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伦摇了摇头。“即使她回去接受审判,最后也难逃一死。我不用自己动手,也能讨还血债。”他大笑起来,“怎样我都是稳赚不陪。”
我突然非常讨厌面前这家伙。“她也有可能选择和你交手。”
瑟伦又微笑起来:“我也希望如此。”
“他也是个剑舞者,”黛轻声说,“我们在一位安剀殿手下学习。出师时,只有寥寥几个学徒可以自由选择去向,决定以后成为剑舞者还是剀殿,而瑟伦就是其中之一。”她平静地看着我,“你明白吗,虎?他是安以什亚,高手中的高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决定自己要以剑谋生还是以剑授业。”她轻轻叹了口气,“瑟伦没有成为剀殿,而是当了剑舞者。他本可以栽培出前途无量的学徒,为安剀殿的剑派引入年轻的力量。”
“安以什亚,高手中的高手。”我重复道。
“你都听见了,”瑟伦干巴巴地说,“我们的老师——我的安剀殿——也曾将同样的选择摆在他的女弟子面前。可她背叛了他的期望!她挑战他的权威,请他在圈内交手,只为给她自己淬剑。那把剑以前没有饮过任何人的血。”他声音里那种深沉刻板的镇定不见了,“这就是她的选择!”
“血战即将开场。”黛静静地说,“这是剑舞者与剑舞者的较量,也是安以什亚与安以什亚的较量。或者——”说到这里,她露出个微笑,“瑟伦也许会说,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较量。这样,一旦获胜,他还可以顺便满足一下男人的性别优越感。”
瑟伦用北方话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干瘪而单调。不过,我已经可以猜出,那句话意味着正式挑战。多年来,类似的话我也听过不少。
他话音刚落,黛就顿了一下脑袋。她也用北方话平静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来,走进屋外的阳光里。
瑟伦转过身去,紧随其后。擦过我身边时,他露出个微笑。“欢迎你来当我们的观众,剑舞者。讨还血债时总要有个见证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我转向阿里克。“我真不喜欢这兔崽子。”
阿里克脸色阴沉地点点头。他对丽娜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让他们留在屋里,然后和我一起走出门去。
阿里克和我练习时用的土圈已经擦得差不多了,地上只留下一段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痕迹。我们伸脚抹地时,没想到这圈这么快就要重画了。
瑟伦静静地除下鞋,解下腰带和剑带,脱得浑身上下只剩腰布。他拔出剑时,我看见他的剑刃上也遍布着奇异的符文。
我们盯着对方沉吟半晌。虽然要下场和他交手的人不是我,但北方人和南方佬都在估摸着对方的斤两。我知道,如果他杀了黛,下一个跳入圈内的挑战者将是个名叫沙虎的剑舞者。
黛动作轻巧地脱掉斗篷,解下鞋,将它们放到一边,然后又将剑带脱在鞋边。她穿着那件束腰,手持她的吉瓦特玛转向瑟伦。“我想请沙虎先把圈画好。”
瑟伦的脸色很严肃:“好的。就让他来画圈。他是我们的裁判。他是赫赫有名的沙虎,想来也不会偏袒和他睡过觉的女人。”
我以为黛马上会矢口否认,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反倒有种赏那北方佬一口唾沫的冲动。
阿里克站在我身边,也不快地看着瑟伦。“我来当裁判。”他说。
年长的剑舞者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提议。“也好。你好歹是北方人,一定比其他人更清楚北方的规矩。”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黛,很可能针对后者的成分更大些,——他想引黛动怒。
黛从来没在我面前真正发过火。这句话也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虎,”她招呼道,“如果你能帮我们画出圈来,我会很高兴的。”
虽然阿里克家的后院拿来练练剑还不错,但作为正式剑舞场地,这块沙地未免太容易滑脚。不过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这条街上,两排住家间距离不是很宽(虽然街角那儿房子密度更大)。地面很硬实,但硬土上盖着层沙尘。阿里克和我花了很长时间,小心地稳着身子,踢开圈周的积灰。练习时一切好说,但货真价实的剑舞中,一个失足往往就能决定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黛和瑟伦站在一边耐心地等我们画完。阿里克双唇紧抿。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相当清楚这场较量的意义。但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黛和瑟伦早已无法回头。
我拔出“绝击”画起圈来。
圈一画好,我就收起剑,望向他们俩。“准备。”
两人举步走进圈内,将两把剑放在圈心,然后转身走去圈去。
我打量着地上的剑。黛的武器我早就见过,——虽然至今为止它对我都是一个谜。瑟伦的剑则相当陌生。冰冷的奇钢,和阿里克说的一模一样。黛的剑闪着熟悉的银粉色,瑟伦的剑上则微微映着淡紫色。
两人隔圈相对。“准备”的意思,就是要双方在圈外站定,摆好架势,积蓄速度与力量,在心中谋划战术。大脑向身体输出指令前,两人都要自我调整,仔细思忖。我希望他们俩已经开始动脑子了。
但是,我忘记了一件事:南北两地,剑舞各异。黛和瑟伦静静地对立了半晌,然后同时开始吟唱。
他们的声音轻得异乎寻常。我几乎没听见他们开口。
自信,镇定,微喜,审慎……一曲尽收一切。
死亡之歌?不,歌声中充溢着生命的气息。这是胜利的誓言,赢家的预贺。
阿里克是他们的裁判,他的话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即使两人中已有一人倒下,不经裁判宣告,剑舞也不能收场。
我见工作已经完成,随即抽身退开。瑟伦其实说得没错:我即使想帮黛一把,这时也无从插手。不过,我想帮她,不是因为我们睡过,而是因为——我就是想帮她。
这女人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只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
我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阿里克不解地从圈对面看了我一眼,不过我不想对他解释这种个人化的情绪。
“开始。”阿里克说。显然,两人早就在等着这两个字了。
瑟伦和黛同时向武器冲去。两人的手同时一落一起。
我没空再去注意他们手上的动作,也没空继续聆听他们的战歌。因为,他们的剑瞬间活了起来。
以前黛说过,有名字的剑并没有生命;但她也说过,它们不是死物。我瞠目结舌地睁大眼睛,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她的话听来自相矛盾,但矛盾的原是血刃本身。
银粉色与浅紫色的剑身各自反射着阳光,不久,剑上的颜色就发生了变化。由柄到刃,剑上的颜色流动不休,空气中凭空出现两道彩虹。剑光不同于雨后天晴时的虹光,反而透着夜晚般的暗色。苍玫色与琉璃紫交织,映成一抹不安的紫罗兰。这些颜色只属于夜晚,仿佛一派滤去光泽的黄昏风光。绝不柔和,绝不滋润,至原至纯,反射着骇人的冷光。
两人手上动作奇快,两把剑模糊成两团眩光,我的眼睛很快就再也无法跟上他们的动作。但是,剑锋的轨迹清晰可辨。——两把剑都在空中曳出长长的尾迹,留下青紫色的光纹,仿佛两道纯色的光带。这让人想起火炬熄灭后留下的残象。
双剑如划开血肉般破空而过。
两人敏捷地舞着,回转,移身,虚刺,滑步。被撕裂的空气中遍布可怕的炽光:铅蓝,青紫,惨绿,苍红。
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剑上移开,专心研究起他们的舞姿来。他们的比试对我来说正是最好的经验来源,是一窥北方剑法秘密的大好时机。
正如阿里克所说,他们的剑法与我大相径庭。我凭借身高,体重,臂长的优势,往往靠持久战取胜。如果和北方高手交手,我一定挥砍齐上,连戳带刺,严加防守,饲机还手,慢慢消耗对手的力量。即使碰上动作敏捷的对手我也毫不吃亏。虽然我没有黛的速度,但和同体型的人比起来,我的动作已经相当快了。
瑟伦的体格和我差不多。如果采用我的战术,他一定也能表现上佳。但是他的习惯明显与我不同。和黛一样,他更多时候依赖手腕和上臂的巧劲,以快而短的递剑取胜。他与我的区别,正如小锥与大斧,快刀与重剑。如果瑟伦原地站定,横剑力劈,准能打掉黛的剑,但他的剑法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看出,这么下去,他不是黛的对手。
以前我太小看黛了。我躺在自己那点名声上洋洋自得,几乎从没注意过她精湛的技艺(当然了,我的名气也不是空穴来风)。我自信满满地以为,在圈内,女人不可能是男人的对手。即使是不怎么出色的男人,也不会在女人剑下败北。可是,我显然低估了黛的实力。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太过疏忽大意。
从瑟伦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这场血债名义下的较量早已超越了血债的范畴,不再是简单的罪行审判。黛的剑尖划过瑟伦的指节,这一下深深刺痛了他身为男性的自尊。
黛很强,比瑟伦更强。
奇异的钢刃相互碰撞,缠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嗡鸣。剑与剑的震荡,一进一退的脚步,共同交织成剑舞刺耳的伴奏。钢铁的鸣响,沙砾与地面的摩擦……各种声音混成一片。
阳光下剑影交织,这里一道,那里一道,仿佛焰火的盛宴。银粉色和淡紫色与各种色调近似的杂影交织在一起。
两人浑身是汗。汗水在黛晒成杏色的皮肤上映着阳光。她裸露着四肢,金发束在脑后,满脸坚毅的神色。她已经浑然忘我,沉浸在棋逢对手的剑舞中。
瑟伦剑剑都是杀着。在圈内交手时,一般并不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战胜对手才是双方的目标。只要放倒了对手,而且对方心甘情愿地开口认输,你就算取得了胜利。很多时候,剑舞都带有表演的性质,或是为了一试对手斤两。以前,面对形形色色的对手时,我也曾以剑舞为乐。——当然,我不是没在圈内杀过人,但我从不会因对手的死亡而兴高采烈。“生存”二字比“死亡”更对我胃口。
我觉得,黛会活下来,瑟伦生存的几率则很渺茫。
起风了。微风吹起沙尘,风力渐渐增强,将灰土吹进我眼里。我不耐烦地揉揉眼睛。
风没有减小的意思,反而越刮越烈,跳螺旋舞似的环绕着决斗中的二人。圈内聚起一小阵旋风,带起一股恶魔般的沙柱。沙砾舔着两人的脚,一下,又一下。它越来越猖狂,瑟伦和黛不得不双双收手,退回圈边。
沙柱还在旋转,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无论我怎样聚精会神,终于再也看不清它的动作。突然,沙柱向四周溅开,四下扬起一片沙雾。我看见,雾散去时,圈中已经多出个人来。
说“人”其实并不准确,那家伙只算勉强有个人形。它非常矮小,不漂亮,也不难看,脸上有模糊的五官。它浮在黛与瑟伦之间,在圈内飘来飘去。
“我叫阿菲特,”它开口说起话来,“我的主人想要一把剑。”
我们四人瞠目结舌,一动不动。
“我是阿菲特,”它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主人想要一把剑。”
“你说过啦。”那东西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不过有些奇怪罢了。我觉得和它说上几句话应该没什么害处。
小人儿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拼出张奇形怪状的脸。它皱起眉头瞪着我,那表情和普通人差不多。
阿菲特身上,双手双脚渐渐成形,最后连鼻子和耳朵都象模象样地凸显出来,但浑身上下还是一丝不挂。显然,这家伙和我性别一样。我突然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
“小鬼阿菲特,”我说,“阿菲特不是它的名字。这种东西就叫阿菲特。”
“那又是什么?”黛厌恶地问。
“我是阿菲特,”小东西又开口了,“我的主人想要一把剑。”
黛和瑟伦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我猜他们一定正打算把自己的剑藏到身后,不让那家伙看见。
显然阿菲特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它,——或者说,他,大笑出声来。
听阿菲特笑过的人都不大喜欢那调调。
“我是阿菲特,”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的主——”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忙打断了他的话,“换句话吧,小……”我顿了顿,“……小伙计。你的主人是谁?他要剑干什么?”
“我的主人是拉哈穆。拉哈穆想要一把强大的剑。”
“所以你就出来给他找剑了?”我叹了口气,“小阿菲特,你吓不倒我。你只能虚张声势,根本伤不了人。回去找拉哈穆,告诉他,要找剑还有其他方法。”
“虎,”黛不安地说,“离他最近的人是我哎。你别说得跟没事人似的。”
“他伤不到你,”我对她说,“也许他能往里脸上踢踢沙子,或者扯扯你的辫子,但他的把戏就这几下子。他不过是个阿菲特罢了,不算什么危险的恶魔。”
“那拉哈穆又是什么人?”黛问道,“没摸清楚状况时我们最好别对他的仆人这么凶。”
“拉哈穆也不是恶魔。”阿里克从圈那头发话了,“他是管辖鲁萨里的坦吉尔。”
“支使阿菲特的坦吉尔?”这种说法听起来怪怪的,“这是怎么回事?”
“拉哈穆对魔法略有研究,”阿里克耸耸肩,“在南方他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坦吉尔的头衔是他从祖上继承来的。也就是说,其实他自己的能力也就那么一回事。”阿里克看了看阿菲特,“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奇怪流言,不过这些故事等没有旁人时我再说给你们听吧。一句话,他不是个擅长贤明公断的人。”
“啊哈,”我对阿菲特皱起眉头,“看来你的主人想要的是把魔剑。”
阿菲特又笑起来:“没错,一把北方魔剑,——附有魔法,力量强大。主人说,南方剑只有在高明的剑舞者手里才能发挥出力量。”
我点点头:“拉哈穆觉得自己是个剑舞者,对不对?”
“这人就这样,”阿里克插嘴道,“虎,他也许是想沾沾你们这些行内名人的光。”
阿菲特瞟了他一眼:“拉哈穆有很多身份。”
这次轮到我发笑了。“对不起啦,小阿菲特。现在我们有其他事要忙,没工夫招呼你。”
小家伙露出忿忿的神色。“主人想要剑,——主人一定会搞到把剑。”
“他想怎样?”我不温不火地问,“难道要你去偷不成?”
“找剑舞者下手,就能偷到剑。”阿菲特露出个招牌坏笑,翻出尖尖的牙齿。“阿菲特只要男人的剑。”
瑟伦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抡起剑来,仿佛要把小鬼一劈两半,但那股旋风一眨眼就把他连人带剑卷了进去。
一层细沙落在地上。阿里克和我隔圈对视,各自眨了眨眼。圈里只剩下黛一个人。她吃惊地盯着我。
“你刚才好象说过,那东西只能虚张声势?”
“可能我弄错了。”
“让他把瑟伦送回来!跟那东西说,我们还没打完!”黛的眉毛竖了起来,“我说,如果拉哈穆真那么喜欢北方剑,干吗只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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