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托雷卡说,“也有可能他们大多数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即使是驶出‘上帝之脸’的范围,上帝也不会责罚他们。”
船长嘟哝了一声。夜幕很快降临了。
九扇窗户中的景物继续每四十拍左右变换一次:红色圆球、无尾两足动物、奇怪的爬行动物、长着高跷腿的生物,还有很多娜娃托来不及归类的东西。
偶尔也会看见一片疯狂世界中的绿洲:一些熟悉的事物——迪博的办公室。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娜娃托飘浮在窗户前的半空中,眼前一闪,窗户变成了九块彩色方框,像魔咒般令人眩晕,不断地闪着光,闪着光……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她决定暂时不盯着窗户看,将目光先转移到别的地方——任何别的地方。
每扇窗户的左侧有三条垂直发光的红色文字,随着窗户中景色的改变而变化着。前两条文字跟飞船制造者所用的文字一样,但第三条则只是个简单的图表。几乎所有的第三条图表都由顶部的大圈和下面的一列小圈组成,其中一个小圈是白色。娜娃托觉得这个图表有些眼熟。当右下角的窗户再次对准迪博的王宫内院时,娜娃托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了。那扇窗户旁边的第三条图表中,大圈下面是三个小圈,然后是三个大圈,最后是两个小圈。但其中并没有白色的圈,而是有一个小白点在三个大圈中的第二个旁边闪耀着。
娜娃托意识到这是昆特格利欧太阳系的图表,感谢上帝又让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一些她的思维能弄明白的事物。最大的圈是太阳,接下来三个小圈代表的是卡佩尔、帕特佩尔和达文佩尔三颗比较接近太阳的岩石行星;三个大圈是三个气态的庞大世界:凯文佩尔、“上帝之脸”和布雷佩尔。最后两个小圈是外围的岩石行星……嗯,加夫佩尔,当然,还有……还有……目前还未知的第八颗行星。靠近“上帝之脸”的白点代表的就是这扇窗户所展示的星球——昆特格利欧卫星。
她看了看其他窗户,思维突然有了飞跃性的进展。所有的窗户都是太阳系的地图——但是,是别的太阳系,外星系的太阳系,在这一刻前从未梦想过的太阳系。
奇怪的两足爬行动物又出现了:旁边那条圆圈组成的图表表明,这是由十一颗行星组成的太阳系中的第四颗行星。还有长着七对高跷腿的动物,它们在五颗行星组成的太阳系中的第二颗。娜娃托惊讶地发觉,几乎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小行星上,而不是庞大世界的卫星上。右上角的窗户转回了同其他生命形式相互协作的奇怪红色圆球生活的世界。真是难以置信:那个世界的图表最上端有两个大圈——两个太阳。
虽然中间零号窗户的景色间歇性地发生变化,时而是黑色两足动物,时而又是黄色或棕色,小小的星系图表却一直没有改变:一颗太阳,四颗小行星——其中第三颗是明亮的白色——然后是四颗大行星,最后有一颗小行星。
娜娃托的思维还在飞快地转动着,试图应付蜂拥而至的图像和信息。她发现中央的窗户从未变换成另外一个世界。从其星系图表来看,一直都是同样的第三颗行星上的不同景致。但只有那扇窗户是通过黑线同其他星球相联接的,其他任意两个窗户之间却没有联接。
她盯着这一大片窗户和相互联接的线,头开始隐隐作痛。
突然,她想到了。
想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那代表了什么。
家园。
中央的世界。
那是他们的家园,最初的家园。
飞船制造者们就是从那里将生命形式带到这儿来的。那就是将显示迪博办公室的窗户跟中央的窗户相联接的意义所在。
但飞船制造者们还将生命从家园带到了十一颗行星中的第四颗、五颗行星中的第二颗、绕着两颗太阳运转的世界……
娜娃托的身体开始战栗。她飘在空中,紧紧抱住双臂。
家园。
生命从那里散布到太空中的群星上。
真是无从想像。
她瞪大眼睛看着窗户发生改变,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有时窗户里一片黑暗。
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黑暗。
娜娃托的心一阵狂跳。
黑暗。
空无一物的窗户。
或许魔力在长时间的展示后消失了。当然,这些窗户还很新,但它的另一端肯定有某种“眼睛”在将这些图片传送回来。飞船在这里坠落已经很久了,这段时间内可能有些眼睛已经失灵了。
也有可能这些世界在此期间已经消亡了。
娜娃托头痛欲裂。她将注意力再度转向窗户左上角闪着光的白色数字上。当窗户中出现昆特格利欧卫星时显示的数字是27;出现两足爬行动物时是26;啊,那边又出现了高跷腿的水底生物,显示的数字是9;居住在珊瑚城中的红色圆球是1。她看见了四个比27大的数字,画面上的生物都是有褐色绒毛的两足生物。而中央的窗户一直显示的是水平直线零。
慢慢地,她开始明白过来。她沉重的思绪开始清晰起来,迷雾渐渐散去。
她一生中曾两次见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显要地位遭受冲击。第一次是阿夫塞将他们从宇宙的中心移开,然后托雷卡证明了他们并非上帝之手的神圣杰作。而现在——第三次冲击。
总共有三十一个不同的世界上都生存着从同一个家园衍生出来的生命。而如果数字代表的是生命迁移的顺序,那昆特格利欧恐龙并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得到迁移的,而是第二十七批——三十一中的二十七。没有什么显要地位,只是众多成员中的一个而已。
她飘浮在宽敞的房间中,惊奇地观看着形态各异的生命形式从眼前一一掠过。红色圆球;高跷腿生物;智能的爬行动物;无尾的两足动物;飞翔的动物;爬行的动物;有二十条手臂的动物;根本没有手臂的动物。窗户不断游移于不同的世界之间,异星的阳光在她脸上舞蹈。
她试着尽量去理解这一切。
但最终,她觉得自己完全麻木了,无法继续思索下去。窗户又一次模糊了,只剩下九个彩色方框。
她需要休息一下,需要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她决定在塔顶宽阔的空间中四下看看。
这就带来了一个难题。
她同其他墙面、地面或天花板的距离都拉得太远,无法触及,只能飘荡在方形房间的中央。她试图像飞翔的“翼指”那样扇动胳膊,但根本不起作用。而且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她可能会因为无法飞回救生船取食物而飘荡在空中活活饿死。
但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解开拴饰带的链子,取下那片长长的黑绿色皮带,像甩鞭子一样把饰带打到窗户所在的墙面上,使自己缓慢地穿过了房间。她飞进一条走廊,轻柔地踢着墙面前进。一路见到的很多事物都让人迷惑,但她最终来到了一个熟识的事物前:那是飞船制造者的门,就跟飞船上的门一样。门的高度是宽度的两倍,中央嵌着一块有黑色花纹浮雕的橙色小方块。
娜娃托飞了过去——
——门自己滑向一边,打开了。真是不可思议。她以前一直在思考这些门该如何操纵,因为飞船的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仪器之类的东西。但那些门一直都是死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不得不将橙色小方块从飞船的门上卸下来,露出能用手转动的金属把手。娜娃托现在确定,那些手动的把手应该是在紧急事件发生、能源被切断的情况下才用的。这也是它们被安置在橙色方块后面的原因。
娜娃托凭借着惯性一直穿过门飞了进去,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立刻一头撞在了墙上。不……那不是一面墙,而是第二扇门。这又是一间令人困惑不解的双层门房间。
但这扇门不也应该自动打开吗?哦,好吧:她在飞船上已经手动开启过无数扇这样的门了。她伸出爪子,将扣住橙色方块的弹簧夹子拨开。橙色方块弹开了,露出把手。
娜娃托伸手抓住把手,开始旋转——
突然,她身后的门开始滑动关闭,但她的尾巴还在门外。门碰到了她的尾巴,还没夹紧又自动退开了。
娜娃托听见——或许“感觉到”更合适些——一种声音。音调很高,使她的牙齿发酸、爪子发痒。身后的门再次滑动,碰到了她的尾巴。
声音像重复的叫喊不断回旋。
娜娃托再次旋动把手。
紧接着——
门的右下方闪现出一丝黑暗。
一阵风——
耳朵里剧痛难忍。
她将手举到头的两侧,将耳洞完全盖住。
鲜血从鼻孔中喷出来。
透过下方的黑色空隙能见到天上的星星。
星星。
皮肤一阵刺痛。
她紧紧闭上眼睛,内外眼皮死死抵挡着上升的眼压。
空气像一阵风暴从空隙中刮进来。
血从肛门和生殖器的褶皱中滴下来。
涌进来的空气将她推向半开的门,但门的开口太小,无法挤出去。
一阵阵巨大的痛楚,焚烧的痛楚,撕裂的痛楚……
然后,疼痛开始缓解。
一切开始归于平静。
娜娃托的意识渐渐消退……
第二十三章
阿夫塞立刻赶到了办公室。国王将托雷卡发回来的公函读给他听,他让迪博重复了两遍。最后,他摇摇头说:“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为什么?”迪博问,“我的皇家卫兵们训练有素,猎手们本领高强。当然,要取胜是很困难,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这些……这些异族恐龙来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占熟悉地理位置的优势。”
“这并不相关。”阿夫塞摇摇尾巴,“想想这点:我们的人民受到了地盘争斗本能的限制。托雷卡说,异族恐龙并没有这种本能。我们有可能聚集十名到十五名猎手,但他们能带来成百上千名。”
“他们只有四十艘船,”迪博说,“就算戴西特尔号这样的大船最多也只能搭载二十人。”
“这也跟地盘争斗本能有关。”阿夫塞说,“如果人们能挤在像外星飞船上那种有很多张床的房间里,戴西特尔号就能搭载上百人。四十艘船就能搭载比整个首都的人口还要多的人。如果托雷卡都说对了,那他们就会蜂拥而至,就像苍蝇之于腐肉。光从数量上,我们就无法与之比拟。”
“呃,但我们仍然是真正的猎手,阿夫塞。托雷卡说,异族恐龙用工具捕杀动物,而我们则用爪子和牙齿。我们不需要工具。”
阿夫塞点点头,仿佛迪博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鲁巴尔的第一条法令说:‘昆特格利欧人应该用牙齿和爪子来捕杀猎物;只有这样的捕杀方式才能使我们强壮纯净。”
“没错。”迪博说。
“但你没明白吗?工具的使用使异族恐龙占据了优势。我们必须冒险同猎物进行直接的接触,而他们,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工具。或许是能在空中飞的尖棍子——当我在戴西特尔号上同卡尔—塔古克搏斗时,我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件武器。抑或他们用刀来杀人而不只是剥猎物的皮。”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迪博说。
“是啊,我们的宗教信仰杜绝了这些东西的存在,但异族恐龙却能使用。而这些工具和武器能增加他们的个人能力,迪博。”
“那我们必须学会做同样的事情。”
“说易行难哪。记得第二十三部《圣卷》吧:‘狩猎的时候不要携带任何武器,那是儒夫的表现。’那些英勇的皇家卫兵会很难接受这个所谓的懦夫行径的。”
“那异族恐龙将在数量上超过我们,而且——那个词怎么说?装备?——装备更加完善?”迪博望着阿夫塞,说,“我们有什么优势吗?”
阿夫塞斜靠在尾巴上思考着。“呃,克拉德克斯在他的战争论著中曾说过,战争中最重要的是保证我方的正义感:代表上帝眼中的正义。但就算这一点,恐怕也是在异族恐龙那边。如果我对托雷卡的公函理解正确的话,是我们先向别人发起攻击的,而且——”
“没什么能凌驾在我的人民的生存权之上。”迪博生气地说,“要是我不认为这一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我就是一名糟糕的领导人。”国王的尾巴左右摇摆着,“我们是天生的杀手,阿夫塞。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我们会取胜的原因。我们高兴地杀,松地杀,我们为取乐而杀。而从托雷卡的公函来看,异族恐龙并不具备这一特质。”迪博带着展望未来的神情幻想将至的胜利。他坚定地说,“我很少能这么说,但是,你错了,好阿夫塞——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错了。我很了解昆特格利欧人民,异族恐龙不知道该如何击败他们。”
平静,难以置信的平静,静谧得像静止的湖水。娜娃托感觉不到疼痛、焦虑、罪恶和恐惧。只有安宁,一种简单的安宁感。
然后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像是阳光下的金字塔,又不完全像。某种熟悉的事物,但又不完全一致。一条——一条通道,尽头有一盏纯净的白灯,比阳光还纯净白亮,但不用眯缝着眼也没有刺痛感就能见到。
她像在救生船中一样失重地飘荡着。周围还有别的人,一些熟识的人。她的家乡杰尔博部族的猎队队长鲁比—卡登、“陆地”地质勘探队第一任领导人埃博—法尔鲍姆、还有,还有,嗯,是的,是她!哈尔丹。亲爱的哈尔丹,她和阿夫塞的一个孩子。还有那边,一个小孩子……呃,那会是谁呢?
慢慢地,她产生了一个觉得惊奇又不算太惊奇、觉得烦人又不是太烦人的想法。
鲁比—卡登在狩猎中死去了。
埃博—法尔鲍姆,身材高大的故人,早已安详地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哈尔丹——哈尔丹的去世是她疯狂的弟弟一手造成的。
还有那个小孩子……那的确是小黑尔巴克。
黑尔巴克,因高烧夭折。
死了。
他们都死了。
跟我一样。
但是,又一个身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咦,是卡茜尔,她跟嘉瑞尔斯的女儿。她被笼罩在奇怪的白光中。哦,这只是一个梦,卡茜尔当然还活着了,她还在高塔基座下等着自己回去呢。但奇怪的是,年轻的卡茜尔站在那里,像是终于想开口说话,想同娜娃托在一起,想了解她的母亲了。
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梦并没有惊吓到娜娃托。她想,在那片模糊美丽的光芒中,没有什么能吓倒我。
光的边缘很模糊,但她觉得也许,只是也许,自己在光芒中辨认出了一个影子,一个光芒照耀下的影子。
那是一只昆特格利欧恐龙,一只巨大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比最大的雷兽还大些。也许,只是也许……
现在露出来的是闪着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侧影。
它没有胳膊。
那是上帝。
但光影改变了位置,闪了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明亮的白光中。
她想靠近些,同白光在一起,但新的身影涌进脑海,一群身影,在风中吹拂的身影。
她的第一次朝圣航行。“上帝之脸”挂在中天,呈壮丽的带状新月形……
刺猎手纹饰。她咬紧牙关,坚决不在金属长矛反复刺进头部侧面的皮肤时叫出声来……
她同她的部族助手达尔丹在森林中奔跑……
一次筛选——当然不是她自己的!一定是别的时候见到的。八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在生蛋的沙地上跑,一只巨大的男性昆特格利欧恐龙——一名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