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的声音没有一丝紊乱。
“不想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起而战斗之人,不管落到什么下场等于自作自受,自己不为自己而战,谁会伸出援手?自己不懂得保护自己,谁会多管闲事?试问人活着的尊严何在?就是为了自己而战、自己保护自己,自己尊重自己,缺少这份坚持,人就不算是人!更何况齐王身为太祖陛下(赵匡胤)与当今圣上的胞弟,理所当然必须以天下为已任。”
斩钉截铁说完,赵普直视青龙王。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则一语不发地观望着眼前的情景,想不到一个普通人类的气势居然可以胜过贵为天神的青龙王。
“你也会对一般庶民提出相同的要求吗?”
“庶民没有战斗的能力,因此保护他们则为士大夫的职责,也就是不使世间纷乱不制造祸端,维持天下太平,当敌对诸国环伺觊觎,举凡图谋不轨者、袒护包庇者、受人利用者必须防范于未然,除之而后快。”
赵普的双眼燃起苍冷的火焰。
“这正是我一生的意义,也是我之所以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理由,任何阻挠我,妨碍我的人……”
“你打算如何?”
“格杀勿论!”
白龙王差点笑出声。赵普毕生担任文职,恐怕连剑要怎么拿都不会,现在居然想杀青龙王,神志清晰的人是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但青龙王没有任何笑意,经过数秒的沉默之后,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所有的问题我都问完了,在被杀之前赶快撤退吧。”
简短说完就再度看了赵普一眼,才徐徐轻过身。
“现在把一切都遗忘吧。”
太真王夫人轻轻蹶起朱唇一吹,让昏神香的气味不断飘向赵普并包住头部,只见那面部轮廊如钢铁一般坚硬的伟大宰相表情顿时消失,接着上半身趴向书桌。
“这样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吗?”
“即使还刻片断情节,也会当成一场梦,放心好了。”
青龙王催促着低声交头接耳的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一同由书房离去。
秋天的日落时分相当短暂,天空已经化为深蓝色,闪亮的星子开始狂舞起来,地面更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的油灯加上沿路毗连的灯笼,亮度虽然不可能跟白昼一样,但至少可以看清楚脚边的事物。
“伯卿大人,不知你对赵普这个人物做何感想?”
太真王夫人谨慎地询问,青龙王则吐出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我跟他合不来。不过那份冷傲、那份刚毅与那份自尊均令我望尘莫及,不愧为五百年难得一见的伟大宰相,也因此得以统一天下,创造领先全世界的文化与经济。”
三人默默不语地走了五十步左右的路程。
“大哥,你认为赵普所说的话是对的吗?”
白龙王的问题得到了一个仍然掺杂了叹息的回答。
“以人伦道德而言并不正确,无论是廷美还是德昭,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都令人于心不忍。赵普的这番话说穿了只不过一种在上位者的托词,然而在明白这番说法并非出于一已的私心之际,想与之对抗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青龙王将视线投向夜空的繁星。
“下决心的程度不同——我只有如此解释。如果不能痛下决心为了保卫自己而战,将会沦为任在上位者宰割的俎上肉,我到今天才有这种体认。”
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一个从左、一个从右仰望青龙王的侧脸。青龙王在天界费尽心思避开玉帝与天庭的压迫,以维护天界的和平与一族的安全,刚才与赵普一席话似乎令他感受到自己立场的苦处。
此时有三、四名身着华丽军服的武官策马疾驰而过,太真王夫人瞥了迅速离去的他们一眼。
“是开封府尹的部属。”
处理开封行政与治安的最高首长是开封府尹,其官阶之高仅次于宰相。此时担任开封府尹的正是齐王赵廷美,身为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与当今皇帝赵匡义胞弟的他,在三年之后由于涉嫌谋反,于是被迫贬谪官职并遭到软禁,终日衷叹:“为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一年之后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史书只有简扼记载如下:
“忧悸成疾,卒。”
忧闷造成心病,抑郁而终,关于毒杀的疑点则一直予以保留。
第六章 牺牲者的行列
Ⅰ
深夜接近四更(凌晨二点左右),全世界最大的不夜城开封的街道寂寥无声。家家户户吹灭了灯火,街上的灯笼十个当中也打熄了八个,负责在夜间巡逻的几名开封府尹部属驱马通过之后,深海般的谧静便整个扩散开来。
开封城里上面万善良居民正蜷缩在被窝里怀抱着各自的美梦。有人梦见自己高中科举(高等文官考试)出人头地、有人在梦中期待第二天可以再见到白昼无意邂逅的美丽少女,有人梦想着还钱的日期可以延长……
此时一群恶贼一路疾驰而来,踏破了许多人的好梦。他们身上的服装与遮盖脸部的覆面布全是深蓝色,这种颜色比黑色更容易融入黑夜之中。
成群的恶贼在一家酒楼门前停下脚步,对街香烛铺(贩卖香与蜡烛的店面)的屋顶上有六个眼睛正注视着他们,正是青龙王、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三人,他们预测到深夜即将出现状况,特地在此等待。
贼人藏不住凶残暴虐的“气”,仅有一人还不至于太严重,如果是十人以上的集团,邪恶的“气”便如同黑烟一样直冲而上,身为神仙就算不想却也不得不注意到。假如这群恶贼是杀人祭鬼信徒,就等于掌握住连接到摩驼与棱腾的邪恶线索一端。
“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可是出手救人真的没关系吗?”
白龙王比较担心干涉历史会不会造成影响。
“不用担心,如果我们伸出援手而且对方能够得救,这就是他们的命数,倘若老天注定他们今晚难逃一劫,即使我们倾出全力也救不了他们,所以我们竭尽所能助人并不会有所妨碍。”
“正是如此,叔卿,你尽管放手一搏。”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白龙王顿时觉得精神抖擞,这无关乎赵普所谓的天下国家问题,而是打击强权,帮助弱小,一种单纯明确的善行。
“那我来当前锋。”
白龙王从屋顶跃起,宛若飞舞的羽毛。
恶贼们纯熟利落地准备侵入酒楼,他们一年前着手拟定计划,让其中一名伙伴去当店员卧底,而这个店员则从内部开门,让同伙顺利潜入。
私闯民宅的恶贼们首先偷袭店员们的寝房。
“胆敢出声就杀了你们!”
恶贼挥刀恐吓,接连挑断店员们的脚筋,这是既有效又残酷的手法,因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杀人再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店内每个月会结算收入与付清帐款,今天正好是期限的前几天,店内积存了五百两黄金与五千两银子,窃贼将这笔巨款搜刮一空仍然不觉得满足,几个人奔向厨房,抱出里面所有银制餐具。
“全部就这些。”
“那就跟往常一样如法泡制。”
恶贼们随即把银制碗盘摆在地板堆叠起来,顶端铺上毛毯,接着头目向两名体型壮硕的男子下了一道命令。
两名大汉立刻跳到毛毯上面,使出混身解数用力踩踏,陆续弹跳数下。
“很好,可以了。”
头目一喊,两名大汉脚底便抽离毛毯,一掀开毛毯,银制碗盘破的破、碎的碎,完全看不出原有的形状,也就是变成了银坯子。
“太好了,贱价出售也能变卖上千两吧,搬出去。”
窃贼之所以锁定高级酒楼,就是考虑到假如搜刮着现金,至少还能偷走银器。正当一群窃贼为今晚的丰收喜孜孜地准备扬长而去之际,倏地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哭声,是婴儿的哭声!一群凶残的男人当场驻足不动。
“还有人躲着,快搜!”
头目一声怒斥霎时令贼人左右散开,还没数到五十,寝房床下的人就被拖扯聘为,尖叫连连。看样子是少老板夫妇,妻子怀中抱着的婴儿更是哭闹不已。
“你们看到我们的真面目了,纳命来!”
被长刀一指,少老板的表情与声音吓得僵成一团,却仍旧拼命苦苦哀求。
“大、大爷,我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
“婴儿吗?哼!”
头目粗臂一伸,硬是把婴儿从年轻妻子的手中扯过来,一脚踹开高声哭号、想抢回小孩的妻子,细细打量了婴儿一番。
“呵呵,这可是个满面红光的肥嫩乳婴,摩驼大神必定大为欣喜。”
“啊!”
少老板冷不防叫出声,一边扶起跌倒在地的妻子,一边环顾窃贼,溢满双眼的恐惧与厌恶的色彩又加深一层。
“你…你们是杀人祭鬼……”
“没错,我们侍奉摩驼大神,并献上活人祭品以祈求大神庇护我们,很崇高的主仆关系对吧!不过这几天大神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我们只好四处寻找活人祭品。”
头目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为的是在动刀前给予牺牲者严重的恐惧感与精神上的痛苦,这是杀人祭鬼信徒惯用的手段。
“你们可爱的婴孩就要被摩驼大神活活吞食,目前还不知道大神是想生吃或者先蒸熟,另外放进铁锅用火烤也是个方法。”
妻子眼看就要放声嘶喊,丈夫及时用力捂住妻子的嘴。
“本店全部收入都给你们,求求你们放过小孩。”
“太好了,那些钱我们以后再来收,今晚先带走婴儿,你们死心吧。”
头目正在讥讽嘲笑的瞬间。
传来一个听似铁片的声响,某个物体打中头目的后脑勺又弹回。头目步履踉跄,发出嗥叫,在他脚边滚动的是一个被压扁的银盘。
“你们也真的粗心大意,这里还有一枚银盘忘了拿走。”
随着一个少年朝气蓬勃的声音,一名挥舞大刀的窃贼突然大叫一声,随即把大刀抛向一旁,左手按住右手。
刺穿那毛茸茸的右手掌的是一银翡翠筷子。
“呵,这里厨房真像个兵器库一样,我本来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呢。”
这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江湖艺人打扮的少年露出开朗灿烂的笑容。
“另外还有菜刀啦,火钩子啦,哪种比较好?”
“臭小鬼,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路过此地的美少年,以我的个性在听到婴儿的哭声以及闻到好菜的香味时很难不闻不问,所以前来探个究竟。”
头目朝地上吐口水。
“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小鬼!原本你只要好好在街头表演卖艺,赚点零钱花用,日子好歹也还过得去,想不到你这么不爱惜生命,婴儿是献给摩驼大神的,你的胆就给我们吃!”
粗指一弹,窃贼便从白龙王左右袭来。
贼人并非挥刀砍人而是握拳打人,动作快速且猛烈,倘若着实打在身上,背骨恐怕会当场折断。
下一瞬间,两个窃贼的拳头相互嵌进对方的身体,随着惨烈凄绝的哀嚷声,两人跌在地上翻滚。“路过此地的美少年”像只小鸟飞上半空,在距离相当接近之际躲过贼人的攻击,让两人打中彼此。
“记得瞄准一点,两位大叔。”
少年才以优雅的姿势从天而降,窃贼立即蜂拥上前,只听见嘶哑的哀叫不绝于耳,一群窃贼整个瘫平在地面。
青龙王就位于闪耀的银色剑光中心。
应付这种对手并不需要使出全力,然而若想留他们活口,则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剑术才办得到。剑光驰骋三次,三名窃贼右上臂的手筋被砍断。大刀摔落地面,五只手指敞开,从此无法抓拾物品。
头目发出低嗥,他领悟到对方是与自己处于不同层次的强者,只见他眼珠子忙不迭地转来转去,重新握紧大刀,霎地往一旁跳去,企图抓住年轻妻子当人质。
然而,头目的巨躯转眼倒向地面,发出厚重的地鸣,因为青龙王和剑一闪,接连二次斩击挑断了头目的右手筋与右脚筋。大刀落地,头目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发出充满痛苦与败北感的嚎叫。
紧紧抓着重回怀抱的婴儿,欣喜若狂的少老板大喊:
“谢谢!谢谢!您们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任何回报我都在所不辞,请恩公尽管吩咐。”
白龙王挺起胸膛。
“哪儿的话,我们并非贪图回报才拯救你们一家人,全是为了伸张正义,重整道德。”
“实在感激不尽。”
“不过呢,你们有心回报救命恩人实属难能可贵,今后如果发现店门前来了一个肚子饿得七荤八素的少年,看他喜欢什么就给他吃什么……”
话还没说完,白龙王的耳朵就被人用力一扯。
“你啊,不要得意忘形!”
“好痛好痛!不要拉我的耳朵啦。”
“肚子饿得七荤八素的少年指的是谁呀?说穿了你就是想白吃白喝对吧!?”
“有什么关系,预防万一嘛,反正我们已经收了曹彬的五百两银子。”
“那是两回事,这次要以不幸受害的店员们为优先考量。老板,你应该会帮他们治伤,也会照顾他们一辈子吧。”
“这是当然的,我会负起责任维持他们的生活。”
“请你务必履行这个承诺,现在已经查明这群人就是杀人祭鬼的信徒,请立刻通知开封府尹,不过我要先询问他们一些事情。”
当青龙王走近之际,倒地的头目挪动左手,从怀里捣掏出一支小笛,脸上泛起阴森的笑容卫住笛子。
当笛音吹起的刹那间,屋内充斥着比笛音来得更高亢的尖叫,一群倒地的恶贼开始痛苦地挣扎。
青龙王伸出脚把笛子从头目手上踢开,头目则望着青龙王发出近似咆哮的笑声。从他张开的口中冒出一块暗红色的物体,在半空画了一个弧形碰撞到墙壁,将墙壁染成暗红之后滑落地面的正是头目的心脏。
白龙王按住喉头,太真王夫人则别过头去。
所有恶贼都从口中呕出心脏,气绝而死。鲜血与内脏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婴儿再度嚎啕大哭。
“请通报官府,另外,假若你们有心报恩,请绝对不要说出我们的事情。”
如此吩咐少老板之后,青龙王便催促着其他两人离开,最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Ⅱ
当时的开封其实还未到达全盛时期,开封的繁华臻于顶点是在徽宗皇帝甫登基的时候,约十二世纪初叶,距离赵匡义的治世将近一百四十年之后。
近代日本有位艺术家名为北大路鲁山人(译注:西元1883-1959年),他于陶艺、造园等各个范畴都表现杰出的成就,还以烹饪家、美食家闻名,在个性方面则被评为桀傲不羁。
这位北大路鲁山人曾经被日本政府指名为国宝级人物,那是一九五六年的事情,文部省(译注:相当于教育部)的官员前来拜访,希望鲁山人能够接受国宝级人物的名号,鲁山人不理不睬予以拒绝。
“我不要,如果换成中国的宋徽宗来指名,我会很乐意接受。”
就连个性乖僻不逊的鲁山人都对宋徽宗表示相当程度的敬意,可见徽宗皇帝确实是位伟大的艺术家与文化人士,他在诗画书法都留下上乘的佳作,在世界各国均列为国宝级珍藏。
然而作为一个强大帝国的皇帝,他的表现奇差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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