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不是剑舞,”我还击道,“根本算不上!再说,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瞪着她。“好吧,巴莎……我认输,我投降。这次算你赢了。顺便说一句,女人打败了沙虎,首卡一定很高兴。”
她把垂下的头发拨到脑后:“你是对的。刚才我那招的确不是剑舞。我的剀殿要是看到,一定会发火。不过——这是我的兄弟们教我的,——女人的秘密武器。”
我坐起身来,但一动之下马上大呼后悔。“黑地啊,黛,这下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你不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吗?”
她看了我很长时间,略微耸了耸肩,然后转过身,走出场地,向首卡迎去。我站起来(当然,缓上一段时间之后),把“绝击”收回鞘里,系紧缚带。首卡亲自把剑带扣回黛身上,不过他始终没碰她的剑。对他来说,这举动代表着真诚的敬意。因为汗吉人一般都尽量避免与和剑有关的东西打交道。(说实话,他们也不常平起平坐地和女人打交道。)
我走过去时,他转过脸来看我:“剑舞很好,女人很好。沙虎不大好。”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刚才挺丢人,不过我没答腔。我的自尊把话卡在喉咙里。
要认栽也不能当着黛的面开口。
“汗吉人需要强壮的战士。”首卡宣布,“汗吉女人生得不够多。首卡要娶北方女人。首卡要和北方女人一起改善汗吉人的质量。”
我瞪着他。黛听不懂他的话,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什么?”
我笑了:“他想娶你。”
“娶我!”
“你给他留了个好印象。”我耸耸肩。见她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我心里享受极了。“他想让你给他生孩子,——他想要汗吉战士。”我点了点头,“看吧,你的‘秘密武器’终于罪有应得了。”
“我不能跟他结婚。”她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话来。“跟他说,虎。”
“你自己跟他说啊。他想娶的是你,又不是我。”
黛扫了我一眼,又看了会儿首卡,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不过很显然,她已经给我抢得没词儿了。
虽然我还没像她一样张口结舌,但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和气地拒绝首卡的要求。最后,我清了清喉咙,出了下策:“首卡,她不光是沙虎的女人,还是沙虎的妻子。她受到太阳神的祝福。”
老头儿用恶狠狠的黑眼睛瞪着我:“沙虎以前没告诉首卡。”
“首卡没有问。”
黛皱着眉头看着我们俩。
首卡和沙虎面对面站着,好像要互相瞪到世界末日一样。最后,老头儿哼了一声,重申了自己的立场:“刚才说定了:如果女人赢了,她就自由了。女人可以自己选丈夫。”
我长出了一口气:“从我们两人里选一个吧,巴莎。”
黛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很长很长时间,显然是在掂量着我们俩。我知道自己一定比首卡有优势。不过,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任何发言都可能被小心眼的汗吉人理解为对黛的教唆。
黛也明白这点。
最后,黛点了点头:“女人有丈夫,首卡,女人选择自己的丈夫。”
我翻译了她的话。
单从为人方面看,汗吉人是很讲究信用的。首卡说黛可以选择,而她也做出了判断。
老头儿不能反悔,那会让他在全体汗吉人面前颜面扫地。我满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首卡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这眼神比刚才那“恶狠狠”的表情又糟了几分。他既然有了敌意,那么将敌意付诸行动也就不远了。
果然没错。“首卡没向沙虎保证过什么。他要付出代价。女人选择了沙虎。她也要和他一起去。”
“噢,不。”我咕哝道。
“什么?”黛低声问我。
“我们自由了,”我对她说,“技术上说就是这样。”
黛张开嘴,刚想问我句什么就被首卡的手势打断了。不久,金鼻环带着三十九个战士骑马来到我们身边。他还带来两匹空马:黛的暗色小柴马和我的大公马。
“你们走吧。”首卡说着,比了个手势。那手势代表太阳神的祝福,——好个绝情的祝福!
我叹了口气:“我怕的就是这个。”
“什么?”黛问道。
“我们被祭给太阳神啦。他们不会杀我们,也不会吃我们,但太阳会为他们代劳。”
“虎——”
“上马吧,巴莎。是时候上路了。”我翻身跳上大公马。过了一会,黛也爬上那匹小柴马。
金鼻环带我们走进沙漠。绕来绕去地走了一两小时后,他示意我们俩下马。这时候黛还不是很明白眼下的情况。不过不久金鼻环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两个汗吉战士走过来,从我们手里接过了马缰。
大公马被拉走时,我拍了拍它。“祝你好运,老伙计。必要时记得把浑身解数都用上。”回忆起它那些闹别扭的把戏时,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它天生就像其他马一样,知道怎么跟人对着干,不过那些把戏里的确有不少要归功于我的教导。
小柴马被牵走时,黛眼巴巴地看着。然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什么也没说,只一起看着汗吉人的马队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褐色背景上一道起伏的黑线。太阳烤着我们的脑袋,时刻提醒着我们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悲惨。我突然希望太阳真的是位大神。
这样至少我们还有机会跟他理论理论。
黛把脸转向我。她在等我开口。
“我们先走着吧。”我叹了口气,回答了她没问出口的问题,“希望我们能碰上支商队什么的。”
“如果我们跟着汗吉人呢?起码我们知道他们的营地在哪儿。”
“我们已经被献给太阳了,”我说,“如果我们回去,他们肯定要把我们烤来吃。”
“反正在这里我们也得被烤干。”她不高兴地说。
“献祭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从黛被阳光晒得通红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正在骄傲,自尊,以及对现实的妥协间挣扎。最后,她恼怒而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现在我们还没死呢。再说,我像老坎法一样硬实呢,你忘了吗?”
“你受伤了。”惊惶的语气一时盖过了她声音中的不满,“是我伤了你。”
那两剑砍得并不深,我肋上只留下浅浅的一道。刚才血流得很厉害,不过现在已经开始结疤了。我的问题倒不大。
考虑到她在圈内曾经用“秘密武器”重创过我,我很想骗她说伤势严重,让她好好反省一下。不过,既然我们俩都沦落到这份上,这种企图简直蠢透了。
“没关系,”我对她说,“擦破块皮罢了。不信你自己看看?”
黛轻轻碰了碰我的伤口,发现我没骗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我还以为划得比较深呢。”
“和我动手时你别想划得再深啦,”我还击道,“你能给我来上这么道小口子已经很走运了。”
“那不是剑舞,是闹剧。而且,你其实没那么强。”她也不甘示弱,“我只踢了你一脚你就不行了,还嚎得像个孩子似的。”
我对她板起脸:“够了吧,女人。你知道刚才骑马时我有多痛苦吗?”
北方姑娘笑了起来,但我并没释然。不过黛随即想起我们的处境,也重新板起脸来。“为什么他们没拿走我们的武器?”
“我们是给太阳神的祭品。如果我们连武器都没带就去见他老人家,那绝对是种侮辱。汗吉人相信没有武器的人都是不完整的,用没有武器的人献祭分量太轻。至于你……我想你已经证明了:你配得上圈内人这称呼。”
“为了证明这点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她皱眉道,“也许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
“的确不会,”我附和道,“如果你输了,我就必须和首卡干上一架。假如我再输给首卡,你现在就已经像从染缸里爬出来一样,成了那家伙浑身是疤的新娘了。这种事我可不答应。”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走到一边,拔出剑来。我眼着她将剑插进沙里,又盘腿坐了下来。剑柄直直地立着,反射着阳光。金属柄上的图形变幻着。
我颤抖着皱起眉来,突然指责她带了这么把怪里怪气的剑。——在正式剑舞中,只要拿着这把剑,她和对手间就完全没有公平可言。
不过,黛已经开始和她的神说话。这次我也对自己的神唠叨了几句。
十
不出两小时,黛已经晒得浑身通红。太阳连斗篷下的皮肤也没放过,几乎要在她身上晒出水疱来。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被晒伤后皮肤会变成这种颜色。北方姑娘身上的红晕几乎带着种愤怒的味道,衬着她的金发和蓝眼,显得情况越发不妙。
我完全帮不上她。没有水分时,皮肤会肿胀起来,直到它开始给自己制造水分。水疱爬满皮肤表面,然后一串接一串地破裂,淌出皮肤急需的水分来。这时候另一层水疱已经形成。皮肤需水时,水疱再次破裂……最后,她会变成一副干瘪的骷髅架子,皱缩枯干的皮肤紧紧包裹在脆弱的骨头上。
我们不停地走着。停在原地只会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痛苦,对改善目前的处境毫无帮助。我几乎渴盼起沙暴来,但是周围完全没有起风的意思。风沙会吹得我们骨肉分家。不过这样一来倒真能帮我们摆脱周身的晒伤。
我这辈子头一次萌生了看雪的冲动。如果雪像传说中一样凉爽,一样柔软,一样潮湿,我真想亲眼见上一见。我想问黛雪究竟是什么样,但到底没开口。在你迫切需要一件东西,但又根本无法得到它的时候,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庞加到处是谜,连遍地黄沙也充满奥妙。也许你上一步还踏在坚实的沙地上,下一步就踩进了松软深陷的沙窝。沙子拽着你的脚,减缓你前进的速度,让你越来越举步维艰。可怜的黛无法从表面特征判断沙地间的区别,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不得不让她跟在我后面,只踩我走过的地方。她走在我身后时,活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狗。
夜幕降临时,沙地的温度突然降下来。黛躺在沙地上,浑身紧贴地面,好像要把沙里的凉意吸进身体里。这是庞加的另一条诡计:白天阳光炎炎,酷热难当,可是一到晚上,如果你没带御寒衣物,准会冻得发抖。太阳落山时你会因为热浪的消退而庆幸,但庞加马上变得寒冷无比,把你冻个透心凉。
好吧,冷是个相对概念。在可怕的烈日下走了一整天,夜晚显得格外寒冷。
“太可怕了,”黛嘀咕道,“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太热了。”她坐在沙地上,拔出自己的剑,把它横放在晒得通红的腿上。
我回忆起第一次接触那玩意时及骨的刺痛。那种痛觉是我从来没体验过的。我可不想再试一次。
她双手抚摩着那把剑,摸索着剑柄上的图形,拂过剑刃,温柔地抚着金属上奇异的符文,仿佛它们的魔力能让她忘记一切烦恼。符文闪着微光,将剑身笼罩在玫瑰色的光晕中。
“这把剑是什么?”我问,“它到底是什么玩意?”
黛的手指还搁在发光的剑刃上。“我的吉瓦特玛。”
“这个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巴莎。”
她没有看我,反而把目光转向黑沉沉的沙漠。“它是我迎敌的血刃,一把有名字的剑。每个光荣的战士都从他们的血刃上汲取勇气和技巧,获得灵魂的力量。”
“如果它真这么厉害,怎么不马上把我们弄出庞加去?”我不耐烦地嘲弄道。
“我问过它了,”她依旧看着远方,“可惜温度太高,太阳太毒……如果在北方,它一定能帮助我。在这里……它的力量变弱了,就像我一样。”她颤栗着,“现在是很冷没错,不过北方不是这种冷法。这种冷完全是为了反衬白天的热,和纯粹的寒冷不是一回事。”
黛的晒伤很严重,这直接弱化了她对气温变化的抵抗力。她冷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把剑插回鞘里,可怜兮兮地团起身子。我知道她的感觉:皮肤晒伤后,温度变得无比之高。到了晚上,气温降了下来,但皮肤还在发烫。她现在一定全身又冷又热。
我想碰碰黛,把她拉到怀里来,用我晒得滚烫的皮肤温暖她,不过我一碰她她就叫出声来。我这才意识到,太阳烤干了她的北方皮肤,即使只是碰上一碰,也会让她疼痛难耐。她和我不一样,——我生在南方,晒上一天后不过会变得更黑而已。
我们就这么冷一阵热一阵地睡在沙地上,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在无知觉的睡眠中获得片刻愉悦,一会儿又痛苦地醒来。如此循环,直到天亮。
中午时,太阳十分毒辣,直烤得人脚板生疼。你不得不踏着急促而滑稽的步子前进,尽量缩短脚掌与沙地的接触时间。脚趾蜷缩着,最后抽搐起来。为了缓解这踌躇,你抬脚去蹭另一条腿,同时蚱蜢似的在沙上单脚蹦着。温度越高,抽搐就越严重,最后你被迫就地坐下,直到脚不再抽筋,才能继续前进。
如果你和我一样,脚底老茧够厚,那么踏在沙上的时间就更长些,脚也抽得不那么厉害,能屁股不沾地地一口气走上很长时间。可是,如果你像黛一样,有双柔软纤细的嫩白脚丫,那么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上刑。无论走得多快,脚换得多勤,不出一会儿你就会打跌倒下。你只能拼命压抑着哭叫的冲动:你的脚在燃烧,皮肤在燃烧,眼珠也好像着了火。但你不能哭。流泪会浪费水分,而你身上根本挤不出太多水来。
黛趔趄一下,差点摔倒。她停了下来。
“巴莎——?”
黛亮白的头发衬着晒得发紫的皮肤。她身上的水疱已经开始破裂了。她又疼又累,浑身发抖。
“虎……”这句话几乎淹没在她的呼吸声中,“这种死法可不大妙。”
我垂下眼睛,只见她的脚趾全都蜷曲起来。她不停地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最后,这种重心调整已经成了一种有节奏的本能。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有些人晒了太久太阳,脑子糊涂起来,连身体动作都协调不来。黛虽然还没到那地步,不过看情况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准确地说,她的身子随时都可能失控。
我伸出手,把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到一边。“难道还能有什么美妙的死法不成?”
她点点头:“要么在战斗中骄傲地死去;要么死在产床上,留下个比你更好,更强壮的孩子;要么……活上很多年,等灵魂和身体都衰弱时再死不迟。这都是生命轮回的正常步骤,是积极的死法。不过现在——”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一望无际的庞加。“——这就像是在白天点燃一支上好的蜡烛,白白地把它浪费掉,什么也剩不下……”她的呼吸声嘶哑起来,“这是浪费——浪费——”
我抚着她的头发:“巴莎,别抱怨啦。你该留着点力气。”
她愤怒地盯着我:“我不想就这么死掉!”
“黛——我们还离死远着呢。”可惜,这句话是骗人的,我们的死期已经近了。
沙漠里,你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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