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试法?——你要跟我过招吗?巴莎……我要提醒你,跟我动过手的所有男人都失败了,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们不真打,点到为止。”
我笑了:“不。”
她嘴一撇:“你当然要说不啦。如果我剑使得和我说的一样好,你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优秀的剑舞者从来不自吹自擂。没那个必要。”
“你就经常暗示自己很强。”
“我可不觉得,”我露齿一笑,“如果说我的名声都是靠暗示得来的,那也对‘绝击’太不公平啦。”我动了一下左肩,抬了抬肩后的剑柄。
黛明显吃了一惊,她的嘴张大了。“剑的名字!”
我对她皱了皱眉:“每把剑都有名字。你的剑没有吗?”
“但——你对我说了那名字!”她一拉缰绳,放慢马速,直直地盯着我。“你对我说了自己的剑名。”
“叫‘绝击’,没错呀。”我肯定道,“怎么了?”
黛举起左手,探向自己的剑柄,仿佛要保护它似的。虽然她马上就重又垂下手来,但她的脸色白得像纸。“你的剀殿是怎么教你的?”这句话听起来讶异至极,仿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似的。“他没教过你告诉别人剑的名字等于是和人分享剑的力量吗?”见我没答腔,她缓缓摇了摇头。“与他人分享本来只为一人存在的魔法是种亵渎,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她淡淡的眉头一沉。“虎,你就这么不相信魔法,——连它对你自己的影响都视而不见?”
“如果你说的剀殿就是南方人说的刹度,也就是剑匠……那么我要说,我的剀殿的确说过要尊重每一把剑,”我说,“但说到底剑不过是剑罢了,给剑带来生命的是拿剑的人,不是魔法。”
“不对,”她说,“这是污蔑。在北方时,剀殿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皱起眉头时,大公马在沙地上撂了撂蹶子。“你是说……你曾经给剑匠当过学徒?”
黛好像对我的问题不大感兴趣,反而把更多问题向我抛来。“你不信魔法也罢,不过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得到那把剑的?你用谁淬的剑?它有什么力量?”她的目光定在“绝击”的金柄上,“既然你连剑名都跟我说了,谈谈这些也没什么。”
“等等,”我说,“打住。首先,我是怎么得到‘绝击’的?这是个私人问题。第二,我从没说过我不信魔法。我不过是对它的效果和意义表示怀疑罢了。第三,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刚才说得跟自己当过剑匠学徒似的?”
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因为我的确当过。我的父亲,叔叔和兄弟教过我一些东西,但后来我又继续学习,成了以什亚……”她的嘴唇抿了起来,“我是说,我成了剑匠的学生。”
“你是个女人。”我的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味道。
让我吃惊的是,她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个笑容。“父亲第一次把剑放在我手里时,我还不是女人,只能算个小女孩。”
“就是这把?”我扭过头去,示意她肩后那把剑。
“这把?——不,不,自然不是。这把是我的血刃,也就是我们说的‘吉瓦特玛’。”她的目光又转到‘绝击’上,“不过……你把剑名告诉我,就不怕你的剑会背叛你?”
“才不。它为什么要背叛我?‘绝击’跟了我很长时间,我们相依为命来着。”我耸耸肩,“谁知道它的名字都没关系。”
她微微颤抖起来:“南方太——太不一样了。南方和北方相差好多。”
“的确。”其实,我觉得“不一样”这说法实在太过保守了,“另外,如果你说这番话是想告诉我你是个剑舞者,那么我必须说,你的话不是很有说服力。”
她目光一闪:“如果我们在圈中相遇,我的剑舞自会说服你。”
我认真地看着她,想起那个梦来。这个裹在斗篷中,拉着兜帽的女人,美得足以入选坦吉尔的后宫,同时也像剑一样锐利,比剑还要致命。
她是剑舞者?我怀疑这种说法,——因为我不得不怀疑。
黛突然皱起眉头:“虎,这——是起风了吗?”她拉下兜帽来。“虎——”
我们这时正并肩坐在马上,面向南方。我在鞍上转过身,向来路看去,发现整个天空都成了黑白相间的颜色。那边在扬沙。
沙暴在空中肆虐,碰到什么就扫平什么。即使是沙漠里的热气,在它面前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空气中的热量被抽干时,那感觉非常之奇妙。你会头发倒竖,皮肤刺痛,口干舌燥,渴得要发狂。当沙漠冷下来的时候,你的血也会变冷。让你浑身发冷的不是气温,而是恐惧,再勇敢的人也一样。
“虎——?”
“是沙暴,”我厉声说,同时转过身来,一紧手里的缰绳。大公马也局促不安起来。“我们离开绿洲后刚走了几里地,那里的石头可以挡风。黛,——往那儿跑吧!”
黛听话地照做了。她擦过我身边时,我看了那小柴马一眼。它双耳倒贴在脑袋上,眼睛迎风半闭着。没多少马愿意往风里走,在沙漠地区长大的马尤其如此。有那么一会儿,黛居然把我的大公马抛在了后面。这生动地证明了她的马术。我们来时的足迹还清晰地留在沙里。黛不顾风势渐大,沿足迹一路骑去。
向要命的沙暴里顶风走去是件很怕人的事。你的本能拼了命地尖叫,想让你转过身去,夹着尾巴向相反方向逃窜。以前我从没有招惹过沙暴,现在感觉差极了,浑身出汗,胃里直恶心。不过显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遭罪:亮锃锃的汗水从大公马脖子上挂下来,它的呼吸声也变得急促刺耳。这牲口紧跳了几小步,很快赶上了黛的小柴马,抄到了它头里。
“快点!”我对她吼道。
她在鞍上伏低了身子,双手前伸,将缰绳顶在小马脖子上。红斗篷在她身后飞舞,我的斗篷也不甘示弱。那斗篷上的穗子衬着琥珀绿的诡异天色,微微闪着光。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灰褐色,像刽子手的大剑似的,沉沉地压在我们头上。沙暴这位刽子手一击落下时,动作往往奇快无比,大多数受害者连怎么送的命都不知道。
风很冷。我眼里含泪,嘴里也塞满了沙。沙砾摩擦着我的嘴,撕裂了我的嘴唇。大公马趔趄地走着,喷着不安的鼻息,自顾自地和恶风战斗着。我听见黛喊了句什么,马上转过身去。只见她的小马人立着跳起来,已经完全发了狂。她试着安抚那牲口,可它显然已经吓得晕头转向。宝贵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快步向回走去。我回到黛身边时,她正站在地上调教着小马。——这时候那牲口已经完全不让人骑了。见她随时可能被自己的马踩伤,我马上大声喊话,让她放开缰绳。
她刚应了句什么,我就眼中一阵剧痛。整个世界顿时成为一盘褐色,绿色,灰色的大杂烩。
“我看不见你!”她的声音在风声中变了调。气流把声音从她唇边吹走,卷进大风里。“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从大公马上下来,在它左肩上抽了一记,它马上伏下身来。我蜷起身子,缩在它身旁。这套动作我以前就教过它。它安静地卧着,双眼紧闭,脑袋塞在颈窝里,只有等我发出下一个信号时它才会起来。我紧握缰绳,跪在马腹边,大声喊着黛。
“你在哪儿?”她喊道。
“跟着我的声音走!”我一刻不停地喊着,直到面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我马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引到身边,拉近大公马。无论风暴多猛,这牲口的身子都能给我们提供掩护。但是,如果风暴持续时间太长,我们难免在风沙抽打下晕头转向,失去意识。
黛粗声喘着气。“我把马丢了,虎——”
“没关系。”我把手按在她头上,让她压低身子。“趴着就行了,别多想。蜷起身子来,待在马边上,最好也别离我太远。”我说着,一手抱着她,将她拉近身边,同时心里暗暗庆幸: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来次亲密接触了。
“我有刀,也有剑。”她的声音低沉怕人,“如果你还想留着那双手,最好该放哪儿就放回哪儿去。”
我大笑起来,但马上就自食其果,被填了一嘴沙。沙暴狂怒地包围着我们。现在,比起打黛的主意,我更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毕竟,麻烦过去以后再打她主意也不迟。
七
在沙暴中,你无法掐算时间,别说精确到分了,有时候你连已经过了几小时都不知道。你只能缩在马边,一个劲儿祷告,巴望着这风暴在你被吹得骨肉分家,大脑进沙前就消停下去。
你的世界里充斥着狂风那女妖般的号叫,沙砾抽在你身上,带来一阵阵刺痛。眼睛,皮肤和嘴都干得很快。至于水,你更是想都不敢想。这种时候惦记着水简直就像在上刑。
大公马一动不动地趴着。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觉得它已经死了。这个念头马上让我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恐惧。在庞加里,徒步穿越沙漠会让你成为无助的活靶子。沙,太阳,各种食肉动物,还有其他人……没有一样不要命的。
但片刻之后,我就不再害怕了。倒不是我天不怕地不怕(好吧,虽然我经常装得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我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虽然这时候我还在喘气,但一旦分神担心马的死活,我的死期可能就不远了。而我的生存哲学并不支持我这样做。
黛缩着身子,面向里侧躺在盘起的马腿边,脸埋在膝上。我将她拉到身前,用自己的身子环着她,形成一道人工屏障。虽然这样一来风沙会吹到我身上,但比起自己“像坎法皮一样厚”(黛的原话)的南方粗皮,我更心疼她那身来自北方的细皮嫩肉。就这样,黛一边是马,一边是我,风和沙几乎都碰不到她。
斗篷已经碎了大半,只有腰布还算齐整。我的大半个身子就这么露在外面,接受风沙无情的试炼。没一会儿,风沙合而为一,成为无休无止的沙暴。我尽量不去担心身后的风暴,——至少黛现在很安全。我总有这种感觉:如果她的斗篷被吹走,她的皮肤一定也会和那红丝料一起被风卷走的。
她的背顶在我胸口,臀部则紧贴着我的腰。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对感官娱乐没什么抵抗力(好吧,有时我对智力游戏的抵抗力也不强),这下难免乱上添乱。现在可不是想入非非的时候,我收了收心,全神贯注地调整起自己的呼吸来。
呼吸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里要喘气的确也不难。不过这“大部分时间”显然不包括你每喘口气就吞进一嘴沙的时候。我短促地吸着气,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当你本能地想大口大口补充氧气时,这种努力可并不轻松。我在口鼻上盖了层斗篷,而它显然离理想过滤工具相差很远。我将手罩在脸上,伸开手指护住眼睛,调动起所有耐心,坚持等风小下去。
然而,没过一会,我就滑出现实世界,掉进一片白色虚空中。棉絮般的空间向我压来,视野边缘那些淡淡的白色好像棉线织边。
我醒来时,大公马刚抬身站起来。它用力摇着身子,带得沙土四处飞扬。我想挪开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肌肉在抽搐。我缓缓活动四肢时,每一条肌腱都在激烈地抗议。我强忍下一声呻吟(这种细节往往是毁掉传奇英雄的关键),慢吞吞地坐起来。
我啐了一口。嘴里半点水分也没有,沙倒不少。牙齿像碎了一样,喉咙也堵得慌,眼前则蒙了一层沙。我小心翼翼地把沙拂掉,掸掉睫毛上的灰。终于,确定自己可以安全地睁开双眼时,我这么做了。
我瞟了自己一眼,不禁一脸苦相。捱过沙暴后,人一般都会变得从里到外肮脏至极,邋遢无比。
不过话说回来,比起一命呜呼,我宁愿选择“邋遢无比”。
我慢慢地伸出手,摸到黛的肩膀,摇了摇她。“巴莎,没事了。”这几个字听起来不过是一串沙哑粗嘎的音节,毫无意义。于是我又张了张嘴:“黛,起来。”
大公马又摇了摇身子,抖得身上铜饰直响。它喷了个震天响的鼻息,清掉鼻孔里的灰尘。虽然有层厚厚的棕色马鬃,它的眼睑和睫毛还是和我一样,盖上了一层沙。那牲口紧接着又响亮地打了个大呵欠。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成一团的肌肉,然后缓缓四下打量起来。一阵熟悉的凉意马上顺着脊梁爬了上来。
沙暴后,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和刚才不一样了,或者说,现在一切都变得一模一样。天空是单调空洞的褐色,沙地是单调空洞的褐色,人心也被洗成了单调空洞的褐色。虽然没有被野蛮的沙暴夺去性命,但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面对如此直白的狂怒,连死里逃生都显得不那么让人激动了。自然力量无拘无束,让你觉得生命无比短暂,无比渺小,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走到大公马身边,抄起稀烂的斗篷给它清理鼻孔。它又喷了个鼻息,潮湿的沙子和鼻涕喷了我一身,这次我没怪它。这牲口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马害怕它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一心依赖主人的保护。可是,在沙暴里,只有运气才是生存的保障。
我拍了拍枣红色的马脸,小心地掸掉它眼前的沙粒。刚做完这些,黛就起来了。
北方姑娘的情况比大公马强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灰白的嘴唇上都是口子,脸上身上呈清一色的沙黄。黛吐出嘴里的沙子,但双唇灰白依旧,只有眼睛还透着抹蓝色。衬托着红红的眼眶,那蓝色显得越发醒目了。
她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沙:“那么,我们是没死成。”
“暂时没死成。”我拿下马鞍,将袋子都放在沙地上,用斗篷给马擦起身来。因为恐惧,它出了一身汗,无数沙粒粘在它身上,把深枣红色的皮毛变成了灰褐色。我小心地清着沙,心里暗暗希望它不要擦伤得太厉害。一会儿它还有两个人要驮哩。
黛僵硬地走到袋子旁,同时在疼痛作用下抽着气。她蹲下来,解开一只大口袋,将两只小虎崽抱出来。
我已经把他们俩彻底忘了个干净。让大公马伏下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它很有可能直接压在那只装虎崽的口袋上,把他们压碾得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黛仿佛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用责难的目光瞪了我一眼,随即缩低身子,坐在地上,将两只小老虎放在腿弯里。
不过,无论怎么看,这两个家伙都没伤到一根寒毛,而且根本没沾上半颗沙。他们安生地趴在袋子里,在梦乡中度过了整场沙暴。现在,两个小东西醒了过来,一看见对方就打闹起来,像小猫似的在她腿弯里扭着身子。
但沙虎到底不是猫。
他们的绿眼睛里已经带了几分成年沙虎般的威慑力。虎崽蜷着身子抓来抓去时,那短短的秃尾巴也直挺挺地伸着。我看着他们打闹,不禁暗自感谢卫海:小家伙的爪子有肉垫,爪钩也没成型,否则黛一定会被他们抓伤。她会在毒素作用下浑身麻痹,眼睁睁地看着沙虎拿自己当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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