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么?那你就得控告你自己的脸了,因为它流露出想逃跑的表情,对你犯下了诽谤罪。”
灵思风没命似地跑回破鼓酒家,和一个匆匆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正着。这个人之所以这么急,因为他胸口上插着把矛。他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灵思风脚下,死了。
灵思风从门框望进去,一下抽回身来。一把大飞斧,仿佛一只山鸡,“嗖”的一声从眼前飞过。
小心翼翼再看一眼,才知这斧子其实不是专冲着他来的。破鼓酒家黑乎乎的店堂里一片大乱,众人打成一团。又看第三眼,这一眼看得比较仔细——他发现其中不少已经挂了彩。灵思风侧过身,躲过一把猛扔过来的凳子。凳子飞到街道另一头,摔了个粉碎。随后,他冲进店堂里。
灵思风身穿深色长袍,经久不换,加上难得洗一次,颜色愈发深了。店堂里灯光幽暗,场面混乱,谁也没注意一团暗影飞快地从一张桌子钻到下一张桌子。有一个打架的正踉跄着后退,脚仿佛踩上了谁的手指头,好像有谁的牙在他脚脖子上狠命一咬。他尖叫起来,盾牌脱手,正好给刺过来的匕首让了道,他的对手在惊讶中一刀将他刺了个对穿。
灵思风边吮着受伤的手指,边弯着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飞跑,终于摸到楼梯附近。一支十字弩箭射进他头顶的楼梯扶手,他发出一声哀鸣。
他没命地往楼梯上冲,觉得随时可能飞来射得更准的箭。
到了二楼楼道,他直起身来,喘着粗气。眼前的地板上已经是横尸累累。一个留着黑络腮胡子的大块头,一手拿着沾满鲜血的剑,一手在拧一扇门的把手。
“嘿!”灵思风大叫。这人一回头,几乎是无意识地,从肩袋里抽出一把短飞刀扔了过来。灵思风迅速低头闪过。身后响起一声锐叫,只见一个拿着弓正在瞄准的人扔下十字弩,捂住了喉咙。
大块头又去摸第二把飞刀。灵思风疯狂地想法儿应付,最后狗急跳墙,摆出巫师施法的架势。
他双手高举,大喊:“阿索尼提!克尤鲁查!碧兹尔布勒!”
大块头迟疑了,紧张地左顾右盼,不知会出现什么魔法。其实什么魔法都不会出现,只是与此同时,灵思风自己冲了过去,照着他小腹下面猛踢一脚。
趁他狂叫捂裆的工夫,灵思风一把打开门,冲进去,随手把门紧紧撞上,整个身子堵住,大口喘息着。
进了屋便十分安静。双花在低矮的床铺上睡得正香,靠在床脚的是他那件“行李”。
灵思风往前迈了几步,贪财之心让他仿佛脚底生了轮子,动作飞快。大箱子敞开着,里面大包小包的,其中一个包里透出金子的光芒。一时间,欲念压过了谨慎,他兴奋地伸过手去……可是,拿着钱又有什么用?自己绝对活不到花钱享受的那一天。他勉强地抽回手来,惊奇地发现敞开的箱子盖微微哆嗦了一下——难道看走眼了么,怎么好像被风吹得抖动起来了?灵思风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又看看箱子盖。盖子看上去挺沉的,还包着铜皮。现在,它不动了。
什么风能吹动这盖子呢?“灵思风!”
双花一下子蹦下床。巫师退后几步,堆出一脸微笑。
“好朋友,你真准时!我们马上去吃午饭,然后……我想你肯定都安排好了——整个下午,一个景点接一个景点地转!”
“呃……”
“太棒了!”
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您看,”他无奈地说,“咱们还是上别处去吃饭吧。楼下现在有点小争执。”
“酒馆里打群架!你刚才怎么不叫我起来?”
“您看,我……您说什么?”
“我早上都跟你说清楚了啊,灵思风。我想见识见识地道的莫波克生活——奴隶市场、妓女窑子、小仙庙、丐帮……还有地道的酒馆斗殴。”双花的声音带着一丝疑虑,“你们这里肯定有的,是不是?抓着吊灯悠来悠去,隔着酒桌斗剑,总有野蛮人赫伦或是鼬子他们的踪影。这……多带劲!”
灵思风扑通坐在床上。
“您就想看打架是不是?”他问。
“是啊。难道不行么?”
“首先,打架会伤着人。”
“哦,我不是说咱们也去跟着打。我只是想见见场面,仅此而已。当然,还想看看你们这里那几位勇士。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是不是?不会只是海员们编出来的吧?”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说到这里,双花几乎是在恳求了。
“哦,是的。他们确实都在这里活动。”灵思风赶紧说,他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些人的尊容,一个激灵,赶紧抛开这个念头。
或迟或早,环海一带的勇士们总会经过安科-莫波克的城门。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冰雪覆盖的中轴周边的野蛮人部落,那里似乎盛产勇士。多数人都拿着粗制滥造的魔法刀剑,这些粗笨的魔法刀剑无法抑制它们在星际平面上产生的声波,方圆几里内施展的任何精妙巫术都会受到这种声波的破坏。但灵思风并不因为这个讨厌这些勇士们。他知道自己是魔法师中的“哑炮”。所以,一名勇士哪怕在城门口露个面,都会让魔法营地内的烧杯烧瓶砰然炸裂,让隐匿的小鬼们现出真身,但灵思风却毫不在意这种破坏效果。他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不喜欢勇士,不,他讨厌勇士,因为勇士们平时清醒的时候总是郁闷得仿佛要自杀,一旦喝多了,便疯狂得像要去谋杀。
他讨厌勇士,还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城周围一些出了名的决斗场所,赶上高峰期,简直乱成一锅粥。据说以后要实行进城登记制度了。
灵思风揉揉鼻子。他最常打交道的勇士布拉伍德和鼬子这会儿都不在城里,还有野蛮人赫伦——此人在说话之前还能先过过脑子,以中轴地的标准,他就算是个文化人了——据说他此时正沿着顺时向浪游。
“问您一句,”灵思风终于道,“您见过野蛮人吗?”
双花摇摇头。
“我就担心这个……”灵思风说,“嗯,他们……”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脚步飞跑的噼啪声,楼下又掀起一阵骚动。随后,楼梯开始晃动。没等灵思风下定决心跳出窗口,屋门被猛地推开了。
出乎他的意料,门口的不是楼下利欲熏心的疯汉,而是一位长着红彤彤圆脸盘的保安队小队长。他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只要发生斗殴事件,保安队总是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慎重态度,决不会过早介入,尤其是己方人数不占明显优势的时候。这是一份能领到退休金的工作,吸引的都是小心谨慎、善于思考的应聘者。
小队长盯住灵思风,随后饶有兴致地瞧着双花。
“你们这儿没什么事吧?”他问。
“哦,很好。”灵思风说,“你们呢,路上又被耽搁了?”
小队长没理他。“那么,这位就是外宾啰?”他问道。
“我们正准备上路。”灵思风赶紧说,随后换上特洛博语,“双花,我想咱们得另找个地方吃午饭去。我知道一些不错的馆子。”
他鼓足勇气,竭力保持镇定,踏入楼道。双花跟在他身后。过了几秒钟,只听小队长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震惊的哽咽——“行李”自己“啪”地合上盖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跟了上来。
楼下的保安队员们正把尸体往外抬。留在现场的都是死人。
保安队拖了很久才来,给活着的人留下足够的时间从后门逃跑。
迟来一步真是既谨慎又公道,警匪双方都受益。
“这些都是什么人?”双花问。
“哦,没什么,只是普通人而已。”灵思风说。闭嘴之前,脑子里有块闲着没事干的地方接管了他的嘴巴,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找补了一句,“实际上,他们是勇士。”
“真的?”
如果一只脚已经踏进赫鲁尔的灰色毒雾,最好干脆继续跨进去,一死了之,逗留挣扎只会延长痛苦。灵思风干脆信口开河。
“是的。您看那边那个就是健臂埃里格,还有那个,是黑芝奈尔……”
“野蛮人赫伦也在这里面吗?”双花边问边热切地四处张望。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后面那个就是他。”他说。
好个弥天大谎,余波阵阵,甚至传到了河对岸远处下层星际平面的魔法营地。那里长年凝聚不散的巨大魔力让它猛地加速,将它一下子弹过环海,追上了赫伦本人。赫伦正在凯德莱克群山之巅跟一对狼头怪搏斗,突然莫名其妙地犯了一阵恶心。
与此同时,双花掀开箱子盖,急匆匆地从里面翻出来一个挺沉的大黑匣子。
“太妙了!”他说,“家里人肯定不敢相信。”
“他想干什么?”那个小队长满腹狐疑。
“您救了我们,他表示他很高兴。”灵思风说,斜眼瞅着那个黑匣子,猜想这东西也许会突然炸开,或是传出奇异的音乐什么的。
“哦。”小队长答道。他也正盯着黑匣子看呢。
双花冲他俩灿烂地笑着。
“我想记录一下事情经过。”他说,“您能让他们都站到窗户边上去吗?只要一小会儿就好。嗯……灵思风?”
“您说。”双花小心翼翼地悄声道。
“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
灵思风低头盯着这个黑匣子。其中一个平面的中心部位探出一只圆圆的玻璃眼睛,后边还有个操纵杆。
“不完全知道。”他说。
“这是个快速做画片儿的机器。”双花说,“是个新发明,我引以为傲。但是,你看,我想这些先生们大概不会……呃……我的意思是,先生们可能有点儿不太明白。你能帮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吗?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我可以付钱的。”
“他这个黑匣子里面住着会画画儿的妖精,”
灵思风简短地介绍,“这个疯子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待会儿他给你们发钱。”
保安队员们神情紧张地笑了。
“灵思风,我希望画片儿里也有你。哦,好的。”双花拿出之前灵思风见过的那只圆圆大大的金家伙,眯缝着眼睛,瞧了瞧灵思风当时没看清的那一面,嘴里嘀咕着,“大约三十秒就行。”接着高兴地说,“来,笑一笑。”
“快笑!”灵思风哑着嗓子吆喝道。黑匣子里“嗖瞍”作响。
“成了!”
第二只信天翁飞向碟形世界的上空。飞得那样高,它那鲜艳的橙黄色小眼睛几乎能俯瞰整个世界,还有周边波光粼粼的环海。它腿上绑着一只黄色的信筒。远在它下方的云层里,那只曾为安科-莫波克的王公送来口信的鸟儿,正拍打着翅膀,缓缓飞回家去。
灵思风震惊不已地瞪着那块小玻璃方片儿。他看见了他自己——成了个小人儿,色彩鲜明,站在一堆面容僵硬、张着大嘴的保安队员前面。队员们都伸着脖子越过他肩膀往里看,啧啧作声,声音里带着恐惧。
双花微笑着掏出一大把小一些的金币。灵思风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是四分之一利努。双花冲他眨眨眼。
“我在布朗群岛停留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困难。”他说,“他们老觉得把他们照成画片儿是偷走他们的灵魂。真可笑,是不是?”
“呃……”灵思风出了声,然后觉得这一声实在不算回答,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倒觉着画出来的不是特别像我。”
“操作其实很简单。”双花没接他的话茬,“看,你只要一按这个按钮,其他的就全交给造画机了。那么,现在我去站在赫伦旁边,你给我照一令。”
拿到钱以后,惊惶不安的队员们安静下来了。
金子总能起到这个作用。半分钟后,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玻璃小画片,上面的双花手执一把巨大的锯齿剑,看那笑容,仿佛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
他们在铜桥附近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行李在桌下歇息着。酒菜的水平远远超过灵思风平时自己吃的标准。吃了喝了,他轻松了不少。事情也没那么糟,他想。胡诌一通,加上点儿“脑筋急转弯”,足够应付差事了。
双花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他说:“我猜酒馆斗殴在这里很常见吧?”
“哦,相当常见。”
“要不设备配件怎么都毁成这样了呢……”
“设……哦,我明白了。您是说桌子椅子什么的吧。对,我想是这样的。”
“店老板肯定不高兴。”
“这我倒没想过。开店嘛,这也算是干这行的风险之一啊。”
双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方面,说不定我能帮帮忙。”他说,“我的工作就是风险。哎,这儿的吃的有点太油了,是吧?”
“您不是说您想试试地道的莫波克菜嘛,”灵思风说,“您说什么风险?”
“我知道各种各样的风险。风险是我的工作。”
“您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是不信。”
“哦,我自己并不冒风险。
我自己干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事只不过是打翻墨水瓶而已。我做风险预估。你知道贝斯·佩拉吉红三角区里一幢房子失火的可能性是多少么?五百三十八分之一。
我计算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这有……”灵思风努力压住一个饱嗝,“这有什么用——呃——对不起……”他又喝了几口酒顺顺嗓子。
“用处在于……”双花停住了,“我用特洛博语不会说。我想特洛博语里面可能没有这个说法。我们的语言管这叫作……”
他说出一串古怪的音节。
“‘保先’?”灵思风跟着学,“好怪的词儿。什么意思?”
“嗯,比方说,你现在有一条船,装满了……就说装满了金条吧。这船有可能遇上暴风雨,或者碰上海盗。你肯定不希望发生这些灾难,于是你就办一份‘保先’。我会根据天气预报和近二十年间的海盗犯罪情况来计算货物损失的概率,再添上点儿,然后你就根据概率付给我钱……”
“……还要添上点儿?”灵思风庄重地摇摇手指头。
“……然后,假如货物真的丢了,我就赔偿你。”
“‘拍一掌’我?”
“就是说,你的货物值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双花耐心地解释。
“我明白了。就像打赌一样,是吧?”
“或者说,就像押赌注。”
“那您做这个什么‘保先’能赚钱吗?”
“投资有返还,这是一定的。”
裹在酒意泛起的黄黄的暖意中,灵思风努力思索,想在环海话里找个词儿替代这个“保先”。
“我可不——不懂什么‘保先’……”他坚定地说,顾不上舌头打结,眼前有点儿天旋地转,“魔法,咱说魔法,我懂——懂魔法!”
双花咧嘴笑了。“魔法是一回事,荆棘是另外一回事。”他说。
“啥?”
“你说什么?”
“您刚说——说——的那个词儿!”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荆棘!”
“没听——听说过!”
双花想给他解释清楚。
灵思风也想弄个明白。
整个下午,他们都沿着河的顺时向在城中游览。双花走在前头,脖子上拴了条带子,吊着那个奇怪的画画儿匣子。灵思风拖拖拉拉跟在后面,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看自己的人头是否依然健在。
他们身后还跟着别的一些人。在这样一座城里,公开死刑、决斗、群架、魔法斗殴以及各种各样的怪事每天层出不穷,于是,城里居民将看热闹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人说,在直愣愣傻看方面,没有谁比得上这些人。无论见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