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奇怪?”我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慵懒笑容。“听到这句话,老月亮就知道这笔生意是我牵头的。做成了他欠我人情。就这么简单。”
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仿佛在揣摩我的心思,随后站了起来。那双撑在桌上的手修长而纤细,但谈不上细腻。洁白的皮肤下,肌肉的纹路一清二楚。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手很强壮,手指很有力。
“我会跟他说的。”她说。
说完这句,她转过身,向酒馆挂着帘子的门口走去。看着那头流泻在白斗篷上的金发,我差点没流下口水来。
黑地板板,这女人真绝了!
她走了,那种寒冷的错觉也消失了。她让人着迷,让人满心遐想,但这些遐想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至少,不能马上成为现实)。我又点了一罐阿奇维酒,把露丝和努玛叫了回来。整整一晚上,我都在和两位沙漠姑娘愉快地聊天。露丝和努玛也许不是最完美的梦中情人,但她们温暖,慷慨,大方。
而这已经足够了。
二
欧斯月看见我时并不高兴。他用那双黑色的小猪眼怒视着我,连酒都没给我倒一杯。于是我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我挥挥手,驱散我们两人间那层檀香薰雾,同时暗暗希望嵌在这座藏红色帐篷挑顶里的通风口已经拓得足够宽。终于,我的耐心取得了胜利,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气流通过金牙时的嘶嘶声:“虎,你把一个超级巴莎送到我手里,然后又让我把她留给你!既然你自己想留着她,为什么又让她来找我?”
我对他露出个安抚的微笑。即使是沙虎,惹毛老盟友也没什么好处,何况今后我们也还有继续合作的可能。“这次情况有些特别。”
他念着贩奴者之神的尊号咒骂了一句。对于一位大神来说,这串名字显得有些古怪,起码对我来说不算琅琅上口。好在我自己从来不看贩奴神的脸色。老实说,我觉得这位大神根本就是老月亮捏造的。“特别!”他啐了一口,“你是说她‘特别’缺少管教吧!你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
我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我再次闭上嘴,等他自己把答案说出来,而他也没让我失望。
“她差点就把我最好的阉奴那截本来就没多少的命根子砍下来啦!”老月亮一副委屈的表情。这时候该有人给他低声下气地道个歉什么的,但我不动声色地等他继续说下去。“可怜的东西!他尖叫着从房间里跑出去,我只得保证揍那姑娘一顿,才从他小男朋友肩膀上把他拉开。”
这句话还是值得一回的。我瞪着他:“你真的揍了她一顿?”
老月亮有些警觉地盯着我,露出个无力的微笑,象征着财富的金牙在嘴唇后闪闪发光。我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顺着腰带摸上了刀把,随即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这动作让我看上去很有气势。
“我没揍她。”老月亮瞅了那把刀一眼。虽然这不是我最好的武器,但他很清楚,它在我手里是件又快又危险的东西。这点名气我还是有的。“我没法子下手。——我是说,她是北方来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北方女人!”
我直接忽略了后两句话。“那你拿她怎么样了?”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她还在你手上吧——”
“当然!”金牙又是一阵闪光,“虎啊,你该不会觉得我脑袋迟钝到这种货都会弄丢吧?”他第二次受到侮辱似的拉长了脸。“她当然还在我手上——虽然捆得像只要宰来献神的小羊似的。你随时可以带她走,越快越好。”
见他这么心甘情愿地把上等货拱手让人,我反而多心起来。“她被你弄残了?所以你才想赶快出手?”我瞪着他,“我太了解你啦,老月亮。只要有利可图,玩点花招对你算不了什么,糊弄糊弄我也不在话下。”
老月亮连忙摆了摆那双戴满戒指的手。“她好着哪!好着哪!虎,我没动那女人一根寒毛。”说到这里,那双手突然僵在半空,他的声音也略略变了点调。“好吧……我是说几乎……几乎没动她一根寒毛……我也不想这么做,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就连我的命根子也砍下来啦!——也许她还会魔法……”
“哪个蠢货让她摸刀的?”无论是关于魔法的恐吓还是关于阉奴的故事都没引起我的兴趣,——老月亮本来就不在乎自己的奴隶天然构造的完整性,去掉命根子还能增加货物价值,帮他把可怜的奴隶卖个好价钱哩。“无论如何,一把拿在女人手里的刀……对我们的大商人欧斯月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吧。”
“刀!”他愤怒地叫出声来,“你管那叫刀?那女人手里的剑可不比你的短!”
我顿时浑身一阵恶寒。“剑!”
“就是剑。”老月亮气鼓鼓地瞪着我,“那玩意利极了。虎,那是把附了魔法的剑……她使起剑来也不像个新手。”
我叹了口气:“那把剑现在在哪儿?”
老月亮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拖拖拉拉地走过层层叠叠的地毯,走到一只包了铜边的木头箱子前。他把自己照顾得不错,但生活起居绝不过于招摇,——老月亮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里的坦吉尔都知道他的勾当,但他们都能从他手上拿到不错的提成,因此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他的生意究竟有多么“不错”,一准会从他那儿刮得更多,——连他脖子上那颗脑袋一起刮掉也未可知。
老月亮掀开箱盖,然后双手叉腰,站在箱子面前。他直直地盯着箱里的东西,但没有伸手去拿,只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双手局促地在呢斗篷上搓来搓去。我见那双棕色的手在厚重的黄色丝料上运动了一会,终于不耐烦起来,叫他别磨蹭。
他转向我:“它——它就在这里。”
我没答腔。
他又指了指箱子:“就在这里。你要看看吗?”
“我说过,看的就是它。”
一只肉乎乎的手在箱子上挥了挥。“那么——就在这了。你自己过来看吧。”
“老月亮……黑地啊,老兄,你就不能自己把那女人的剑拿来?有那么难吗?”
老月亮露出一个绝不可能是愉悦的表情。但片刻之后,他嘟囔着另一个发音很恐怖的大神的名字,祷告了一句,然后双手伸进箱子。
他拿出一柄带鞘的剑,飞快地转过身,冲过屋子,连剑带鞘地扔到我腿上,这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我惊讶地盯着他,只见那双棕色的手掌又在黄色衣料上搓开了。
“看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吧。”
我皱起眉头。老月亮是个机灵而精明的人。他在南方出生,从头到脚都是南方味儿。他的“生意”网络遍及庞加的每一个角落……我至今还没见他流露出一丁点和恐惧有关的情绪。只有形势需要他“表现出”恐惧时,他才会配合上一把。不过,现在他很明显不是在演戏。他又不安,又担忧,又紧张……总而言之,这家伙明显是货真价实地害怕了。
“你怎么了?”我尽量温和地问。
老月亮的嘴张合了一下,随即重新动起来:“她是北方来的,”他嘀咕道,“那玩意也是。”
他指了指那把带鞘的剑,我终于恍然大悟。“啊,你是以为这把剑上有魔法吧。北方的女巫,北方的巫术……”我大慈大悲地点点头,“老月亮啊,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魔法都是骗子们拿来诓人钱财的臭把戏。我一般是不相信有什么魔法的,那都是糊弄傻瓜们的戏法。”
他咬紧牙关,显然没被说服。在这件事上,我们从来没达成过共识。
“戏法而已。”我对他说,“没意思的戏法。多数魔法都是人们的幻觉罢了。老月亮,那些巫术故事和女巫传说也就是南方妈妈给小孩子编的睡前故事罢了。你真觉得这女人是女巫吗?”
显然,他的答案是肯定的。“爱叫我傻瓜你就叫吧,虎。但我还是要说,你还真是有眼无珠。”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我面前那把剑,“看看这个,虎!摸摸这个!看看这些符文,这些图案……然后再告诉我那女人不是女巫!”
我不悦地瞪着他,但这次他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只穿过薰香的烟幕,走到地毯那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愤慨地撇着嘴。老月亮生气了:他觉得我不信任他。看起来,对他道歉前别想让他给我好脸色看。(可惜我实在看不出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儿道歉能有什么意义。)
我摸了摸剑鞘,满心赞赏地抚摩着那粗质皮革。简单朴实的材质,和我自己的鞘和像。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鞘上连着一截式样特别的剑带。不过话说回来,这把剑居然是那姑娘的装备,这本身就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剑柄是银的,覆盖着纠结的纹理和奇特而优美的图案,明显是出自巧匠之手。我辨认着那些图案时,它们仿佛瞬间融成一条弯弯扭扭的曲线,同时向内翻转。我一时眼花缭乱起来。
我眨眨眼,定了定神,然后握住剑柄,把剑抽了出来。
——一阵寒及骨髓的刺痛瞬间侵入手掌,爬上我的手腕。
我马上松开手。
老月亮喉咙里简短而意味深长地咕噜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自鸣得意的满足。
我拉着脸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去瞪那把剑。我咬着牙又伸出手去,猛地一拔,将剑抽了出来,这次动作比刚才快了许多。
我的右手痉挛着抓在柄上,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的血肉已经粘连在金属上,和那变幻的图案融为一体,但片刻之后手掌就和剑柄重新分了家。我五指一松,猛地撤回手。与此同时,我感到死亡那古老阴寒的气息搅动了我的灵魂。
嗒。嗒。死亡的指尖轻扣着灵魂之门。虎,你在吗?
黑地啊,我当然在!让我摆脱这该死的感觉,还有那蛮横的问话,一直活生生,好端端地存在下去吧……
好在那柄剑马上就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它失去依托,立刻掉在我腿上。
剑刃冷得吓人,大腿上一片灼热。
我不假思索地把剑从腿上扫下去。现在我只想连滚带爬,彻底逃离这东西,——或是一蹦三尺高,离它越远越好。
但是,随即我就意识到,这样的想法简直蠢到家了。——我不是剑舞者吗?每次与人斗技,我不都是在和死亡过招吗?我坐在那里,刻意忽略周身那阵奇异的自然反应,低头盯着那把剑。即使只以目光接触,我依旧可以感到剑身散发的寒意,仿佛那柄剑还贴着我的肉似的。我极力忽略这种感觉。
一把来自北地的剑。而北地本来就是冰雪的天下。
震惊感褪去后,我的皮肤仿佛习惯了这块来自异乡的金属,渐渐绷得不那么紧了。我深吸一口气,安抚了一下正一阵阵抽搐着的胃,凑近些去看那剑。不过这次我没有伸手。
剑刃覆盖着一种苍白的橙粉色,珍珠似的色彩中透着钢铁的青蓝。不过,它看上去绝不是普通钢铁。从弯扭的护手开始,剑身上布满闪光的符文。我不认识这些符号。
也许我的职业经验能帮我找回些自信。我从脑袋上拔下根深褐色的头发,将它迎到剑刃上,头发马上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看来这剑虽然颜色怪了点,却并不比“绝击”那青钢色的剑刃来得钝。剑是好剑,但我一点也不高兴。
现在倒也没时间细想。我咬着牙,把剑从地上拣起来,强忍双手的刺痛,将它重新插回剑鞘里。寒意终于消失了。
我盯着那剑又看了一会儿。收回鞘后,它看起来毫无特出之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看完了剑,我又转脸去看老月亮:“她用起剑来怎样?”
他听到问题时有些吃惊,我心里却已经大为讶异起来。看样子她的剑术一定给老月亮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说起来,老月亮更喜欢看女人跪在他那肉乎乎的脚丫前求他还她们自由,而不是看她们扑上来剜他的肉。)我知道“剑让女人走开”的道理,很难想象女人使剑的情景。在南方,女人从不用剑,据我所知北方也是同样情况。剑到底是男人的武器。
老月亮酸溜溜地沉着脸:“说起她剑使得怎样,我不妨建议你打她主意时三思而后行。她就在这屋里拔出那玩意,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好用绳子招待她啦。”
“你是怎么制服她的?”我狐疑地问。
他用涂成红色的指甲挑了挑金牙的牙缝,随即耸了耸肩。“我给她脑袋上来了一下。”见我脸色不对,他又叹了口气。“我是趁她忙着加工那阉奴时下的手。不过即使这样,她还是差点给我肚子上添了个窟窿。”他伸出手,隔着丝衣在自己腹侧晃了晃,“真走运,她没要了我的命。”
我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然后握住朴素的皮剑鞘,拿着那把北地来剑站起身来。“她现在关在哪间帐子里?”
“红色那间。”他马上答道。看起来他的确觉得越早摆脱她越好。这正中我下怀。
“虎,我帮你留下她,你可得好好谢我。除了你,还有别人来找过她。”
我还没碰到门帘就停在门口:“还有别人来过?”
他又剔了剔牙。“是个男人。他没说自己叫什么。那人个子很高,深色头发,和你很像。他听起来是北方来的,不过沙漠方言也说得挺地道。”老月亮耸耸肩,“他说他在追一个带着剑的北方女孩。”
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没把她交出去——?”
老月亮像受了污蔑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你既然已经放出话来,我自然要给你面子。”
“抱歉,”我依旧心不在焉地皱着眉,“于是那人就走了?”
“他在这儿过了一夜才走。我没让他看见那姑娘。”
我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出帐篷。
老月亮说得没错。她看上去就像只要宰来献神的小羊。老月亮把她的手腕捆在脚踝上,她不得不向前弓下身去,——好在这姿势还不算太别扭。多数时候老月亮可没这么仁慈。
她神智还很清醒。其实对于老月亮的手腕,我并不十分欣赏(对他的生意也是),不过至少她还在这儿。他本来完全可以把她交给那个来追她的家伙。
“沙虎一贯留一手。”我轻声说道。她转了转脑袋,向我望来。
她躺在一块蓝色地毯上,漂亮的头发披了满肩,乱乱地散在地毯上。那件白斗篷已经被老月亮扯了下来(如果他是想看看斗篷下的东西,可真要大失所望了)。她还穿着件长及腿面的束带外套,裸露着手臂和修长的大腿。可以看出,她浑身肌肤光洁,但每块肌肉都很结实。她在地毯上扭着身子时,肌肉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下错结扭转。我终于相信:她就是那把剑的主人。
“我这样都是你害的?”她质问道。
阳光透过红色的帐篷照在她身上,把她笼罩在奇异的玛瑙色光线中,蓝色的地毯也变成了紫色,像一滩浓酒,——或者干涸的陈血。
“的确,你这样都是我害的。”我点点头,“如果我不‘害’你,你现在早就被老月亮卖了。”我弯下身去,抽出匕首,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子。她缩了缩,僵硬的身子一时有些不听使唤。于是,我放下她的剑,小心地帮她按摩那修长的小腿和裸露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