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第1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王晋康
快艇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夜色浓重,岸上的灯火渐渐隐没。前边,黑黝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几点灯光,灯光逐渐变大,直到变成灯火通明的魔境,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疯狂地闪烁着。
正在驾驶快艇的鲁克看见船舱里的人都已经出来站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看着这一片梦幻之地。这是“星球动物园”号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克的玩命伙伴。老猢狲拉里,巴基斯坦人,65岁,身材瘦长,脸上皱纹密布,像一只风干的核桃,按说已该退休了。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这个饕餮之徒的牙床特别发达,在一次航行事故中,他用牙齿咬断一根缆绳,排除了故障。小兔子布莱克,肯尼亚吉库尤族人,时常哼着节奏跳荡的黑人民歌。还有他自己,老虎鲁克。近十几年航天事业急剧衰落,他的“星球动物园”已是私人空天飞机中硕果仅存的一艘了。
那片魔境实际上是几座露出水面的半截孤楼,星星点点散布在广阔的海面上。他们脚下是曾经繁荣的澳门。50年来,在人类对“狼来了”的警告逐渐麻木时,狼真的来了。温室效应来势凶猛,南极38亿立方公里的冰冠全部融化,海平面上升了60米,濒海的几百座国际都市成了龙宫,人们被迫迁往高原地带,但贫瘠的高原是不会一夜之间变成沃土的。全球性洪水又引发了地震大爆发,几年之间毁灭了几十座繁华都市,在地图上,一向安全的地区,也标上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震标识线,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不及的人类尽力挣扎,也只能刹住文明之车使其逐渐下滑而不致突然翻车。
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劫后幸存的半截楼群很快变在了他们的享乐场所。夜空中,霓虹女郎在急骤的摇滚乐曲声里,不厌其烦地搔首弄姿。大门口是几十位真实的小姐,穿着极暴露的比基尼泳装迎候客人。
鲁克对已急不可耐的船员们说:“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包了。”“星球动物园”号已经老化了,所以每次航行,船员们都是笑嘻嘻地和死亡亲吻,送死前的这一晚放纵也成了惯例。
“这一次的业务很可观,利润十分丰厚。我想跑完这一趟,一定把空天飞机好好检修一番,以后就不必冒险了。”鲁克又说。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开始在女郎群中寻找自己的相好,怪声喊叫着。船泊好后,拉里问鲁克:“你要同妹妹见面?”
“嗯。她一会儿到这儿。”
拉里摇摇头:“你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来。”
鲁克苦笑:“是她坚持要来的。”
拉里看着他,不好再说。他知道鲁克对乖戾骄纵的妹妹鲁冰向来是百依百顺的。
这时,班克斯和布莱克已跳上岸,拥着相熟的女人,嬉笑着上楼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在酒吧的角落里要了几杯郎姆酒,安静地喝着。他看见鲁克系好快艇,最后一个上楼,到豪华的中央大厅里去了。
同样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侍们穿着旱冰鞋在各个桌子间穿行,给客人们送饮料、食品。
鲁克坐到他的老位子上。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很快过来为他摆上五粮液。在世界各地混了这么久,他始终不习惯那些口味怪异的饮料,仍然钟情于家乡的烈性酒。这个叫阿慧的侍女有着南国女子的柔媚,她含情脉脉地问候:“你好,老虎鲁克。”鲁克大笑着把她一下子拉到怀里,狂热地吻着她的樱唇。她佯作推拒:“别这样,老板要生气的。”但她很快就顺从了,开始热烈地回吻。
在中央大厅里这是失礼的举止,邻座的一位绅士鄙夷地对身边的女伴说:“知道吗,那个宽肩膀、络腮胡子的中国人是一艘空天飞机的老板兼船长。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人类的航天之梦刚实现时,那时的宇航员是何等的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你看这些渣滓。”
他的声音不大,但鲁克还是听见了。鲁克回头横他一眼,懒得理他,仍和阿慧旁若无人地拥抱着。
鲁克是夜总会的大主顾,没有人敢干涉他,所以两人一直腻在一块儿。忽然鲁克觉得气氛异常,大厅里反常地安静。他抬起头,一个衣裾飘飘的仙子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白丝裙,开领很低,一对乳胸半隐半现。人们显然被她的美色震住了。她就是他的妹妹鲁冰。她站在门口傲然扫视着大厅,她像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随即她看见了哥哥和他怀里的女人,目光阴沉下来。
鲁克没料到妹妹这次来得这么早,感到很尴尬,他近乎粗暴地从怀里推开阿慧。阿慧看了鲁克一眼,便垂下眉眼,默默地滑走了。鲁克起身为妹妹拉开椅子,扶她坐下。
一时间似乎无话可说。他知道不该让妹妹到这个肮脏的地方来,他也常常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像一个大学生。但他知道,骄横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劝说,他叹口气,亲切地说:“最近可好?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去扫墓了吗?”
“去了。”
“还是和姚云其住在一块儿吗?”
鲁冰鄙夷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克暗自叹了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鲁克从未喜欢过他,但姚云其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鲁冰同他同居两年多了,一向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奴隶,这使鲁克对他的鄙夷中夹着怜悯。他换了一个话题:“钱够花吗?今年生意不好,不过我马上就要接到一笔大生意。”
鲁冰厌烦地说,“勉强够吧。”
鲁克暗自摇头。以他的财力,每月拿出十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这些年来,鲁克一直咬牙紧缩自己的开支,不愿缩减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着大厅里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长,裸露的颈项和脊背皮肤润泽如玉。鲁克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她半露的胸前,不禁浑身一震,赶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脱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尔会冒出一些超出兄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夷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了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一切都坠入了一个幽深恐怖的地狱。但她仍能回忆起父母的温情,能模糊感受到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可是,为什么独独对于鲁克,她很少有这种朦胧的温馨?为什么在下意识中总把他与一种模糊的恐怖感觉相联?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过去,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便恐惧地尖叫着四散逃走,使她坠入一片黑暗。回忆的结果常常使她内心充满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地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克手里:“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们兄妹好好地活下去,让我和你爸爸能够瞑目。”
20岁的鲁克红着眼睛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16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和一段模模糊糊的恐怖回忆联在一起。妈妈为什么瞎了眼?哥哥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她敢断定,在这道记忆的断层后一定藏着许多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那股怒气又慢慢漫过她的胸膛。她故意撒娇地问鲁克;“哥哥,我漂亮吗?”
鲁克惶惑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开视线,站起身勉强笑道:“我去洗手间。”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认定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卑鄙欲念。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身后有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横他一眼。这是个白人青年,大约35岁,金发,嘴角挂着微笑。他穿着随便,T恤,牛仔裤,拷花皮鞋,但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硼着几只沉甸甸的戒指。总的说来,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了微笑:“谢谢你的夸奖。”
“你确实漂亮!秋水般的双瞳,秀挺的鼻子,湿润的嘴唇,还有丰满的胸部……你的身上,把东方的典雅和西方的性感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一块儿,实在美极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很遗憾,《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裸照中竟漏掉了你!”
鲁冰仍微笑着:“很高兴听到你的赞扬。”
那人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亨利·盖茨,美国人。预先说明一点,我与70年前那位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先生没有什么瓜葛,虽然我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谓问小姐芳名?”
“鲁冰,艺术学院的学生。”
他彬彬有礼地接过鲁冰的小手,在唇边吻一下:“那么,我是否有幸同小姐跳一曲呢?”
鲁冰笑着点头答应。等鲁克回来,看见妹妹正同那个白人青年在探戈舞曲中兴致勃勃地跳舞,青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鲁冰时而侧耳倾听,时而仰面大笑。
鲁克阴沉地注目着,他本能地讨厌这个家伙。可能是他太漂亮,多少带点脂粉气的漂亮,鲁克认为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自己经常脚踏死亡线上,对这种养尊处优者有本能的仇恨。
也可能是一种嫉妒心理?这是鲁克从来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深藏在心底的负罪感……
一夜过去了。清晨,精疲力竭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他们发现老虎鲁克懒散地靠着锚桩坐在甲板上,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卷,凝视着地平线上的启明星。
老拉里走过来关心地问:“冰儿呢?”
“昨晚我把她送回去了。咱们启航吧,必须赶上火奴鲁鲁的班机,今天要和那帮家伙把生意敲定,平托律师已经出发到那儿和我们汇合,老拉里,这笔生意很能赚一笔,干完你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透过落地长窗,能看到火奴鲁鲁国际航天中心发射场停着的鲁斯式空天飞机。那个老人从窗边转过身,把窗帘拉上。他身材颀长,白发,蓝眼睛,穿银灰色毛衣,老人牌皮鞋,笑容十分慈祥。
“鲁斯,好样的,”他亲昵地评论着,“一般来说,技术的发展没有奇迹,任何一点微小的技术进步都必然经过一步步艰苦的努力,是渐变而不是突变。但这种空天飞机简直是一种科幻性的成就,它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乌克兰宇宙科研推广设计总局尼古拉·拉祖姆内的杰作。近地载重量1000吨,使用混合液体燃料,几乎能以任何速度飞行,甚至悬停在空中,这就使极为困难的飞船再入大气层过程变成了小孩子的游戏。2027年西安航天公司制成第一艘样机。你们的星球动物园号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仍在服役的唯一的一艘。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苏,那么你的飞船将成为航天技术的顶峰,千百年后,人类愚昧化了的后代将把它作为圣物顶礼膜拜。”
鲁克笑道:“弗罗斯特先生,你对航天技术十分内行,我想你一定是一个航天专家。在这之前,看到你们的神秘举止,我还以为你们是国际恐怖分子呢。”
他的话中另有含义,但老人笑置之,“那么,鲁克先生,今天我们是否可以按下指印呢?”
鲁克踌躇片刻,说:“弗罗斯特先生,你们的价码不低,一千吨货物,四亿美元的运输费用,预付五千万。但是,你们的条件太苛刻了。”
弗罗斯特微笑着接口:“为了这个严格保密的条件,我们多支付了百分之十的钱款呀。”
鲁克冷笑道:“不够,那点钱不够。先生,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知道你是代表哪个国家,因为你的身上有太多的山姆大叔的做派。这次,你们要求我们保密,你们要自己装货,要加铅封……如此等等。我想,你们的集装箱里总不会是自由女神像、美国独立宣言、人权宪章这类东西吧。但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不管那些东西是印第安人的尸骨还是玛雅人酋长墓里的财宝,我只要求一个合理的价钱,能够补偿我为此承担的额外风险。谁知道呢,也可能我会为此陷入一场马拉松官司,或被某个组织迫杀。”
老家伙沉吟着,和他的助手罗杰斯先生交换着眼光,最后弗罗斯特笑道:“好吧,你开个价,只要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鲁克略为沉吟后说:“五亿五千万,预付八千万。”
弗罗斯特皱着眉头说:“五亿五千万我可以答应,但预付金还是五千万吧。离飞船启航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我坦率告诉你,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无法秘密筹到那额外的三千万现款。这一点务必请你谅解,你知道,即使在我们政府内,也不能过于公开地行事。”
鲁克勉强答应:“那好吧,我相信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不会在付讫全部费用这方面让我为难。”
弗罗斯轻松地笑道:“那当然,我想我们可以在合约上签字了吧。”
鲁克爽快地答应:“好,晚上吧,我们带上各自的律师。”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道晚安。鲁克走后,罗杰斯先生恼怒地骂道:“哼,五亿五千万,这个该死的中国佬!”
弗罗斯特从窗户里看着鲁克坐上自己的汽车,回过头冷淡地说:“他拿不到的,他仍然只能拿走五千万,那五亿元我们将献给上帝。这个暴发户,他连在餐桌上怎样使用刀叉还没有学会呢,和我们斗心眼,他还嫩了点。”
“姚云其,什么是拉格朗日①坟墓?”鲁冰对镜检查着自己的化妆,一边问道。
“什么拉格朗日坟墓?”姚云其茫然地问,他刚陪鲁冰上美容院作完妆回来。这套公寓是鲁克为妹妹购置的,房子相当宽敞,屋里乱七八糟摆满了各种昂贵的家具和饰物。姚云其住在附近的学生公寓,有时候也留宿在这里,当然全看当晚鲁小姐心情如何。
鲁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还问你?反正是在外太空,鲁克要往那儿运货。”
姚云其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叫作拉格朗日点。一位天文学家拉格朗日发现,距地球和月亮各38万公里,与地球和月亮成等边三角形的两处空间,由于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双重约束,此处的天体处于稳态平衡,它们只会绕着这个点振荡而不会飞离。天文学家发现,这儿聚集了一些太空微粒,在阳光下显得比别处明亮。太阳系中还有更典型的例子,像太阳和木星系统中就有阿基里斯卫星和普特洛克勒斯卫星处于这种稳态平衡。”
“飞船向那儿运什么?”
姚云其奇怪地问:“这一点都不了解吗?你父亲就是靠这种运输业发家的。自21世纪初,人类就把地球处理的核废料送到那儿作永久保存地,因为在那儿不怕它飞走。当然,它们对过往飞船有一定的危险,因此也有人称它为拉格朗日坟场。能把核废料直接投入太阳熔炉才是最保险的,但那样费用太高,航行也太危险。不过,温室效应造成文明衰退后,这个行业也几乎衰亡了,人类只顾口腹,已经顾不上什么环境保护了。”
姚云其提到父亲,使鲁冰的心脏被重重捶击了一下,她不愿陷入恐怖的回忆,立即扯开话题:“核废料不是埋在海底吗?”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