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评头论足,更不要随便贬低它们的价值。作为剑舞者,你应该明白这些。”
我飞快地伸出手,抓住她的缰绳,拉住小柴马。“巴莎,我明白的可不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能随便‘贬低’的角色。”我先让了她一招,“不过我还知道,女人的愚蠢之处在于,即使有经验丰富的男人在边上,她们还是经常成为感性的俘虏。”
“我?是吗?”她双手抓着缰绳问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见识到北方人是怎么骂人了,但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想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在北方,血缘联系强大无比。血缘是权力,是力量,是延续的象征。——无论男人女人,子女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因此,失去孩子是很可怕的事。不论性别,不论年龄,孩子一旦失去,生命的接力就断了。对我们来说,任何人的生命都非常珍贵,值得我们为其哀恸。同时,我们也在不停地补充新血液,播下新种子,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小柴马用力摇了摇头,把辔头抖得直响,黛下意识地摸了摸它的脖子。“我全家都不在了,虎,只留下我和弟弟。贾梅尔又被他们掳了去。我是北方的子民,也是家族的后代。我会用尽一切方法带他回家。”她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虽然声音平静,但那语气里却透着股倔强劲儿。“无论如何,我绝不回头。”
我抬头看着她。她又骄傲,又娇柔,非常不可思议。但是,这个女人绝不仅仅是“娇柔”那么简单。她有坚强的意志,也有明确的目的。
“那就走吧,”我言简意赅地说,“与其站在热气里聊天,不如马上动身。”
黛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但她没再多嘴。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场。
五
“看!”黛喊出声来,“有树!”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看见了她口中的“树”。那是一片高大的棕榈树,树身呈纺锤形。它们拖着无精打采的绿色叶子,棕色的树皮支棱八翘的。
“看来那儿的确有水,”我如释重负地说,“看,那些树叶是绿的,叶柄也朝上立着。要是你看见一堆叶子焦黄,晒得蔫了吧唧的枯树,那一准是找不到水的。”
“你怎么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她有些惊奇地说,“明明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但看起来你也不确定这里有水。”
听起来她并没有生气,不过有些惊讶。我没有笑。“在庞加,你永远不知道哪里‘一定’有水。没错,我知道这里‘可能'有水,而且被你一心寻弟的精神感动得不轻,所以就带你来了。”
黛点点头:“你还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头脑简单的蠢女人。”这句话没有询问的味道,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句。
我没有转开视线:“我怎么想很重要吗?”
过了一会儿,她露出个微笑:“不重要。相比之下,我对你的看法比你的看法更重要。”说完这句,她一提缰绳,向绿洲走去。
这次,我们找到的水又清又甜。我们试过水源后饮了马,又装满了水袋。看见在庞加里居然能发现这么奢侈的地方,黛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棕榈树投下片片荫凉,树下那厚实的草地处处透着庞加特有的味道:起伏不平,色调暗淡,纠缠不清。这里的沙稍微细些,温度也不那么高。我不由得再次为庞加的多变暗自惊叹起来。这片沙海处处透着古怪,它呼唤着你,诱你走进它的圈套,像条变色龙似的用无数诡计把你耍个够,然后再一下要了你的命。
绿洲很大,周围环绕着一圈低矮的人造防风石墙。一垄垄草地间,棕榈树直直地立着,好像在接受检阅似的。这块地方足够供几个小部族同时休息。只要管好牲口,不让它们把草啃光,一两支商队要在这里休息上几周也不成问题。牲口们的好胃口能毁掉整个绿洲。在庞加,为了保全饮水和食物,多数人宁愿让自己的动物多跑点路。一般来说,游牧部族在一个地方扎营,住上一两星期,就穿越沙漠,走向下一块绿洲。只有这样,绿洲才能缓过劲来,迎接下一批旅行者。当然,偶尔也会有没大脑的商队扮演绿洲杀手的角色。
这片绿洲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蓄水池,——说是蓄水池,不如说是个水坑。它是由地下泉水形成的。地面在这里裂了道口子,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水。第二圈石墙围成个一人宽的池子,池外还有半个天然形成的楔形石圈。散落的石头支支棱棱地立在沙里,形成不规则的半圆形。在这圈石头里,草地长势良好,又柔又韧,适合放牧。比起山草,这种沙漠牧草不那么甜美多汁,但照样营养丰富。
有的时候,这股泉水又细又小,根本注不满那石头池子。每当这种时候,我走近水池时手里都握着剑。——旅行者对绿洲的占有欲有时大得不可思议,他们可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水源。有时候为了喝上口水,我不得不先活动活动筋骨。有一次,为了饮马,我还要了一个人的命。
好在现在正赶上涨水的时候。水注满池子,磨蹭着绿色的石面。我和黛除下马鞍,饮完马,然后脱下斗篷,在棕榈树那浅浅的树荫里坐了下来。我们好不容易松懈下来,总算是缓了口气。
她仰着脑袋,闭着眼,将脸迎向阳光。“南方和北方差别好大。如你所说,——男人和女人在外表和脾性上的差别有多大,南方和北方间的差别就有多大。”她笑了,“我喜欢北方,还有北方的冰雪和风暴。但南方也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我哼了一声:“大部分人一辈子都闹不清沙漠美在哪。”
黛耸了耸肩:“父亲告诉我们,接触其他人,其他地方时,要宽容,要开放,要善于理解其他人。他说,我们不该以貌取人,要看清一个人外表背后的本质,看清他的心。有时候,你甚至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性别和他的实际性别是否吻合。”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了点嘲弄的味道,“我觉得,要做到这点可绝不简单,尤其是见识过你们南方人的规矩以后……好吧,我现在还不能说自己对多了解你们,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南方生活的表象。”
一只小虫停在我裸露的腿上,正努力往皮下钻。我一巴掌把它拍成了虫饼。除了一块剑舞者常用的羊皮腰布,我身上几乎什么也没穿。干这行的都知道,随时保证行动自如是多么重要。“对多数人来说,庞加可不是用来‘欣赏’的地方。”
黛摇了摇头,金色的辫子在她肩头蜷曲着。一只蜥蜴从她身后的石头上爬过。“的确,它并不美丽。它荒无人烟,满腔怨愤,十分危险,像北方山里的雪狮一样。它和雪狮还有一个共通点:它们都独来独往,对自己的力量有充分的信心。雪狮杀戮起来从不留情,但这种冷血反而让它们更鲜活,更生动。”黛叹了口气。她依旧合着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淡黄色的睫毛。“残忍是它不可或缺的特质。不残忍的狮子就不叫狮子了。”
真是庞加的完美写照。我见她仰着脑袋接受落日的洗礼,不禁暗自惊叹:这么年轻的姑娘,竟然能有如此见识。——智慧这东西,本是随时间增长的。
不过,看着看着,“智慧”两个字就不知去向,我脑袋里只剩下她本人。我站起来,向她走过去。她没有睁眼。我轻轻松松地弯下腰抱起她来,走到水池边,把她丢进水里。
黛踢腾着浮出水面,嘴里吐着水,显然又惊又怒。用手指摸索了半天石墙后,她终于稳住身子,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我,满头金发都贴在脑袋上。
我什么也没说。不出一会儿,她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肩那儿也松弛下来。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缩回水里。
“好好泡泡吧,”我对她说,“上路前洗个澡对你有好处。”
她整个人钻进水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望着水面上的气泡出了会儿神,便走回马鞍边,在袋子里摸起坎法肉来。
还没看见那只野兽时,它低沉的咆哮声就钻进了我的耳朵。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岩石间的窝里爬出来的。我看见那家伙时,它正趴在沙地上,匍匐着穿过杂草;黑爪毕露,尾巴绷得直挺挺的,长长的利齿从上颌里探出,成弧形扣在有力的下颚上。那双绿眼睛嵌在三角形的脑袋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毛色和沙地一模一样。
这是只发育良好,体格强健的雄虎。沙虎块头并不很大,因为它们并不靠体型取胜。说白了,它们虽然个头小,但照样危险无比:腿短,尾巴也短,耳朵则是根本没有。它们眼睛很大,受到攻击时往往一副目光涣散的模样,让敌人觉得它们正在开小差似的。可沙虎从来不开小差。另外,虽然威慑性的沙虎怒视远远不及它们攻击状态下锐利的杀人目光来得强势,但一旦你被这种目光镇住,很可能会随之小命不保。无论什么体型的沙虎,后腿和腰部的力量都比成年马匹大得多。只要一口下去,它就能轻松扯下一个人的胳膊。
看见这只虎时,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淹死在突然涌现的回忆里。无数画面闪过脑际。我想起另一只大猫,另一只雄虎。它随时可能给我开膛,或是撕开我的喉咙。
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见过沙虎了。它们的数量已经大不如前。这也是沙虎这绰号对剑舞者来说非常合用的原因之一。——有些人觉得沙虎根本就是神话中的野兽,只存在于故事和想象中。然而,虎就是虎。起码我面前这只沙虎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感觉有些不妙。
“绝击”留在马具那里,和马鞍一起躺在地上。我心里暗暗骂起自己来:我太蠢了,一心想着水,居然放松了警惕。而这种程度的粗心已经足够要命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候移动,只会让自己成为活靶子。虽然不论我采取什么行动,沙虎最后总会发动攻击,但我可不想主动刺激它。
黑地板板,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的手滑到刀上,握住了刀柄,沾了汗的金属滑溜溜的。我觉得胃里像打了结似的。
众神啊,千万别让我在这种时候出岔子。
狭长的绿眼睛游移着,眼神涣散,闪着不可捉摸的光。然而,我注意到,那目光渐渐变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水响。“待在水里别动,黛。”
她用疑问的语气说了句什么。但就在这时,沙虎一跃而起,她究竟说了些什么马上不重要了。
一瞬之间,我已经抽刀在手,向那大猫猛刺过去,但那家伙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它没有咬向我的喉咙,反而撞向我的胸口,把我扑倒在地。顿时,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肚子上,弄得我几乎背过气去。
我能感觉到,它曲起后腿,爪子全从肉垫里伸展出来。我的刀插进了它厚实的皮毛,我听见大猫喉咙里发出怕人的怒吼。
我用左手叉住它的脖子,用力推着它的头,不让它低头去咬我裸露在外的肚子。大猫的血淋在我拿刀的右手上,沙虎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闻到死亡的恶臭和腐肉的味道。它倒翻着利齿,咆哮着,尖啸着,拼命把牙往我身上靠。我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用力把刀子往深里插,一心指望能给它的关键器官点颜色看看。
它踢出一条强壮的后腿,利爪马上在我大腿上拉开道口子。我有些害怕,但同时也越发愤怒起来。我身上沙虎留的疤已经太多了,用来炫耀已经足够了,再多上几道未免有些画蛇添足。
这时,我听见一阵雌虎的叫唤。真糟糕,我和黛这下可算是进了虎穴。一只沙虎已经很危险了,一雌一雄则更要命,而一只要守窝的母老虎简直就是天下最可怕的生物。
何况,还有黛——
我使劲翻了个身,把雄虎压在身下。这姿势让它很不舒服,它挣扎得更厉害了,但我锲而不舍地把刀子推进它身体里。大猫发出可怕的尖啸,声音中充满濒死时的痛苦。和往常一样,这种声音并没有让我感到欣慰。不过,现在可不是发慈悲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转身面对雌兽。
黛已经站在那里,双手握着她的北方剑。
光在带有符文的剑刃上游弋,她站在雌虎面前,好像一尊活生生的雕像。水从她四肢上流下来,金色的头发贴着头皮,而她本人正像头野猫似的,龇着牙,向对手发出挑衅的信号。如果不是她胸前的起伏,我倒真会以为她是尊石像。
我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身子随之一动。
“不!”黛吼道,“这只是我的!”
“别傻了!”我打断她的话,“母老虎比公的厉害多了。”
“没错。”她应了一声。我看着她,见她脸上现出个微笑。我知道,她想的和我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
老虎窝就在深绿色的岩石间。那母老虎不紧不慢地从黑乎乎的窝里爬出来。它比那雄虎小一号,但明显难对付得多。——这是它的背水一战。她的幼崽就在窝里,为了保护它们,它会不惜一切代价与我们较量到底。在它的攻势下,黛肯定比沙暴中的羽毛还不堪一击。
大猫一蹬沙地,蹦了起来。它屈着后腿,利爪向黛抓去。我还没来得及估摸自己能不能阻住它,身子已经本能地冲了出去。我的动作不比大猫慢多少。我们在空中撞了个正着,我的肩膀戳在它肋骨上。
我听见黛的咒骂声。显然,她如果现在出剑,很有可能把我和老虎戳成一串。大猫喘了口气,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一时没缓过气来。我也跟着摔在它身上,只听身下又传来一声闷哼。我用左臂顶着它的下巴,把虎脑袋架起来,冲着脖子狠狠来了一刀。
腿疼得厉害。我弓着身子在死虎身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看来雄虎那一爪来得可不轻。——果然,这下又得留道疤。我举起脑袋向黛望过去,只见她正在气头上,双眼太阳似的喷着火。
“她是我的!”她吼道,“是我的!”
我叹着气,用前臂擦了擦满额头的汗。“这种事没什么好争的。她死了,这就结了。”
“她是我的!你却把她杀了!你这偷对手的贼!”
我看着她。她气得脸色发白,手里还紧紧握着剑。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那把剑马上就会恶狠狠地劈下来,招呼在我身上。“黛……”
她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北方词儿。虽然我听不懂,但那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我自己粗口说得就很利索,这姑娘咒起人来倒也一套一套的。那些词儿虽然闻所未闻,但光听发音也知道有多恶毒。我静静地等她发泄完,这才站起身来转向她。她的剑尖马上顶上我的前胸。
我马上发起抖来。那剑尖冷得吓人,即使在南方灼热的阳光下,也透着可怕的寒气。它冰冷的指尖又在我的脑袋里轻敲起来.
嗒,嗒:虎,你在吗?
我踉跄着倒退一步。“那大猫可能会要你的命啊。”我急匆匆地说了一句,与其说是在生她的气,不如说是想忘了那把剑。“别犯傻,黛。”
“犯傻?”她脱口而出,“你才在犯傻!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代我战斗吗?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剥夺我杀敌的权力吗?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明明看到我已经准备好自己解决对手还半路插上一脚吗?”
“你的假设不成立,”我回击道,“你根本就不是男人,黛。别逞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