石棺之间绕着地面缓缓涌动着一种沉重、近乎油状的气体--开始,阿瑟以为这不过是为了给这个地方营造一种阴森的气氛,可后来他发觉自己的踝关节被这种气体冻僵了。石棺本身摸上去也寒冷异常。
福特突然在他们身边的一具石棺蹲下,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扯出他那条毛巾的一个角,开始猛烈地擦拭什么东西。
“瞧,这具棺材上有一块铭牌,”他向阿瑟解释说,“被霜蒙住了。”
他把霜擦干净,开始辨认刻在上面的文字对阿瑟来说,这些文字简直像一只蜘蛛在夜晚出没后留下的脚印,但福特坚持不懈地辨认着这种银河系的早期书写形式。
“上面写着‘高尔伽弗林查姆方舟舰队,B飞船,7号货舱,二等电话消毒员’——然后是一组数字。”
“一个给电话消毒的人?”阿瑟说,“一个死了的电话消毒员。”
“死了的电话消毒员才是最好的电话消毒员!”
“可他在这儿干吗?”
福特透过石棺的盖子凝视着里面那个人:“没干吗。”他说,突然问露齿一笑;这种笑容总足会让别人觉得他最近有些体力透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冲到另一具石棺前一阵毛巾擦拭过后,他宣布:“这个人是个死掉的美发师,喔!”
接下来的石棺,足一位广告客户经理最后的安身之处;再接下来则是一个一手车等推销员,
伸入地面的一个检查舱盖引起了福特的兴趣。他蹲下身来,想把它打开,同时还得驱散几乎运渐快把他包裹起束的冰冻气体,
阿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这些只是棺材的话,”他说,“为什么要低温保存,”
“不如说,为什么要保存这些棺材,”幅特说着,终于扳开舱盖。气体开始向洞口沉下去?“说真的,为什么会有人要花这么大的精力和费用,在太空中运送五千具尸体呢?”
“一万具,”阿瑟说,手指着拱道,通过那里,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另一个房间。
福特把头扎进地上的舱口,然后又抬了起来。
“一万五千具!”他说,“下面还有很多。”
“一千五百万具。”一个声音道;
“那可真够多的,”福特说,“真是够多的。”
”慢慢地转过身来,”这声音大声命令道,“举起双手。只要你敢乱动一下,当心我把你轰成碎片,”
“喂?”福特一边说,一边慢慢转过身来,举起双手,然后再没有其他动作了。
“为什么,”阿瑟·邓特说,”会有人不乐意看见我们呢,”
这个不乐意看见他们的人站在他们进人这间地窖的那扇门边,只看得出一个轮廓。他的不乐意,一部分是通过大喊大叫的威胁传达出来的他们挥舞一枝长长的银色蒸发轰击枪来传达的这种枪的设计者显然接到了指令,要尽可能认真对待这件工作。“要把它造得邪恶,”他被这样告知,“正确的一端和错误的一端要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要让站在错误一端的任何人清清楚楚地明白,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是多么糟糕。如果这意味着要在它上面装上钉子、尖刺和暗黑色的小零件,那就装吧:这不是一把拿来挂在壁炉上方或者插在伞架里的枪,这是一把拿出去让人惨不可言的枪。”
福特和阿瑟盯着这把枪,当然快活不起来。
拿着这把枪的那个人从门边走过来,开始围着他们转圈。当他走到灯光下时,他们这才看清了他穿着黑色和金色相配的制服,上面的钮扣打磨得如此光滑,以至它们闪耀的亮度足以使一个正在驶近的驾车者恼火地大闪前灯以示抗议。
他朝门口比了个手势。
“外面。”他说。对于这样一个能爆发出如此猛烈火力的人来说,根本不需要使用任何动词。福特和阿瑟走了出去,身后紧跟着蒸发轰击枪错误的一端和那些钮扣。
刚返回走廊,他们就被二十四个迎面而来的慢跑者推操了一番。这些家伙这会儿已经洗过澡,换过了衣服,慢跑者冲过他们身边,进入地窖。阿瑟回过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们。
“走!”他们的抓捕者叫道。
阿瑟只好继续前进。
福特耸了耸肩,朝前走去。
地窖里,那些慢跑锻炼的家伙来到墙边的二十四具空石棺前,打开盖子,爬进去,开始了二十四个无梦的睡眠。
《宇宙尽头的餐馆》作者:'英' 道格拉斯·亚当斯
第二十四章
“呃,舰长……”
“什么事,一号?”
“有一份来自二号、类似报告的东西。”
“哦唷,天哪!”
高居飞船的舰桥上,舰长望着外面延伸到无限远处的太空,微微觉得有些愠怒。他躺在一个半球形的宽阔气泡下面,前方和上方是巨大的星空全景,星球在上面运行着——在航行过程中,这副全景用已经变得稀疏多了。转身往后看,越过这艘足有两英里长的巨大飞船,他能够看见他们身后稠密得多的星群,看上去几乎形成了一条固态的带状物。这是从银河系中心所看到的景观,他们正在这个区域航行,已经航行了好几年。至于航行速度,他这会儿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他知道这个速度非常快。这个速度逼近了什么东西或者另一个什么东西的速度,或者它是别的什么东西的速度的几倍’总之,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他凝视飞船后面明亮的区域,寻找着什么。他每隔几分钟就要这样做,却从来没有找到他寻找的东西…但他并不觉得失落。科学家老兄们一直非常坚定地声称,假如没有任何人惊慌失措——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把自己那一小部分向前推进的话,任何事情都将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于足,他没有惊惶失措。到日前为止,他认为一切都进行樽相当顺利。他用一块多孔大海绵拭了拭肩膀。他这才记起来,自己刚才正在为了什么事感到有些愠怒。那么,是件什么事呢,一声轻轻的咳嗽提醒了他,这艘飞船的舰长还站在旁边。
好人呐,一号。虽然不是十分聪明,连系鞋带都会有些困难,但处理起事务来绝对是上好的副官料子。费牛劲才能搞定自己的鞋带,有人会一脚踹过去,但舰长不是那种人。一号不像那个面色苍白的二号,整天昂首阔步地到处走来走去,擦拭着他的钮扣,每小时都跑来报告一番:“飞船继续前进,舰长”、“航程稳定,舰长”、“氧气指标稳定,舰长”。舰长的指令通常是,“别老瞎操心”。哦,对了,这就是刚才让他恼火的事。他看着一号。
“舰长,他在嚷嚷什么抓住了几个人”
舰长想了想。这件事听上去似乎不太可能,但他不是个一天到晚申斥下属的人。
”那好吧,也许这样会让他高兴点儿。”他说,“他不是总想逮到几个吗?”
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在这艘飞船上似乎永无止境的走廊里蹒跚前行。二号正步走在他们后面,不时呵斥两声,告诫他们别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看上去他们至少经过了一英里连续的褐色粗麻布墙纸,最后终丁抵达一扇曩大的铁门。二号对着它喊了几句什么之后,门滑开了。
他们走进去。
对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来说,这艘飞船舰桥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它被一个直径五十英了的半球形拱顶罩着,上面布满令人眼花缭乱的星星——对于在宇宙尽头餐馆用过餐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观实在是太平常了;也不是用绕着他们的环形墙壁上挤满了令人费解的各种仪器,对阿瑟来说,太空飞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而对福特来说,这些玩意儿则太古老了——这也坚定了他的怀疑,即“灾难地带”的特技飞船把他们从他们自己的年代往回送了起码一百万年(如果不是二百万年的话)。
不,不是这些,真正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那个浴缸。
这个浴缸放在一个由粗糙的蓝色水晶制成的六英尺高的底座上,是一个在马看到的巴洛克风格的巨大怪物。它内部乱作一团的管道都用金叶子重点标出,而不是埋设在内部,像趁着夜深人静把尸首埋进墓穴一样;水龙头和琳浴喷头则做成怪兽状,像是要跃起的样子:
作为在飞船舰桥上占据最显著位置的东西,它简直太不伦不类了。而且,浴缸里此时痛苦不堪,里面的人知道二号正在接近。
“舰长,长官!”二号从咬紧的牙缝里喊出了几个字——这是一种高难度技艺,但经过几年练习,他已经掌握得很完美了。
一张亲切的大脸和一只亲切的满是泡沫的胳膊从这个巨大的浴缸的边缘探出来。
“哦,你好,二号,”舰长招呼道,欢快地舞动着一块海绵,“今天过得好吗,”
本来已经立正的二号居然“叭”的一声,进一步立正。
“我已经把我在七号冷冻舱发现的两个犯人押送过来了,长官!”他呱呱地说。
福特和阿瑟慌乱地咳嗽了几声,
“嗯……你好。”他们说。
舰长瞧着他们,这么说二号还真发现了两个犯人。好吧,算他行,舰长想,看到一个下属在干他最擅长的工作毕竟是件好事。
“嗅,你们好。”他对他们说,”请原谅我不站起来了。只是简单地搓把澡。现在,先给在座的诸位来点儿基南汤力克斯。一号,冰箱里找找。”
“是,长官。”
有一个没有人知道意义多么重大的奇妙事实,即银河系巳知世界中的百分之八十五,无论处于原始还是高度发达阶段,都发明了一种饮料,叫做基南汤力克斯,或者基恩提克斯,或者基诺德尼克斯,或者这一相同的语音主题的上千个甚至更多的变化中的一种:饮料本身并不相同,可以从希沃维安的“基南托尼格斯”,一种端上来时温度只比室温略高的普通水,一直变化到伽古拉卡卡的“基恩安东尼克斯”,一种可以把母牛炸成上百块碎片的玩意儿。事实上,所有这些饮料之间惟一的共同点是(除开它们的名字听起来很接近以外),它们都是在自己的世界与其他任何世界发生联系之前被发明和命名的。
这一事实说明了什么?完全孤立的各个世界居然出现了读音相近的饮料。这不符合结构语言学中的任何理论,但它居然出现了。老一辈结构语言学家对于年轻的结构语言学家介入这一课题感到非常愤怒。年轻的结构语言学家则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兴奋,他们通宵达旦地研究,确信自己已经非常接近一些极端重要的东西了,直到最后他们也变成了老一辈的结构语言学家,对年轻人感到非常愤怒。结构浯言学是一门苦苦挣扎在分裂和不幸中的学科,它的大批从业者最后只能以“伊安托力格斯”排遣自己的愁闷。
二号站在舰长的浴缸前,因为遭受了挫败而颤抖着。
“难道你不打算审问这些犯人吗,长官,”他大叫着抗议道。
舰长困惑地盯着他。
“看在高尔伽弗林查姆的份儿上,我为什么该这么做呢,”他问。
“从他们嘴里获取情报啊,长官!搞清楚他们为什么来这儿!”
“噢,不,不,不,”舰长说,“我想他们拜访这里的原因一定是为了来上一杯基南汤力克斯,是吗,先生们?”
“可是,长官,他们是我的犯人!我必须审问他们!”
舰长不太确定地望着他们。
“那好吧,”他说,“如果你坚持的话。问问他们想喝什么。”
二号的眼里闪过一丝玲酷的光芒。他缓缓走到福特长官和阿瑟·邓特面前。
“好吧,你们这些人渣,”他咆哮道,“歹徒……”他用蒸发轰击枪顶着福特。
“镇定点儿,二号,”舰长文雅地告诫道。
“你们想喝什么?”2号尖叫道。
“哦,我觉得基南汤力克斯听起来不错。”福特说,“你呢,阿瑟?”
阿瑟眨巴着眼睛。
“什么?噢,嗯,是的。”他说。
“要加冰吗?”2号怒吼道。
“噢,当然,”福特说。
“柠檬呢?”
“是的,谢谢。”福特说,“还有,你有那种小饼干吗?你知道,加奶酪那种。”
“发问的人是我!”2号嚎叫道,气得浑身颤抖。
“嗯,二号!”舰长温和地说。
“长官!”
“你能离开一下吗,你干得很好,但现在我想放松地洗个澡。”
二号的眼睛开始收缩,变成了杀人行当里所说的那种“冷缝”。其意图大概是为了给你的对手形成一种印象:你弄丢了你的跟镜,或者已经醉得睁不开限了。可是,这样做为什么会让对方感到恐惧?直到现在,这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他走向舰长,他的(二号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细线。为什么这会被理解为一种令人恐惧的表情,这个问题同样有待解决。试想,如果你穿越特托尔的丛林时突然迎面撞上了传说中的贪婪怪兽,而它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细线,而不是像通常那样,露出满嘴撩牙,那么,你肯定有理由庆幸。
“我能提醒你吗,长官,”二号嘶嘶地对舰长说,“你已经在这个澡盆里待了超过三年了?!”放完这最后一炮,二号转过身,大步走到一个角落里,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投射眼神的动作。
舰长在他的浴缸里动了动,对福特长官报以一丝苦笑。
“哦,干我这样的工作,你需要放松。”他说。
福特慢慢地把高举过头的双手放下来这个举动没有激起什么反应。阿瑟也放了下来。
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福特挪动步子来到浴缸底座前。他拍了拍它。
“这个浴缸真不错。”他在撒谎。
他不知道咧嘴笑是否安生。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他咧开嘴笑了笑。这是安全的。
“嗯,”他对舰长说。
“什么?”舰长说。
“我想知道,”福特说,“我能问一问你的工作,呃,准确地说,实际上,是什么吗?”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身。
是大副。
“你的饮料。”他说。
“嗅,谢谢。”福特说。他和阿瑟接过基南汤力克斯。阿瑟啜了一小口自己那份,惊讶地发现它尝起来很像威士忌加苏打。
“我的意思是,我没法不洼意到,”福特说,一边也啜了一小口,“那些尸体。货舱里那些。”
“尸体?”舰长惊讶地说。
福特停顿了片刻,自己想了想。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当然,他想。难道舰长有可能不知道他的飞船上装了一千五百万具死尸?
舰长正兴高采烈地冲着他点头,同时还在玩一只橡皮鸭子。
福特看了看周围。二号正从镜子里盯着他,但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眼腈在不停地移动。而大副就那么站着,端着饮料托盘,亲切地笑着。
“尸体?”舰长又说了一遍。
福特舔了舔嘴唇。
“是的,”他说,“那些死了的电话消毒员、客户经理,你知道,就在下面的货舱里。”
舰长望着他,突然一仰头,大笑起来。
“噢,他们没有死。”他说,“老天啊,不,不是那样的,他们只是被冷冻了。他们会醒过来的。”
福特做了一件他很少做的事。他眨了眨眼。
阿瑟则好像从恍惚状态中挣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