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克没理会我话里带刺,只简单地点点头。“我是剑舞者,也是北方人,这没错。但黛比我要强。”
“那女人比你强?”
“的确很稀罕。”阿里克一边说一边向靠在墙边荫凉地里的水袋走去,“不过黛本来就够特别的,不是吗?”他说着,打开水袋,猛灌下几口酒,然后把袋子递给我。
我停下脚上的动作,走过去接过水袋。我们俩肩并肩地在墙角下坐定。虽然没晒着太阳,这面墙还是烤得热乎乎的。在南方,荫凉地里也不一定荫凉。
我也吞下几口阿奇维酒。“不,——我倒不是说黛不特别。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拿着把瓦什尼剑?”
阿里克耸耸肩:“我和一个瓦什尼混蛋干了一架,他把我原来那把北方剑砍断了。”我还没来得及插嘴,他就举起一只手,截住了我的话头,“不不,我那把剑可没黛的那么玄乎,它就是把普通家伙,被砍断也没什么稀罕。我看着对手的弯剑,心想自己空手也能干掉他。后来,我果然从他手里夺过剑来,用他自己的家伙杀了他。”他看着闪闪发光的剑刃微笑起来。我发现他的剑柄是用人腿骨雕成的。“后来我就自己把这把剑留下啦。”
“黛管她的剑叫吉瓦特玛,她说那是她的血刃。”听我这么说,阿里克点了点头,“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
北方佬从我手里接过水袋,又喝了几口阿奇维酒。“顾名思义。血刃就是专门铸来饮血的剑,——也就是用来杀人的凶器。你一定会说,所有剑不都是凶器吗?好吧,北方的情况和南方不一样。起码对剑舞者来说,血刃和普通剑还是有区别的。”他又把水袋递回我手里,“虎,北方和南方的剑舞套路不同。我们过起招来感觉不对,是因为我们的剑舞风格大相径庭。我想,即使是我和黛,也算不上相称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风格太像了。太过相似的舞者斗不到一块去。我们的剑式,动作,步法——太像了。”他耸耸肩,“虽然我们师从不同的剀殿,但有些圈内技巧是尽人皆知的。我们俩打不起来。”
“真要生死相搏时,你们就不得不动手了。”
阿里克看着我:“即使我是她的敌人,也绝不会和她较量。”
我扬起眉尖:“因为她是个女人?”
“倒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用右脚划过地上的积灰,“在南方,剑舞分为好几等。学徒尽其所能,逐级晋升。我听人说起过,你是个七级剑舞者。”见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在这里大约只能划入第三级,——在北方时还稍微强些。不过话说回来,南北两地的划级方法本来就没有可比性。这和你不能拿男人的标准衡量女人是一个道理,——没法比。”阿里克蓝色的视线迎上我的绿眼睛,“这么说吧,北方的最高级剑舞者无法用南方标准衡量。他们的剑舞不是单纯的技巧,——或者说,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技巧。那是浑然一体的投入,浑然忘我的决心。他们把个人意志完全融入到剑舞的节律中去。虽然我这么说有些难为情,不过……虎,如果黛没有骗我,她应该是位师从安剀殿的以什亚。我的地位比她低太多了。”北方男子又灌下一口酒,“不,她一定没骗我,除非那把剑是她偷来的……而有名字的剑是偷不走的。”
又来了,有名字的剑。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我的剑也有名字。”
“你的剑已经成为传说啦。”阿里克笑着把水袋塞到我手里,“关于‘绝击’的故事我都知道。大部分剑舞者都听说过它。不过——好吧,这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吉瓦特玛和普通剑不一样。只有安剀殿能筛选安以什亚,授予他们吉瓦特玛。被选中的学徒都是学有所成,证明过自己价值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吉瓦特玛?”
“因为我级别不够高。”阿里克轻轻巧巧地说,仿佛他很久以来都没为这种事懊恼过了。他倒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我想。“至于吉瓦特玛究竟是什么……它们和普通武器不同,但也没有生命。虽然很多人以为它们有自我意识,但它们不是活物。”他耸了耸肩,“每把吉瓦特玛都有自己的个性与特点,像你我一样。从这个角度看来,说它们有生命倒也没错。不过,只有被够格的安以什亚持用时,这些特点才能发挥作用。只有知道剑名,会吟唱战歌的人,才能释放它们的力量。经安剀殿核准升入最高等级的以什亚就是安以什亚。如果他们愿意,以后要么可以去当剀殿,要么可以成为剑舞者。”
“剀殿——安剀殿。”我皱着眉,琢磨着这两个词的区别,“黛一直管她的师父叫剀殿,没有前面那个安字。”
阿里克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安’这个字是敬称。剀殿,或者说刹度,是剑匠的意思。所有以什亚都有剀殿。虽然剀殿都是技艺高超的人,但这个词强调的是他们授业教徒的责任。安剀殿则不同。能成为安剀殿的人,都是剀殿中的剀殿,一等一的高手。我想……黛省掉那个安字,也许是在逃避过去。”
我不解地问:“逃避过去?”
阿里克拨开脸上的散发。“那是以前的事了。新剑派纷纷涌现,旧剑派销声匿迹。北方地区只剩下一位隶属旧剑派的安剀殿。虽然新剑派风头正键,很多以什亚还是选择投身旧派门下。”
“以前的事?”我多了个心眼。
“我听说那位安剀殿一年前被杀了。他倒在圈内,死在一位安以什亚剑下。”
这没什么奇怪的。最出色的剑舞者也无法逃脱血洒圈内的命运。即使双方不是以性命相拼,也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瓦什尼弯剑的主人打量着“绝击”。“南方的剑都大同小异。但在北方,剑与剑之间也各各不同。有名字的剑,也就是吉瓦特玛,是用特殊的钢材铸成的。安剀殿只为最特别的学徒打造吉瓦特玛,从他们手上接过这种剑的人也往往会成为安剀殿的继承人。我没当过安以什亚,对血刃的事自然了解不多。不过,剑如其名,血刃都要用鲜血淬剑。至于用什么人的血也是有讲究的。据说血刃取走人命时,也会夺取受害者的力量。”
有讲究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里克。“你是说,那位安剀殿的死并不是意外。有人贪图他的力量,才用血刃要了他的命?”
阿里克的脸绷得紧紧的:“的确,我听说那件事是有预谋的。”
我又想起那把北方剑来。那奇异的金属图形,冰冷的死亡触觉……一切都历历在目。它不光像个活物,而且像是我的老相识。它已经杀了那位安剀殿,现在,它想杀我。
阿里克抚摸着瓦什尼弯剑的剑柄。我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这把剑有没有名字。“你知道,谋杀安剀殿罪当偿命。”他静静地说,“谋杀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我点头道。
他坦然地迎上我的视线:“在北方,有个词叫‘血债’。这笔债要由受害者的血亲讨还。发誓讨债的可能只有一两人,也可能有二十人之多。”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谨慎地点点头。我想起黛身后的追兵来。难道他也是讨债者之一?“血债该怎么个讨法?”
“圈内决斗,至死方休。”阿里克答道。
我又点了点头。说实话,听他这么说我并不奇怪。毫无疑问,考虑到罪行的严重性,以死相拼倒也不算过分。人命关天。再说,谋杀这位安剀殿的还是他亲手栽培的学徒。剑匠的授业不能满足后来者,凶手想要的,是老师本人的力量。
我张开僵硬的嘴,呼出一口气。黛背负着灭门之仇,失弟之恨,自己也惨遭匪帮凌辱。她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决。背负血债的凶手正是黛,我想。她不光明白自己在犯罪,也深知这罪行的后果。但她不顾一切,一心寻仇。
我非常清楚,只要黛有心,世界上没有她做不出的事。
没有。
无论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十八
阿里克又把水袋递回我手里。但我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两个小女孩从屋角向这边跑来。
她们直扑到阿里克身边,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南方话北方话齐上,连珠炮似的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年纪太小,还是因为她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双语齐上。
阿里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去吧。丽娜叫我们俩一起回去。”他又用北方话对女儿说了句什么,两个小家伙马上转身跑了回去。
“真是训练有素啊。”我评论道。
“女孩子就该多加管教。”他露齿一笑,“黛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杀了我。好吧,的确是她有理。北方女人更看重个人自由。”
“我早就发现了。”我转过土屋屋角,矮身钻进门里。这门楣对北方人来说未免太低了些,连我这种南方人,进门时也得当心脑袋。
我一进门就僵在当地。
阿里克家本来就不大,只有两间屋子。我原来待的那间卧室早已交还给阿里克一家,我和黛现在睡在前厅。对于四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来说,这两间屋子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屋里又多出一个大人来。现在,这里显得越发拥挤了。
黛盘着腿,坐在一快藏红色的小毛毯上。我和阿里克一进门她就转头向这边看来,但一个字也没说。她的剑横放在膝盖上。
那把剑已经出鞘。
我侧身挪到一边,让阿里克进来,丽娜则站在屋角阴影里,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没有人说话。
陌生人身着一件鼠灰色斗篷,兜帽已经拉到脑后,露出和我一样的棕色头发。他的身高体重也和我差不多。隔了斗篷,我一时看不清来人打扮如何,只能瞥见他左肩上露出的剑柄。我知道,猎人和猎物终于碰面了。
他笑了。一道旧伤从下巴那儿把他的笑容一分为二。他的脸看起来已经不算年轻,头发里也夹杂着银丝。我觉得他至少比我大十岁,大约四十出头。他的眼睛和黛与阿里克一样蓝,但总的来说,他看起来更像个南方人。
陌生人五指张开,扣在心口,按沙漠地区的习惯对我施了一礼。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吐字带有北方口音。“她说你就是沙虎。”
“没错。”
“鄙人很高兴能与传说中的英雄见面。”
他的话里不带任何讽刺意味,起码我是听不出半点不恭。但是,无论他怎么捧我,我就是不喜欢他。
“他叫瑟伦。”黛终于开口了,“他不是影子,却如影随形。”
瑟伦微微点了点头:“我从北方来,此行专为寻访一位安以什亚。我碰上不少事,耽误了很多时间,现在终于时来运转。”
阿里克站在我身边,长出一口气。“你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我一人。”他的声音冷静而自信,“我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这件事。”
“那么,”我直冲冲地说,“如果黛杀了你,你们的追猎就结束了。”
“如果她杀了我,一年内不会再有人南下。”瑟伦肯定了我的话,“这是北方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圈内人的习惯。虽然你是南方人,但既然身为剑舞者,就应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麻烦你多费点口舌吧。”
瑟伦那冷冷的微笑消失了片刻,随即又回到他脸上。“她对很多北方人负有血债。无论以什亚,剀殿,安以什亚,还是安剀殿……很多人一心求她一死。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每年只有一人可以在圈内向她正式挑战。一年期满后,下一个债主才能重新寻访她的下落。”
“恐怕不止这些吧。”阿里克敏锐地说。
瑟伦的嘴角弯出个更大的弧度。“是的,南方人,公平起见,我要给这位安以什亚一个选择机会。我现在就可以向她挑战,但只要她有心认罪悔过,这一战也并非势在必行。”
“什么机会?”我问道。
“他让我跟他回去。”黛说,“我可以跟他回去,接受全体剀殿和以什亚的审判。”
“这听起来比陪他下场要好些。”我老老实实地说。
黛耸耸肩。“他们一定会判我蓄意谋杀。受害者死于非命,这是杀人重罪。”
“这么说你真的谋杀了安剀殿。”
“不。”黛惊讶地说,一手握紧了膝上的剑,“那不是谋杀,他死在圈内,倒在我剑下。——都是为了这把剑,虎。安剀殿教我的东西远远不够我寻仇,我要用他的血淬剑。”
“为什么?”我冷静地问,“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见过你的剑舞,巴莎。虽然我们不算认真交过手,但我简直无法相信……你并不差,为什么还要贪图安剀殿的力量?”
黛淡淡地笑了笑:“很高兴你这么说。不过……我只能说,我需要他的力量。我不过是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而已。”她低下头,抚摩着闪光的剑刃,看着它出了一会神,“那些强盗有二十多人,虎。二十多个男人……就算是你沙虎,也没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取胜。”
“我自然不会和他们单挑,”我说,“如果我是连敌强我弱都看不出的傻瓜,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黛点了点头。她眉头舒展,脸色平静,只有手指不停地抚着剑身。——她未免冷静地有些过头。“我也有血债要讨。我是二十多人的债主。除我之外,再无他人与我分担这重负。再说,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这件事。复仇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她的嘴角挑了起来,“我不傻。我知道,一个女人怎么说也不可能杀掉二十个强盗。所以,我将安剀殿收进剑里,让他陪我寻仇。”
我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这不过是种说法罢了。”
“不,”黛纠正道,“这叫淬剑。虎,剑即使有了名字,但如果不经淬剑,也始终不能超越自身。也许它是上等兵器,但终究是无生命,无勇气,无灵魂的金属。只有用你能找到的最强者淬剑,才能赋予吉瓦特玛生命。为了成为剀殿,以什亚必须找到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将他的灵魂融入剑中,让剑吸收那人的意志。”说到这里,她微微耸了耸肩,“为了向那群强盗讨还血债,我需要更精湛的技艺,更强大的力量,所以我为自己选择了对手。”她的视线没有转向瑟伦,反而一直停在我身上,“安剀殿知道我的意思。他本来可以拒绝我的挑战——”
“胡说,”瑟伦厉声喝道,“他是个很有荣誉感的人,本来就不会拒绝你。无论如何,你是他的安以什亚,他不可能剥夺你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黛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要再兜圈子了,事实就是这样:安剀殿接受挑战,与他的安以什亚在圈内一决高下。我用他的血淬了剑。”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如她所说。木已成舟。我相信她自有这么做的理由。”
瑟伦脸色一沉:“可能剀殿和以什亚们不这么想。他们很可能会让她为安剀殿的死负责,判定她蓄意谋杀,要她给老师抵命。”
“这就是你说的公平选择?”
瑟伦摇了摇头。“即使她回去接受审判,最后也难逃一死。我不用自己动手,也能讨还血债。”他大笑起来,“怎样我都是稳赚不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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