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避讳什么似的。我迟疑地走进房里,不禁纳闷耐辛是否生病了,或遭到什么不幸。不过即使如此,她的生活习惯可一点儿也没变,房间摆设依旧如故,绿意盎然的植物枝叶茂盛地生长。地上也有些落叶,眼前的景象此时正告诉我,喜新厌旧的耐辛似乎找到了感兴趣的新鲜事物。两只鸽子摆饰是她玻璃动物园中的新成员,而大约一打的马儿摆饰散布在房中。一根很粗的月桂果蜡烛在桌上燃烧着,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馨香,一旁托盘中的干燥花和药草却沾到了滴下来的蜡,一捆捆雕工奇特,看来像是齐兀达人用的占卜石板也快遭殃了。我一进房间,她那强壮的小母狗就上前来欢迎我。我停下来抚摸着它,不禁纳闷我是不是还站得起来。为了掩饰我因眩晕而起身时的迟钝,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小片石板。它看起来挺老旧,而且似乎很少用来占卜。耐辛转身离开她的织布机来迎接我。
〃喔,起来吧,别闹了!〃她看到我低头哈腰时大声说着。〃单脚下跪愚蠢极了!还是你觉得下跪会让我忘记你的鲁莽?你回来之后竟然没有立刻来看我!咦,这就是你带给我的礼物?喔,真是设想周到!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这些石板?你知道吗,我找遍了城堡里所有图书馆,却没发现有什么关于占卜石板的记载!〃
她从我手中拿起小石板对着我微笑,好像这是送给她的礼物,而蕾细也在她身后对着我眨眼,我微耸着肩响应。我回瞥耐辛夫人,看到她把小石板放在一堆摇摇晃晃的石板上面,然后转过来看着我。她一会儿对我好,下一刻却露出不悦的神情。她那淡褐色双眼上的眉毛皱成一团,小巧的嘴儿紧闭成一条线,然而这责备的神色却因她头发插着两片长春藤叶,走到我身旁的仪态而破坏殆尽。〃请原谅我。〃我说道,大胆地把长春藤叶从她那凌乱的深色卷发中拿开。她从我手中拿走叶子,放在小石板上面。
〃你这几个月到哪儿去了?这里还需要你呢!〃她问道。〃你的婶婶几个月前就来了。你不但错过了正式的婚礼,还错过了婚宴、舞蹈庆典和贵族聚会。我在这里竭尽所能让大家像对待王子的儿子般尊敬你,你却规避所有社会责任。而你回家后也没来看我,只穿得破破烂烂像工人般到堡里找人说话。你怎么会把头发剪成这样?〃这是我父亲的妻子,曾经为他婚前拥有私生子而惊吓不已,从讨厌我到极度关心我,这有时可比她憎恨我来得难处理。她又问道:〃你难道没想过,这里有比和博瑞屈闲晃照顾马儿更重要的社会责任?〃
第18节:邪恶的诡计
〃非常抱歉,夫人。〃经验教导我不要和耐辛争论,她独树一帜的方式可深得骏骑的心。如果我哪天精神很好,被这么一打乱,就可以让我心神涣散了,而今晚更感觉有些无力招架。
〃我是病了一段时间,而且因此无法踏上归途。等我复原之后,天气又拖延了我们的归期,很遗憾错过了婚礼。〃
〃就这样?这就是你迟归的唯一理由?〃她尖锐地说着,好像怀疑我有邪恶的诡计似的。〃没错。〃我严肃地回答。〃但我确实很想念你。我的行囊装着带给你的礼物,我还没从马厩拿上来,但我明天一定带来给你。〃
〃是什么?〃她像个好奇的孩子般要我回答。
我深呼吸,此刻真的很想回房就寝。〃是种纤细的药草,漫长的旅途不适合携带华丽的药草。齐兀达人不像我们一样用石板或卷轴来教导药草调配,而用像这样一个木盒子取代。当你打开之后会发现一个个小小的药草蜡模,带着药草的颜色和气味,让人更好分辨学习。当然啦,所有的标示都是齐兀达文,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会喜欢的。〃
〃听来挺有趣的,〃她说道,眼中闪烁着光芒,〃我期待着呢!〃
〃我该搬张椅子给他坐吗,夫人?他的确满脸病容。〃蕾细插嘴道。
〃喔,当然,蕾细。坐下吧,小子。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
〃我吃了些别国的药草,然后起了强烈的反应。〃对了,那可是真的。蕾细帮我搬了张小凳子,我满怀感激地坐下,但仍感到一阵疲累感来袭。
〃喔,原来如此。〃她终于放过了我的病,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我,接着忽然问道:〃告诉我,你有想过结婚这件事吗?〃
这么唐突地转变话题,完全是耐辛的风格。我不得不微笑,试着专心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就看到莫莉红润的双颊,和随风飘扬的深色发丝。莫莉,明天就去找你。我对自己保证,到泥泞湾。
〃斐兹,别那样!我不会让你如此目中无人地当我不在似的,听到了没?你还好吗?〃
我费力地让自己回过神来。〃不太好……〃我据实回答,〃今天真累……〃
〃蕾细,帮这孩子倒杯接骨木果酒。他看起来的确累坏了,或许这不是聊天的最佳时刻。〃
耐辛夫人支吾地下决定。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我,眼中充满了真诚的关怀。〃或许吧!
〃过了一会儿,她温和地建议,〃我还不知道你的整个冒险历程。〃
我低头望着那双装填垫料的登山靴。事情真相在我心中盘旋,然后沉沦淹没在让她明了真相的危险中。〃一段漫长的旅程。难吃的食物、肮脏的客栈、发酸的床铺和粘粘的桌子,就这样。我不认为你想听到所有细节。〃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眼神相遇,看得出来她知道我在说谎。她缓缓点头,还是接受了我的谎言,然后别过头往旁边看。我纳闷着我的父亲曾对她撒过多少次类似的谎,她到底费了多少力气才接受谎言的?
蕾细把酒杯稳稳地放在我手中,而我举杯啜饮着第一口神清气爽的香甜。我双手握着酒杯,勉强对耐辛露出微笑。〃告诉我。〃我开口道,但任凭我多么努力,声音仍像个老人般颤抖。我清了清喉咙稳住自己,〃你近来如何?我能想像公鹿堡一有了王后,可真让你忙不过来呢!告诉我这些事情吧!〃
〃喔!〃她好像被针刺了般说道。她转头看着旁边,〃你知道我很孤独的,身体也不怎么健康,熬夜跳舞和聊天让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不。我见了王后,和她同桌一两次,但年轻的她忙着适应新的生活,而我既老又怪,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
〃珂翠肯和你一样喜欢园艺。〃我冒昧地说道。〃她可能最喜欢……〃我的骨头忽地一阵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然后静了下来。〃我只是……有点冷。〃我替自己解围般地再度举起酒杯。我不再啜饮,反而刻意地大口喝酒。我的双手摇晃,杯子里的酒泼溅到我的下巴,然后滴在衬衫上。我不悦地跳起来,双手不听使唤地让酒杯掉下去。酒杯碰到地毯滚远了,留下一道血一样的痕迹。我再度猛然坐下,紧握着手臂,试着让颤抖停止。〃我很累了。〃
我试图解释。蕾细拿了一块布过来轻抹我的脸,直到我从她手中把布拿过来。我用布擦擦下巴,也差不多吸干了衬衫上的酒渍。但当我弯下身来想擦干地上的酒渍时,我的脸几乎因为跌倒而撞在地上。
〃不,斐兹,别管酒了,我们来清理就好。你那么累,病又还没好,就赶快回房休息吧!等休息够了再来看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可又得花一整晚的时间。你现在走吧,小子,上床睡觉吧!〃
我站起来,对于这份暂时的解救心存感激,并且谨慎地保持优雅的风度。蕾细看着我走到门边,然后忧虑地站在那儿望着我走到楼梯平台。我试着稳稳地走着,不让墙壁和地板在我的眼前摇晃。我在楼梯上停下来对她挥挥手,然后继续走上楼。走了三层阶梯后远离了她的视线,我停下来靠着墙稳住呼吸,举起双手遮住双眼挡住明亮的烛光,眩晕感像阵阵浪潮般充斥全身。当我睁开双眼,视线在雾中的彩虹里变成了一圈又一圈。我闭上眼睛并且用手按着双眼。
我听到轻缓的下楼梯脚步声,在离我两层阶梯的上方停住。〃你还好吗,大人?〃我听到有人以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酒喝多了些。〃我撒着谎,可想而知泼洒出来的酒让我闻起来像个醉汉。〃过一会儿就好了。〃
〃让我扶你上楼梯,在这儿跌倒可是很危险的。〃这拘谨的声音充满了不赞同的意味。我张开双眼透过手指望着她。蓝衬衫。这位仆人的衣着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而且她毫无疑问处理过醉汉。
我摇摇头,但她可不管。换成我是她,也会这么做的。我感觉一只强壮的手稳稳地抓着我的上臂,另一只手挽着我的腰。〃让我们上楼吧!〃她鼓励着我。我不情愿地靠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另一个楼梯平台。
〃谢谢你!〃我喃喃道谢,心想她该放手了,但她继续抓住我。
〃你确定你的房间在这层楼?仆人的房间在楼上,你知道的。〃
第19节:你是个混蛋
我勉强点点头。〃在三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是小杂种的房间。〃这话真像是个拋出来的冷酷挑战。
我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迎接这挑战,甚至连头都不抬起来。〃是的,你可以走了。〃我同样冷酷地打发她走。
她却靠得更近。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起来看着她。〃新来的!〃她愤怒地嘶喊着,〃我应该在这里丢下你。〃
我抬起头,无法将视线集中在她脸上,但这不打紧,我认得她,认得她脸上的轮廓和头发向前垂到肩膀的样子,还有她那夏日午后般的芬芳气息,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潮汐般冲击着我。是莫莉,我的制蜡烛女孩莫莉。〃你还活着!〃我喊了出来,心如上钩的鱼般跳着,抱着她亲吻了起来。
至少我尝试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把我推开,接着凶巴巴地说:〃我绝不和醉汉亲吻,那是我对自己所做的承诺,也会一直遵守这项承诺。〃她的语气坚决。
〃我没喝醉,我只是生病了。〃我抗议,兴奋的感觉让我更加晕头转向,可连站都站不稳。〃不要紧了,你就在这里,而且安然无恙。〃她稳住我,正是她从照顾酒鬼父亲当中学来的反射动作。〃喔,我知道了,你没醉。〃她的语气混杂着不屑和难以置信。〃你也不是文书的跑腿,更不是马厩帮手。你都是用说谎的方式认识别人吗?这似乎也总是你的下场。〃
〃我没有说谎。〃我似乎在抱怨,也因为她语气中的愤怒而困惑,心中却企盼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刻赶紧到来。〃我只是没告诉你……这太复杂了。莫莉,我只是很高兴你安然无恙,而且就在公鹿堡!我原本以为得去找……〃她仍抓住我好让我站稳。〃我没醉,真的。我刚才说谎,因为承认我有多虚弱会让我觉得难为情。〃
〃所以你还是说谎了。〃她的语气如鞭笞般犀利。〃说谎应该让你更难为情,新来的。还是说谎是王子儿子的专属权利?〃她放开我,而我衰弱地靠在墙上,试着抓住漩涡般的思绪,同时让自己站直。〃我不是王子的儿子,〃我终于开口,〃我是私生子,那是不一样的,而且没错,承认这档事也实在太难为情了。但是,我从未告诉你我不是私生子,只是总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新来的,这感觉很好,只因有群朋友把我当成'新来的',而不是'小杂种'。〃
莫莉没有回答,反而比之前更粗鲁地抓着我衬衫前襟,把我硬拉到走廊然后进入我的房间。而我对女性愤怒时所展现的力量感到惊讶。她用肩膀推开门,像对待敌人般地把我往床上一推。她在我接近床边时松手,我就跌在床上了。我挺直身体勉强坐下,紧握双手放在双膝间,无法控制地发抖。莫莉站在那儿怒视着我,而我看不清她。她的轮廓模糊,各个特征都模糊了,但我从她站着的样子知道她很愤怒。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道:〃我人虽不在这里,但我梦到了你。〃她依然不说话,反而让我更有勇气说下去。〃我在泥泞湾遭突袭时梦到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地说出话来,〃我梦到火灾和劫匪的攻击。在梦中,你保护着两个孩子,而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你的亲骨肉。〃她的沉默像一堵墙阻挡我说的话,或许她觉得我简直像笨到极点的傻子般瞎扯梦境。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这么多人,就偏偏让莫莉看到我这不成人形的样子?沉默变得更长久。〃但你如今安然无恙地在公鹿堡。〃我试着稳住颤抖的声音。〃我很高兴你平安无事。但你在公鹿堡做什么呢?〃
〃我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像我一样紧绷。愤怒让她的语气变得冷酷,但也让我觉得它伴随着恐惧。〃我来找个朋友。〃她稍作停顿又好像在压抑什么。当她再度开口时,语调很不自然地平静了下来,几乎是柔和委婉地说话:〃你知道,我在父亲去世后就成了债务人,所以我的债主夺走了我的店,让我不得不住在泥泞湾的亲戚家帮忙收成、赚钱和重新生活,而我根本无法猜测你怎么会明了这些。我赚了些钱,而我表哥也答应借我其余的钱。那是个丰收的时节,原本打算隔天回公鹿堡,但泥泞湾就遭突袭了,我在那里和我的侄女……〃
不一会儿,她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我和她一起回忆,劫船、火灾,和挥舞长剑狂笑的女人。我仰望着她,几乎可以集中视线。我一语不发,而她越过我的头望着前方,平静地诉说着。
〃我表哥失去了一切,但因孩子们生还而感到幸运,而我无法在这时候还跟他们借钱。其实,他们根本无法付给我工作的报酬,就算我问了也是徒然。所以无家可归的我在冬季将至的时候回到公鹿堡,想着我和新来的一直是朋友,如果要借钱应急的话,应该可以找他。我来到公鹿堡寻找文书的跑腿,但每个人都耸耸肩,然后带我见费德伦,但他听了之后也只是皱着眉头,接着就把我送到耐辛那儿。〃莫莉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我试着想像那样的会晤,但耸耸肩想想算了。〃她让我担任仕女的女仆。〃莫莉轻柔地说道。〃她说这是你让我蒙羞之后,仅能做的了。〃
〃让你蒙羞?〃我猛地挺起身。整个世界在我周围猛烈摇晃,而我模糊的视线融成点点火花。〃我是怎样让你蒙羞?〃
莫莉的声音静了下来。〃她说你很显然赢得了我的爱慕,然后就离开我。我假设你有一天会娶我,所以才让你追求我。〃
〃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继续,〃我们是朋友。我不知道你觉得我们不只是朋友……〃
〃你不知道?〃她抬起下巴,我记得那个姿势。若是六年前,她接下来就会在我肚子上狠狠揍上一拳。我依然退缩,她的语调却愈来愈平静:〃我想我期待你那样说,这很容易开口的。〃
现在换我生气了。〃是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有说,而且还跟那个叫阿玉的水手在一起。你想我不认识他吗?我在那儿,莫莉,我看到你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远。你为什么不在和他离开之前到我这儿来?〃
她挺起身子:〃我是个有憧憬的女人,结果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债务人。你能想像我得知父亲负债后遭忽视的滋味吗?债主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就上门来讨债,我也失去了一切。那么,我应该像乞丐一样来求你收留我吗?我还以为你关心我,相信你会……去你的,我为什么要对你承认这个!〃她的话语像投石一样丢向我。我知道她的眼神燃烧着,双颊泛红。〃我以为你会娶我,会想和我计划未来。我想为这贡献些什么,而不是身无分文地失去前途。
我想像着我们开了一间小店,店里有着我的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