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波站在窄窄的楼梯口,焦急地等待着。一件深色斗篷飞进我怀里,紧接着又是一只装满钱币的皮口袋。“这是你应得的。”他说,“你救了我,也救了爱拉曼。也许哈希并不感激你,但我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说着,微笑起来,“你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沙虎。我自然不能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我见黛把那把铁钥匙递给他。“是你给了她钥匙!”
萨波点点头:“当然。我在哈希的酒里下了药,他一睡着,我就把黛从他的房间带出来了。”
我又扭过头去看黛:“那你没有——”
“没有。”她坦承道,“你那些胡思乱想也就是胡思乱想罢了。”她擦过我身边,走到萨波身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看着阉奴:“我好像犯了个不小的错误。我真是个傻瓜。”
萨波那胖胖的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所有人都会犯错,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当傻瓜。起码你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啦。”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这边来,我给你备了马。”
“我要‘绝击’,”我说,“还有我的短刀。”
“都在马身上呢。快,跟我来。”
黛正在一条阴暗的小走廊里等我。她已经脱下那件玫粉色的薄纱衣,换上条带白滚边的杏色斗篷,斗篷领口处露出那件皮束腰的领子来。她和我一样,身上没带任何武器。
想起她的剑时,我不禁开始琢磨,不知道萨波拿剑时是否也被它折腾过。但我随即又想起黛的话来:只要不出鞘,那把剑就是安全的。
安全的?不,也不尽然。
“哪边?”她向萨波低声问道。
“直走,前面有扇通往宫殿后院的门。马厩也在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的武器都在马上。”
我抓住他的胳膊。“我衷心感谢你,萨波。”
他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黛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胖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苏尔哈亚,萨波。”她低语道,“北方话里,这个词是‘谢谢’的意思。不过随你怎么理解都好。”
“快走吧,”阉奴说,“再说下去我都想跟你们一起走啦。”
“为什么不呢?”我说,“跟我们一起走吧,萨波。”
他淡褐色的眼睛藏在走廊的阴影里。“不。我是属于这里的。我知道,你们对哈希大人印象很不好,但他以前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始终记得那时的他。你们去吧,我不会走的。”他向门那边动了动脖子,“快去吧,别让马厩里的仆人等急了。他们把马牵回去就不好了。”
黛和我转身向门边跑去。但我们都知道,为我们赢来自由的是萨波,不是我们自己。
我们冲出宫殿,在黑暗的掩蔽下进入马厩。现在大概是午夜前后,夜幕低垂,不见月光。我们一找到马,就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我能感觉到,“绝击”那条熟悉的剑带就挂在鞍前,上面还系着把短刀。我欣慰地套上剑带,将它紧扣在胸前,然后披上斗篷。
黛已经装备停当。那把怪剑的银柄露在她左边肩头。“来吧,虎。”她不安地催促着。我们并肩向大门骑去,一个收了萨波好处的守卫为我们开了门。
我们奔过萨卡特狭窄的街道,一路向南。我并不打算在城里过夜。也许眼下在哈希鼻子底下找个地方落脚是个好主意,但坦吉尔对于沙漠城市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考虑到他随时可能下令封城,逐户搜索。我们最好还是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永远别回来。
“我们有水吗?”黛问道。
“鞍边有水袋。”我说,“萨波心思很周到。”
我们一路骑去,随时准备听见宫殿的方向传来警铃,但周围始终静悄悄的。我们穿过城门,骑过城外拥挤的贫民窟,终于逃出了哈希的地盘。我们双双松了口气。我这辈子第一次为见到老庞加而庆幸起来。
“离竺拉还有多远?”黛问道。
“至少还要走一星期,——两星期也很有可能。我从来没从萨卡特去过竺拉,这么走已经绕远了。”
“那我们下面要在哪里补水?”
“鲁萨里,”我说,“那城市比萨卡特大一点,起码从我见过的城区判断是这样。”
“我们已经看够萨卡特了。”黛真心真意地说。
我也真心真意地喜欢这句话。
上半夜都在赶路中度过。我们一直骑到天色微亮才稍作休息,生怕坦吉尔派人追来。很可能他的确已经开始搜捕,不过我们运气比较好罢了。说起来,那家伙其实没什么损失。黛不见了。但对于哈希这种人来说,动动指头就能买来半打姑娘,再多几个也不在话下。那些姑娘当然不及黛,但既然他还不认识黛,自然也无从拿她和其他女人比较。
至于我……好吧,也许他能另外找个人当阉奴,不是我就好。
天色大亮后,我们终于停下马来。黛跳下红棕马,在马镫边靠了一会,开始动手拆卸马具。我看了她一会,随即也跳下马来,解开马鞍。萨波给我们准备的就是那两匹赛尔赛特马。虽然我还是很怀念大公马——我的老伙计,但眼下这匹马也还算骑得惯。
我拴住马,喂了它一些谷子,——萨波连马粮都没忘记帮我们装上。喂完马,我铺开张毯子躺了下来,只觉得脚踝手腕还在疼,浑身上下也乏力得厉害。
黛往我怀里抛了一袋水。“给。”
我拔开塞子,满心欣慰地喝起来。放下水袋时,我觉得自己现在好歹是有了点人样。我背靠地面,小心地伸展四肢,将不时抽搐的肌肉一一放松。
要不是瞥见黛又拔出那把剑来,我一定会就这么睡过去。只见她坐在毯子上,仔细端详着遍布符文的剑身。
我侧过身,曲起手臂,支起脑袋来。她弹了弹剑身,举剑在眼前转了转,迎着殷红的朝阳,打量剑上有没有残余的污迹。我看见,各种各样的光勾勒出剑身的形状:浅红,亮紫,淡玫,赭金。所有色彩都笼罩在北方奇钢亮白的冷光中。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钢。
“好吧,”我说,“你也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了。这把剑到底是什么?”
黛把浅色的头发拨到左耳后。晨光中,我只能看见她的轮廓。那张姣好的面孔曲线柔美,线条分明。“它就是把剑。”
“都到这份上了,你嘴就别那么紧啦。”我不满道,“几星期来你都反复表示自己受过剑舞者训练。再说,按我的经验看来,这把剑一定是魔法物品。我没那么好骗。它到底是什么?”
她仔细研究着剑,看也没看我一眼。“它是吉瓦特玛,我的血刃。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她终于转过身来赏了我一眼:“你不知道?”
“不。”我耸耸肩,“南方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她也抬起一边肩膀。“这是一把剑——一把真正的,货真价实的剑。一把有名字的剑……一把……经过‘引见’的剑。”她皱起眉头,仿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南方词儿。
“两个陌生人一旦经过引见,就不再彼此陌生。他们从此成了熟面孔,可能成为同伴,成为搭档,也可能成为一生的伴侣……总之他们不再陌生。”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旦以什亚成功晋升到最高级别,他就会得到一把吉瓦特玛。我——照顾我的剑,我的剑也会照顾我……”她终于摇摇头,放弃了遣词造句的努力。“我说不好,南方没有这种说法。”
我想起“绝击”来。以前我经常对黛说它不过是把剑,但事实上它的身份远远不止于此。和黛一样,我也说不好它究竟是什么。它是力量,是自尊,是解放。“绝击”是我的自由。
对她来说,那把剑一定有更多含义。
我看着那剑刃上的符文和剑柄上的图形。晨光中,它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它很冷。”我说,“像冰一样……不,这东西一定是冰做的。”
黛的右手护在剑柄前。“它很温暖,”她说,“它和我一样,有血有肉。”
我背上一阵发冷。“别打哑谜。”
“这不是哑谜。”她的脸色很严肃,“和你我不同,这把剑没有生命。但它也不是死物。”
“血刃……”我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词的意思是——它已经饮足鲜血了?”
黛低头看着剑。光线渐强,剑身由银粉变成了亮红色。“不,”她终于开口道,“在我本人炉火纯青之前,它永远不会饮足。”
我只觉得背上越发寒冷起来,干脆仰天躺下,盯着逐渐放亮的天空。也许我给自己找了桩比雇佣关系更复杂,更头疼的麻烦。
我闭上眼睛,一手搭在脸上,遮住刺眼的阳光。黛唱起一支温柔的曲子,仿佛在安抚她的吉瓦特玛。
十六
鲁萨里是个典型的沙漠小镇。各族各部,各色人等,一应俱全:穷人与富贾混杂,不洁与清净交织,病轻病重者共处,有人老老实实奉公守法,有人拿规矩当耳边风。(事实上,哈希形容竺拉的话,用在鲁萨里头上倒正合适。)
走进鲁萨里那灰扑扑的狭窄街道时,黛没有拉起兜帽,我们很快成了人们目光的焦点。男人们像石化了一样当街站下,傻乎乎地看着她,妓女们则彼此大声抱怨,生怕北方女人抢了她们的生意。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们应该学着那些腰上缠着金条的家伙,绕开大路,不走正道。其实平时我最常去的地方正是那些惯偷出没的街角巷末。虽然我从没当过贼,但剑舞者只有钻进城市缝儿里,才能更方便地找到工作。
“别管他们,黛。”
“我习惯了,虎。”
好吧,她习惯了,可我还没有。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男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样子。一群下流坯,居然当街就流起口水来!
“我们要把马卖掉。”我换了个话题。
黛皱起眉头。“为什么?我们不是还要去竺拉吗?”
“如果哈希派人来追我们,换两匹马对我们会有好处。”
“哈希才不会派人来呢。”她摇摇头,“光是看好爱拉曼一条就够他忙的了。”
“爱拉曼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我忍俊不禁地说。一想到那老头儿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我就觉得无比滑稽。
黛从眼角瞟了我一眼。“没错,好吧……让我们忘了他吧。”
我想了想,微笑起来。“不过马还是要换的。我把这两匹马卖了,再另外找人买新马。这样就没人会怀疑我们在躲追兵了。”我扫视着街道,“那边有家旅店,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黑地板板,我还真怀念阿奇维酒。”说着,我跳下马来,将它系在一面黄色土墙上。
旅店里充斥着胡瓦烟草的味道,又暗又闷。屋梁附近,一层稀薄的绿色烟雾徘徊不散,笼罩着整间小土房。墙上没有窗户,只嵌着两个小圆洞。我一阵晕头转向,差点带着黛落荒而逃。
黛倒并不介意。她找了张空桌子,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我瞪着她看了一会,也无奈地坐到桌边。
“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我说。
她扬起眉毛。“为什么不?”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摸了摸“绝击”,确定随时可以伸手拔出剑来,“你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摸不透她的表情。不过,从她的眼神看来,她正飞快地动着脑子。可以看出,她很惊讶。
她笑了:“这么看你是在夸我。”
“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是实话实说。”我迫不及待地转向侍女,让她们给我拿点阿奇维酒来。
黛突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我马上转过头去。
一个高大的金发北方人走进酒馆来。
黛立刻站起身来,用北方话招呼了他一句,他马上向这边看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人是她弟弟,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打消了这个念头。那高个北方人看起来足有三十岁,年纪是她弟弟的两倍。
我的第二反应是:这个人一定是跟她南下的追兵。她说自己有负于很多以什亚,这男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黛的举动让我越发不安起来:她已经从背后拔出剑来。
酒馆里的客人一看情况不对,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来。不过没一会儿,嘀嘀咕咕的声音又响成一片。他们发现,两名北方人中有一个是女人,而这女人居然还拿着把剑。
右手一阵痒痒。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手心里的冻伤在作怪,但我随即意识到:这里根本没冻伤什么事,——我手痒,是因为我想拔出自己的剑来保护黛。
但是,她看起来并不需要我插手。
酒馆又小,又闷,又阴沉。阳光通过洞开的大门和墙上的小洞照进来,烟草的味道让人作呕,闷乎得要死。四下里气氛无比凝重,仿佛冻结的黄油,只有用餐刀才能割开。
也许用剑也不错。
黛静静地等待着。她背对着我,面向门口。那北方男人站在阳光中,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条五官不明的黑色人影。可以看出,他两手空空,没拿任何武器。
黛问了他一句话,他一边回答一边摇了摇头。显然,他拒绝了她的要求。黛再开口时,一口气说了好几分钟。那些发音奇怪的北方音节在她说来显得无比流利。
那北方人又摇了摇头,不过他始终没有伸手摸武器的意思。这次我听懂了两个词:她提到以什亚和剀殿。
黛停了口,点了点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回手将剑插回了鞘里。我知道,她对那人的答话很满意。
北方男子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他用温暖而兴趣盎然的眼神打量着黛,那神色像极了大街上那些对她直流口水的傻瓜。我看见,他高兴地微笑起来。
黛向桌边的空椅子做了个手势,那人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女招待拿上阿奇维酒和两个空杯,黛马上倒了个满杯,推到那北方人面前,随后又伸手拿过另一个空杯。我别无选择,干脆对着酒罐大喝起来。
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只听出来一个词:阿里克。这估计是那男子的名字。这位阿里克看上去又高又结实,估计撞翻一两颗树也不成问题。
他那和体格毫不协调的金白色头发打着卷儿,温柔地垂在宽宽的肩膀上。他的斗篷上交织着沙漠的颜色:琥珀色,蜜色,还夹了几道褐黄。这位老兄带了把弯形大剑,——南方家伙,和黛那把完全不同。精确说来,我觉得那是把瓦什尼剑。一个带着瓦什尼兵器到处跑的北方人!起码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不把南方的规矩放在眼里。更奇怪的是,看他的肤色,肯定已经在沙漠里晒了好一段时间。虽然他不比我更黑,但紧要关头这肤色准能成为他的本钱。
我从罐子里喝着酒,同时发现用杀人目光招呼黛的朋友已经成了我的新爱好。
听到贾梅尔这个名字时,我猜黛正和那家伙谈起她弟弟的事。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皱着眉,偶尔亮出白牙,尖锐地骂上句什么。他说的可能是沙漠地区奴隶交易的事。虽然我自己也不喜欢贩子们的勾当,但——黑地板板,他阁下有什么权力对我亲爱的老庞加评头论足?
黛扫了我一眼:“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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