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拿自己当午餐。
我打开一只水袋递给黛。她双手颤抖地接过袋子大口喝起来,完全不顾那两只小家伙还在她身上又翻又滚,踩来踩去。水从她嘴角漫出来,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划出深色的道子。她用手接在下巴底下,想把那些珍贵的液体抢救回来。
她的喉咙上下动着,一下又一下。不久,她停了口,将袋子递回我手里,眼睛直盯着自己潮湿的手。水分几乎马上就被她干燥的皮肤吸收了。
“我不知道会干成这样。”她透过被沙粘在一起的睫毛打量着四周,“以前我从北边来时只觉得热而已,现在情况变得……更糟了。”
我吞下一大口水,将水袋重新塞好,放回口袋里。“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黛盯着我,但眼神涣散,和两只还在她身上乱爬的虎崽一模一样。她的心不在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对于负面情绪,黛自有高招。她先是承认自己的恐惧,然后再慢慢消解这种情绪对她的影响。我几乎能看见恐惧在她身上游走。那覆盖着灰尘的皮肤下,被情绪之波刺激的肌肉很快紧张起来。恐惧像一道在沙地上蔓延的坎法足迹,不声不响地扫过她的身体。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继续前进。”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疼痛让我瑟缩了一下。“那么我们就要冒着再碰上次沙暴的危险,巴莎。沙暴这种东西,来得绝对不会少,我们再碰上一两次完全有可能。”
“这次我们不是活下来了?”
我看着她紧咬的牙关,只觉得她体内真的有把剑,——一把锋利无比,打磨精到的武器。“你弟弟对你就这么重要?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你也要去找他?”
黛回视着我。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折射着她灵魂的光彩,我突然为自己的问题惭愧起来,觉得自己非常可耻。我居然冒失地怀疑她,认为她把生命看得比弟弟重要。
我没有亲人,一出生就是如此。这种对家族成员的忠诚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消化。
如此强大的骨肉之情,对我来说,正像这个女人的剑,以及这个女人本身一样陌生。
黛站起身,把虎崽拢在平坦的小腹前,放回袋子里。她对两个小家伙细声细气的抗议充耳不闻,麻利地扎上皮袋。她把脊梁挺得直直的。显然,我的问题让她很恼火。
我一声不吭地装上马鞍,翻身上马,然后向黛伸出手去。她踩着我的脚爬上马背,坐在我身后。
“要节省水和食物,以后按定量的一半用。”我对她说,“虎崽子们也不能多吃。”
“我知道。”
我用脚踢了踢灰扑扑的马肚子,将脚塞进马蹬里。我原以为大公马会因为新增加的负重跟我闹闹别扭(其实它再驮上个比黛重的人都绰绰有余,不过这家伙就是以给我添乱为乐),但它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到,这牲口走第一步时晃了晃蹄子,然后耸了下肩,仿佛在表示妥协。再然后,它就乖乖地上路了。
我们再次一路向南。
从沙暴里死里逃生后,我们浑身乏力,心里也空落落的。我知道,我们这次不可能走得太远。大公马步履蹒跚,前后摇晃,我也像喝醉了似的在鞍上晃着身子,黛则靠在我背上。我们几个里,小虎崽可能是最舒服的了。一想到它们,我几乎眼红起来。
那口发酸的水井把我们的旅途也变得酸溜溜的。为了去绿洲,我们已经偏离了去竺拉的最佳路线。这意味着,我们只有走上段比上次更长的路才能再次找到水源。我明白这点。黛也明白。但大公马可不知道。
对于一匹马来说,每天定量进食是不可理喻的。在自然需求驱动下,它本能地想吃。在庞加,毒辣的阳光把沙地变成一张燃烧的沙砾地毯,也把水变得比金子,宝石和食物更加宝贵。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验:有时候,只要能喝上口凉凉甜甜的水,我宁愿少活上整整一年,——好吧,即使是晒热的水也无所谓。
沙吸干了我们身上的水分,把我们弄得浑身干燥。这样下去,我们会慢慢地里外脱水而死。大公马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在明亮的沙地上留下歪斜的,深浅不一的足迹。即使是坐在马上,用不着走路的我,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从袋中倒水饮马时,我叫醒了黛两次,但她没有喝自己那份水,我也没有喝。只要舔上一小口,我们就可能不知不觉地喝下更多,甚至不由自主地大口痛饮起来。这等于是在加速我们的死亡。
喝水成了马的专利,我们俩反倒像是它的跟班。
我感到黛的手落在我赤裸的背上。“这些疤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因为干燥而嘶哑,我差点就警告她不要再说话。不过话说回来,说话是提神的好方法,起码这样我们不至于两人一起昏过去。
我耸耸肩,享受着她那北方皮肤带来的凉爽触觉。“我当了十多年剑舞者啦,干这行总有代价的。”
“那你为什么要干这行呢?”
我又耸耸肩:“谋生罢了。”
“如果可能,你想换种活法吗?”
虽然黛看不见,我还是笑了:“我别无选择。”
“你不是本可以和……那部落叫什么来着?赛尔赛特?……你不是可以留在那里吗?这样你就根本不用靠剑谋生了。”
“要我不靠剑谋生,就像要你不去找你弟弟一样。”
背上那凉凉的触觉消失了。
“你说过,你也是个剑舞者,”我说,“我倒想听听你的故事。对普通女人来说,这可不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我本以为她不会接口,但事实正相反。“我对神立了誓,”她说,“我发了个关于人与剑,以及人与魔法的誓。”
我嗤了一声:“好吧。”
“说到誓约……”她说,“你肯定也知道不少吧,虎……在南方你们也有这种东西吧?”
“对神立誓?”我笑了,笑声里没有——好吧,只有那么一点儿——揶揄的味道。“神就像拐棍,只有不能依靠自己的弱者才会打他们的主意。”我摇摇头,“看,我不想跟你讨论信仰问题。关于宗教的讨论从来就不会有结果。爱信什么就信什么吧。你是个女人,也许你真得信点什么。”
“你什么也不信,是吗?”她问道,“对你来说,究竟有没有值得一信的东西?”
“当然有了,”我欣然答道,“温暖热情的女人,锋锐利落的好剑……还有圈中的剑舞。”
黛叹了口气:“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完全不出所料。”
“可能吧,”虽然这句话刺痛了我的自尊,我还是点了点头,“但你不也是如此?既然你说你也是剑舞者,那么你应该知道圈内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是诺言,什么是‘不出所料’。”
“圈内?”她的语气显得很惊讶,“圈内的事从来无法预料。”
“无法预料,没个准儿,——就像女人一样!”我笑了,“也许你干这行真的非常合适也说不定。”
“男人干这行有多合适,女人就有多合适。”
我觉得她说话时好像在笑,但我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黛提醒我说马累了。那牲口的确已经蹒跚着抖了好一会儿,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判断是对的。
“应该让它休息一会,”她说,“我们可以自己走。”没等我回答,黛就从灰扑扑的马屁股上溜了下去。
她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我提缰停马,低头看着她。她的斗篷掀在腰上,我欣赏着她那双长腿优美的线条。有那么一会儿——虽然只有一瞬间——我觉得烦恼一扫而空,不禁微笑起来。
黛虚弱地瞪着我:“你比我还重呢,快下马。”
我在浅浅的马鞍上伏下身子,摇了摇右脚,将它从马蹬里抽出来,然后软绵绵地抬起另一条腿,蹭过马鞍和马屁股,慢慢爬下马来。马蹬子硬生生地擦过我赤裸的腹部,不过眼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腿僵得出奇,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一把抓住马鞍,直到膝盖重新活络起来才松手。黛还仰天躺在沙地上。不过她已经不失风度地把斗篷重新拉了回去。
“看我们俩这副德性,现在哪儿也去不了。”我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去,握住一只肌肉结实的手腕,拉她站起来。“如果你不介意,可以靠在我身上。”
我们前后串成一条怪异的生物链,在沙漠里艰难地前进:我牵着马,黛一手抓着挽具,一手握着“绝击”。虽然大公马比我们多了两条腿,现在也并不比我们轻松:它要协调四条腿间的合作。这牲口跌跌撞撞地走着,踢起的沙直往我脚踝上溅,给我又添了一层沙裹腿。虽然我的皮肤已经适应了高热和阳光,但露在强光下的皮肤还是像着了火似的痛(其实我身上也就剩一条腰布了)。好在黛没我那么寒碜,——起码她还有条红斗篷可裹。红色丝料上划开了不少口子,大部分金流苏也早已不翼而飞,但我倒不在乎这些噱头。只要剩下这点斗篷能给她遮遮凉就好。
一男,一女,一马,一路向南跋涉。当然,还得算上两只小虎崽。
最先感觉到异样的是大公马。它突然停下脚步,笨拙地向东摆着脑袋,差点把我撞倒在地。它翻着鼻孔,大声呼气,耳朵也不自然地向东边抽动着。我清楚地知道,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我眯眼望去,手搭凉棚,定睛眺望,终于看清了东边地平线上出现的东西。
“黑地板板。”我利索地说。
黛站在我身边,也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模仿起我的动作来,但她脸上马上现出迷惑而惊惶的神色。她那双北方眼睛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却看得很清楚。
地平线那里出现一片阴影,看上去仿佛灰蓝色天幕前一块褐色的污点。那里起了一片沙。沙砾飞扬,预示有客人驾到。当沙雾散开,露出一排列队的骑马人时,黛碰了碰我的胳膊。
“也许他们能和我们分水呢。”她说。
“我可不觉得。”我勉强按捺下抢白她的冲动。
“可是,旅行者就该互相帮助——”
“在庞加可没有‘互相帮助’这种东西。这里的原则很简单:保护你自己。你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我的眼睛没从那队骑手身上移开,“黛,——躲在我后面别动。”
我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
我越过肩头,侧目扫了一眼,只见北方姑娘表情阴郁,满脸坚毅。“把剑收起来!”我吼道。
“如果你不明白沙漠里的规矩,就千万别随便亮刀子。巴莎,收剑!”
黛盯着我身后那列骑手看了好一会儿,我知道,她不想乖乖听话,——她的神态动作无一不在证明这点。不过,她最终还是把剑插回鞘里。我缓缓转过身去,只见那起伏的黑线在热气中飘忽不定,好像浮动的海市蜃楼。我长长地倒吸一口冷气。
“黛,什么也别说。我来跟他们谈。”
“我不是哑巴。”她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半点挑衅的味道,仿佛这不过是个简单的声明。
我转过身,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把她拉到离我不足几英尺的地方。“照我说的做!说错一句话我们就得一起玩完,你明白吗?”
黛仍然越过我的肩头盯着来人。这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这都是些什么人?”
我松开手,转过身去。那排骑手已经接近了。他们呈半圆形包抄过来,切断了我们三个方向上的逃路,只有身后的沙漠空荡荡地诱惑着我们:不过,如果我们傻乎乎地马上转身开溜,一准还不等上马就没命了。
他们像我一样半裸着身子,也像我一样,周身被太阳晒得黝黑。不过,他们手臂上遍布螺旋形的伤疤,疤痕表面全染成了蓝色,赤裸的胸前也纹有复杂的旭日形蓝色图案,每人的图案样式都略有不同。他们的风俗就是这样:每个男孩成年时,都会设计属于自己的旭日图形,并把这当作和同龄人的竞赛。他们的妈妈——或者血缘最近的女性亲属——会通过一种痛苦的仪式把那图案文在他们身上。所有图案只有一个共同点:旭日正中心都有一只黄眼睛。这些人头发乌黑,油光锃亮,梳着清一色的大背头。所有人头发里都缠绕着彩色的细绳。
“他们的鼻子——”黛害怕地说。
倒不是这群人没有鼻子,不过每个人鼻上都穿着一只光滑的鼻环。环的颜色和他们脑袋上细绳的颜色一样,都是地位的标示物。如果他们在部落中的地位有所变化,那么环和绳子都要重新换过。在他们这族中,唯一经久不变的东西,就是残忍暴虐的传统。
“汗吉族。”我简单地说。
我听见黛倒抽了一口冷气:“食人族?!”
“好歹他们会让我们先洗个澡,”我安慰她道,“否则我们可不大好吃。”
她嘀咕了句什么,但我没留神。我的注意力已经转到那个鼻戴金环的战士身上。这颜色表示他在这群人里地位最高。我用庞加沙海里通行的沙漠语向他开了口。
我老老实实地对他坦白了一切,——除了我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是完全必要的。对于汗吉族人来说,女人是奴隶,根本不是人。如果我表示黛的地位比我优越(哪怕这“优越”指的不过是雇主身份),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地位更加低下,比“不是人”更不是人。如此一来,我就成了他们食人仪式上的最佳餐料。我可不想在汤锅里度过余生,于是信口开河,将黛作为女人的个体价值大肆渲染了一番。毫无疑问,如果她知道我在说什么,一定会恨我入骨,不过我也没打算翻译给她听。
没必要的话,我才不会这么干。
我说完了这个按汗吉风俗润色过的故事,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同时祈祷黛不要在这时候插进话来。
金鼻环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他们的汗吉语里夹杂着零星的沙漠方言,我勉强能听出个大概。如果我没弄错,他们的讨论主要围绕着以下两点展开:第一,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吃大餐了;第二,他们那贪得无厌的神会不会喜欢我们的骨头。我暗自诅咒着,同时希望黛不要看出我在心虚。
终于,汗吉人的讨论大会结束了。他们一齐住了口,“脉脉含情”地看着我们。这真是糟透了。金鼻环骑马靠近我们,将我们纳入他的威慑范围。
我倒是没被吓住,不过有些紧张。紧张和害怕是不一样的。
金鼻环的皮短裙上有条编花腰带,腰带上插着四把刀,其他人身上只带着两三把。这说明,他的确是这群人的老大。
他对大公马做了个手势:“走吧。”
他的意思再清楚没有了。我转身面向黛:“他们请我们回家吃饭。”
“虎——”
我一手捂住她的嘴。“忘了那糟糕的玩笑吧。事实上这群人还没决定拿我们怎么办,现在他们打算让我们上马,和他们一起走。”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大公马灰蒙蒙的肩,“对不起,老伙计。”
我强打起精神(一旦被汗吉族人视为弱者,他们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折腾你),坐进盖着毯子的马鞍里,然后伏下身子,向黛伸出手去。她翻身上马,坐到我身后时,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没从马上翻下去。
她搂在我腰上的手像冰一样凉。
其实我的手也一样。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