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义压下内心的不满,颔首表示理解,视线从再度作揖的曹彬身上移开。
“那么,接着再听听枢密副使的意见,潘美,尽管奏来。”
被点到名的是坐在曹彬对面的将军,此人肥胖的圆脸正好与略显削瘦的曹彬形成对比。
在天下尚未统一的时候,位于长江以南的南唐是个富庶的强国,据说是宋朝最大的敌人。对这个国家发动攻击之际,宋太祖赵匡胤派遣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帅。当时,潘美无视主帅曹彬的存在,径自在皇帝面前滔滔不绝地陈述对南唐的进攻计划与战胜后的占领计划。
带着不耐烦的表情聆听潘美大夸海口的赵匡胤目光瞄向曹彬,并将他传唤到跟前。
“国华啊,身为主帅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适时革除一个越俎代庖、不知分寸的副帅,对于触犯军律、挑衅主帅权威之人绝不可轻易姑息。”
国华为曹彬的字。据说当曹彬行礼说了句:“遵命。”潘美随即脸色铁青、冷汗直流。
从此以后,潘美在曹彬底下唯命是从,中规中矩地克尽武将应有的职责。他并非无能之人,自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成绩,只不过与曹彬相比仍然差了一截。
赵匡胤死后,皇帝一换人,军方人事布局也随之重新洗牌。甫登基的赵匡义转而重用潘美,因为赵匡义认为潘美辩才无碍,熟稔军事理论。此外,以新皇帝的立场而言,曹彬个人显赫的功勋与声望相当碍眼,必须培养一个足以与曹彬相抗衡的人物,以分散军方内部势力。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潘美十分明白新皇帝的心思,他原本就对自己充满信心,在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我的才能远胜过曹彬”。潘美非常确定,此时倘若他跟曹彬唱反调,皇帝势必采纳他的意见。于是他开口道:
“恕微臣直言,我军不费一兵一卒迫使北汉降伏,遂达成一统天下的丰功伟业,目前三十万将士毫发未伤,补给无虞,体力与精力都十分充足,之前一战大破敌军,必胜气势如日中天,必须趁此大好良机对败走之敌穷追猛打,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才是,这完全是天意。”
潘美的意见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却一语切中皇帝的想法,于是赵匡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枢密副使的意见相当合理,班师回朝之后若要再度出兵实有准备上的困难,必须趁现在一次做个了结。”
赵匡义的视线抚过在场所有将军。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全军好好休息,待天明立即北进,将辽贼一举逐出燕云十六州,诸卿辛苦了。”
皇帝从座位起身做下结论,会议便到此结束。
全体将军叩拜皇帝之后陆续退出,枢密使曹彬也离开皇帝的营帐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帐。相隔两步之距,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体格雄伟的年轻人,他是曹彬第五个儿子曹圯。
曹圯感觉他向来尊敬的父亲现在的背影看起来充满了忧虑。事实上正是如此,皇帝的决断令曹彬感到不安。
已逝兄长的功勋与声威一直带给赵匡义无形的压力,因此赵匡义不断想办法排除这种感觉,他要让天下所有人明日自己才是统一天下的霸主,不仅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还包括后世的人们,他要让赵匡义这个名号流传后世、永垂不朽。
曹彬陷入沉思,默默不语地走在路上。
“圣上是否太操之过急了?”
曹圯的喃喃自语一传进曹彬的耳里,他立刻回头瞪视自己的儿子。
“身为臣下休得胡说,注意你的言行!景休!”
景休为曹圯的字。
“是,孩儿僭越,孩儿大不敬。”
曹圯比父亲来得高大的身躯整个瑟缩起来。曹彬虽然予以厉声斥责,却并未继续训诫儿子,反倒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连景休这样的后生晚辈居然也猜得出圣上的心思。”
在政治方面向来深思熟虑,一旦涉及军事,连部下都看得出赵匡义的心态。
然而人并非万能,当然会有不擅长的部分。赵匡义是少见的政治长才,这是众人公认的事实,只不过他本人似乎无法就此满足。
宋军在高粱河西岸摆出阵式,开始准备晚饭,不一会儿,无数炊烟飘向黄昏的天空,这是上万名士兵最后的一餐。
一而望着炊烟,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名将在儿子的伴随之下,不动声色地走回自己的营帐。
第二章 血战
Ⅰ
辽军总帅耶律休哥的正确年龄不详,因为骑马游牧民族向来不会去在意年龄。他们在开始接受中国文化的熏陶,认为“将忠实的记载流传后世,是作为文明国家所应具备的条件”之后,才开始详细记录年龄。后来的蒙古帝国也一样,开国的成吉思汗出生年份完全无从考据。
不过还是能够从各种资料大致推测,耶律休哥这一年应该是三十五岁左右。
天色还早,他已经在用晚饭,正吮着烤羊肉的骨头。头上蓄着北方骑马游牧民族的标准发型:髡发把头发剃光,只在后脑勺的部分留下一撮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
这样的发型看起来很奇怪,不过古代埃及人也是把头发剃光,只在头上留下一部分的头发编成辫子,两者的发型几乎一模一样。日本古代的发髻也很像,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后半边的头发不是放下来就是梳起来在头上做个髻。
耶律休哥把啃完的羊肉骨头扔向一旁,站起身来。
行为举止看来野蛮粗鲁,不过那只是表面上而已。他通晓中国文化,古籍经典朗朗上口,思虑缜密,才能出众,无论作为武将或宰相都是上上之选。
且不论敌我,耶律休哥与曹彬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共通点,就是“不滥杀无辜”。身为武人,上了战场自然要奋勇杀敌,但也必须尽可能将牺牲程度降到最低。这样的气度与旷世的功勋并驾齐驱,让曹彬与耶律休哥的名字流传千古,为后人所景仰。
耶律休哥穿戴甲胄,甲胄前缘缝上毛毡披凤,头盔顶部缀着三根天鹅羽毛。
夕阳急速下沉,天色呈现深蓝,然后逐渐转暗,燕山周围的山脉化为一道黑影,白亮的太阳开始被吞没,耶律体哥映照在地面的身影被拉得又高又长。
耶律休哥环顾士兵。
“我们今晚要攻打宋军。”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各位完全不必担心,只要遵照我的指示就能获胜,燕云十六州永远是我国的领土。”
噢!士兵们齐声吆喝,给予他们的总帅绝对的信赖。
“宋军曾经打败我军一次,不过这正足以夺去他们的性命。一支骄傲得不懂节制的军队反而最不堪一击。”
耶律休哥命人牵来爱马,然后轻盈地坐上马鞍。
“一切依计划行事,左军点燃火炬,在宋军前方一字排开,右军随我来,让马嘴衔住木签,马蹄以布裹住,在接近宋军身侧之前绝对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辽军展开行动。
※ ※ ※
……宋军的侦骑(负责侦察的轻骑兵)从昏暗的山路望见辽军点燃火炬,这样的光景看起来宛若数万只萤火虫同时飞了起来一般。
“……来了!”
摒住气息的侦骑连忙在漆黑的山路掉转马头,往自己军队的阵营奔驰而去,由于一心急着赶回通报,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个背着行李箱的少年跟他们擦身而过。
“咦?辽国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吗?本来还以为顶多只有十万而已。”
瞄着前方成群的火炬,少年纳闷地侧着头,他正是白龙王。
白龙王踩着轻快的步伐来到高处定睛观察,当成群的火炬一接近,白龙王嘴角露出轻笑。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呵。”
每名士兵都是双手举着火炬,一名土兵拿着一把火炬是一般常识,如果只从火炬的数量来计算,宋军自然会将辽军兵力总数视为实际的二倍之多。
“耶律休哥还真是个老奸巨猾,不过这也算是战场用兵的一种策略,不晓得现在宋军的情况如何?”
头顶着微弱星光,白龙王毫不迟疑他笔直奔向宋军阵营,胡仙也紧跟在一旁,时而领先时而落后。
很快地便可见到河岸不计其数的火炬,这里是宋军阵营,宋军人数之众相当于在荒郊野外平白冒出一座大城,士兵与马匹的声音透过晚风飘送而来。
若是单纯的用餐时间还不成问题。
“嗯,好香,是烧饼的味道,现在是用饭时间吗?”
烧饼是以面粉揉制加以烧烤而成,属于面包的一种。此外还同时传来烤肉和炒青菜的香味。白龙王每靠近一步,味道就愈浓烈,宋军的士兵们尚不知敌人正在步步逼近。
“真想向他们发出警告,不过这是绝对禁止的。要小心啊,你们现在的状况很危险。”
白龙王看着宋军,内心显得毛躁不安。其实就算他大嚷:“辽军来偷袭了!”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外表根本不像神仙,只是个江湖卖艺的少年罢了。
“想想这样实在大可惜了。”
白龙王指的是阵营内堆积如山的粮食、面粉、腌制肉类跟鱼干……届时这堆粮食势必在辽军的偷袭中焚毁掉大半。
“既然要被烧掉,还不如分我一点。”
白龙王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冷不防地被人猛然撞开。
“不要挡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白龙王被这么一撞,心情也变得不太好。五、六名士兵正巧快步经过,不留心把少年撞开。白龙王并没有摔个四脚朝天,他很快就站定脚步,但也没有忍气吞声离开现场。
“军人是人民的褓母,不会保护善良老百姓的军人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你们的主帅应该经常以这段话向你们耳提面命吧。”
“你在说谁?”
“就是枢密使曹彬啊。”
“这个小鬼,竟然胆敢直呼枢密使大人的名讳!”
其中一名士兵大吼,另一名刚露出质疑的眼神。
“这小鬼看起来像是江湖艺人,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难不成是敌人派来的密探?”
“很有可能。喂,你到这边来,我要检查你这个箱子装了什么东西。”
士兵伸出手,动作粗鲁地企图打开白龙王背上的行李箱。
“哇……”
士兵惨叫出声,不断甩动双手,白龙王笑了起来。
“空手抓刺猬实非明智之举,尚未查清楚敌人的底细就擅自开战,这样是很难得胜的,还不如在吃败仗之前趁早鸣金收兵比较好。”
“一派胡言!”
“抓住他,胆敢抵抗就格杀勿论!”
就在情况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际,突然间铜锣声响遍整座军营。
“敌人来了,对岸出现火炬了!”远处传来通报,士兵们顿时惊惶失措,搁下白龙王迅速离开。
Ⅱ
“敌人会从东北方进攻。”
赵匡义如此坚信,因此三十万宋军自然面朝东北方向布阵,侦骑也被派往东北方向,此时陆续传回“敌人正在接近”的报告。
“正如我所料,趁着敌人渡过高梁河的时候,一举将他们歼灭。”
望着对岸不计其数的火炬,赵匡义斗志高昂。
“人只相信他想相信的事情。”
所以赵匡义一心认定辽军主力是从正面一字排开。
然而……
耶律休哥率领的辽军主力却是从西北方向无声无息地逼近宋军左翼。
耶律休哥熟知这一带的地形,他成功地避开宋军的侦察网,顺利将直属部队移动到目的地。
宋军面前也就是高梁河东岸布满了辽军的火炬,而且是宋军料想不到的庞大阵容。辽军不时发出呐喊,音量有如地鸣一般,震慑着河川对岸的宋军。这么做是为了掩饰来到宋军侧翼的耶律休哥直属部队所发出的声响,不过宋军对此全然不知,只见士兵匆匆忙忙地准备应战,岂料辽军完全没有进攻的迹象。
“敌人为何不渡河过来?”
赵匡义觉得坐立难安,敌人来到高梁河东岸全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已经过了二刻(约三十分钟),敌人却纹风不动。
“夜晚渡河是相当危险的,想必敌人在等待天明时分。”
潘美如此解释,赵匡义也觉得很有道理。
“原来如此,那就等天色破晓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曹彬一语不发眺望对岸,上万支火炬化为一道不停摇曳的光波。望着眼前的光景,疑惑迅速蒙上心头,夜袭原本应属于秘密行动才对,辽军明目张胆举着大量火炬是为了什么?而且既然已经隔着一条河与宋军对峙,却又何以要特地等到天明才采取行动?
“圣上,请立即回避!”
曹彬的话让赵匡义一时反应不过来,一旁的潘美不悦地蹙起眉头。
“枢密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面夹攻,我们中了敌人的诡计了。”
“诡计?”
“河川对岸的敌军只是幌子,敌人的主力已经来到我们的身旁了!”
怎么可能!潘美正想一笑置之的刹那,身边暗处开始咆哮起来,整座燕山也随之撼动,那是敌人的呐喊与如雷贯耳的马蹄声,身经百战的众将领一听立刻明白。
“准备迎战!”
世界史所记载的“高梁河之战”就此开打,映入茫然呆站在原地的赵匡义眼帘的是从黑暗深处倾巢而出,驱散宋军步兵、排山倒海而来的辽国骑兵队。
战况十分惨烈,不过辽军一开始便占了上风,短时间就压倒宋军的气势。
火炬翻倒,火苗沾到营帐,在晚风的助长之下立刻熊熊燃烧起来,黑夜与红火交错在一起,视野变得相当模糊。当中只见剑与剑的激斗、长枪与长枪的碰撞、不断道出零星火花,悲鸣与怒号、马匹嘶叫声、刀剑折断声、甲胄龟裂声,被砍断的头掉落地面,躯体喷出鲜血不停翻滚。
部分宋军受到猛力推挤而跌落高梁河,河面溅起大量水花。原本在东岸一直按兵不动的辽军开始万箭齐发,数百名士兵随即被暗流吞没,不再浮起。
“不准退、不准退!”
“暂时收兵,重整队伍!”
大相径庭的命令在宋军的将兵之间一往一来,连指挥官们也陷入一团混乱。
“圣上,请上马车。”
“枢…枢密使那你呢?”
“请不必挂心微臣。”
在他们对话的当时,敌人的箭仍不断落在周围,从未上过战场的赵匡义吓得面无血色。曹彬让皇帝先行离开,接着跳上自己的座骑,手上握着长枪,跃进混战的漩涡之中,长年与他共患难的部下也尾随在后。
辽国骑兵发出怪叫持续往前直冲,曹彬挥舞长枪,打掉第一个人的长枪,接着将第二个人从马背上撞落。
只见他在摇曳的火光之中,灵巧地操纵马匹,挥动长枪冲撞、击倒成群的敌兵,那英姿看起来几乎有如天界的武神,带给被迫进行一场绝望之战的己方士兵无比的勇气。
只是,当枢密使亲自携枪上阵厮杀,代表这场战役已经注定败北。
“父亲大人!”
见到儿子一边大喊,一边挥动大刀驱赶而来,曹彬命令道:
“快护驾!”
父亲一声令下,曹圯立即跃上马背。
大刀一闪,挡在他面前的辽兵颈部带着一道鲜血,当场身首异处。
曹彬的儿子都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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