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后,蜡烛即将燃烧殆尽,火焰也渐渐微弱,空气中细微的变化让我知道切德已经打开他那道无声的门。我起身上楼找他,但是我在楼梯上所踏出的每一步只让我心中的愤怒加剧。这股怒气并不像人们彼此之间的咆哮或打斗,而是源自疲乏和惊惶失措,就像遭受伤害一样。这种愤怒让人想停止一切,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无法忍受什么?〃切德问我。他弯着腰在污渍斑斑的石桌上进行一些调制研磨的工作,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中透露出真诚的关怀,让我终于静下心来看着听我说话的这个人。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刺客,满脸痘疤,头发几乎全白,身穿那件熟悉的灰色羊毛长袍,衣服上总有污渍或小小的烧痕。我想知道他为国王杀了多少人,只因黠谋国王的一个字或是一个点头就行刺,毫无疑问忠于他的誓言。姑且不论这些行刺事件,切德本身其实是个本性温和的人。我忽然想问他一个问题,比回答他的问题还要紧迫。
〃切德,〃我问道,〃你曾为了自己而杀人吗?〃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为了我自己?〃
〃是的。〃
〃为了保护我自己的生命而杀人?〃
〃是的。我不是指为了国王而杀人,而是杀人……让你的生活更好过些。〃
他哼了一声。〃当然没有。〃然后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不?〃我追问着。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可没人只为了图个方便而随意杀人,这是不对的。这叫谋杀,小子。〃
〃除非为了国王杀人。〃
〃是的,除非为了国王杀人。〃他轻松地表示赞同。
〃切德,这有什么不同?为自己做这件事,和为黠谋做这件事有什么不同?〃
他叹口气停下手边的搅拌工作,走到桌子尽头坐在高凳上。〃我记得自己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我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的导师已经去世了。〃他坚定地注视我的双眼。〃这就要看个人的信念了,小子。你相信国王吗?国王应该要比你同父异母的兄弟,或是你的祖父来得意义深远,要比老好人黠谋,或是善良诚实的惟真来得重要。他必须是国王,一个王国的核心,轮子的轮轴。如果他是这么重要的人,如果你相信六大公国值得维护,而人民的福祉会因国王伸张正义而获得更多保障,那么,答案就出来了。〃
〃如此一来,你就可以为了他而杀人。〃
〃没错。〃
〃你曾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杀人吗?〃
〃你今天晚上的问题挺多的。〃他平静地警告我。
〃或许你让我孤独太久了,我才有时间想这些问题。当我们每天晚上见面时,总是聊一些其他的,加上我也很忙碌,所以没去想这么多,但现在我想到了。〃
他缓缓点头。〃思考不总是……令人感到舒服。它总是好的,但也总是令人不舒服。没错,我曾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杀人,但这又回到了我刚才所提到的信念。我必须相信对我下令的人比我懂的还多,而且见多识广也比较有智慧。〃
我沉默了许久,切德却放松了起来。〃进来吧,别站在门口。我们一起喝点酒,然后我要和你谈谈〃
〃你曾经单凭你自己的判断杀人吗?为了整个王国的福祉?〃
切德看了我一会儿,露出烦恼的神情。然后他别开头,低头凝视自己苍老的双手,他相互搓揉皮肤苍白如丝的双手,手指摸着显眼的红色痘疤。〃我不做那些判断。〃他忽然抬头看着我。〃我从不接受那种负担,也不希望有这样的顾虑。这不是我们该做的,小子,那些是国王该做的决定。〃
〃我不是'小子',〃我指出,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是斐兹骏骑。〃
〃要强调斐兹。〃他严厉地指出,〃你是逊位王储的非婚生子。他放弃王位,也让自己无权做什么判断。你不是国王,斐兹,甚至不是一位真国王的儿子。我们是刺客。〃
〃那我们为什么在真国王遭下毒时站在一旁不管?〃我接着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他接受诱惑服用令自己丧失心智的药草,而当他无法思考时,就接受更多诱惑服用让他变得更傻的药草。我们知道这个来源近在眼前,我也怀疑它的真正出处,而我们却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萎靡消沉。为什么?这又是什么信念?〃
他的话像刀一般刺着我。〃我不知道你的信念在哪里,我原以为在我身上。我懂得比你还多,而且我效忠国王。〃
这回轮到我瞠目结舌了。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穿过房间,来到切德存放酒和酒杯的橱柜前,我小心地斟满两杯酒放在托盘中,然后将托盘端到壁炉旁的桌子上放好,接着就坐在壁炉的石台上。过了一会儿,切德走过来坐在他那张软垫椅上,从托盘中举起酒杯啜饮着。
〃过去的一年对我们来说都不好过。〃
〃你很少找我,而当你找我来的时候,又满怀秘密。〃我试着不让语气透露出指控的意味,但还是没什么用。
切德发出短短的笑声。〃而你是个自动自发提问题的家伙,可真让你困扰了是吗?〃他又笑了,无视我发怒的神情。当他说完的时候,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看着我,深沉的双眼中仍舞动着兴味。
〃别怒视着我,小子。〃他告诉我。〃你对我所要求的一向是我对你所期待的两倍,甚至更多。在我心中,一位师傅总有权期待学生对他抱持信念和信任。〃
〃你有啊!〃我过了片刻说道,〃而且你也说对了,我确实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期待你信任这些是正直高尚的秘密,但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而你却没有。每当我走进国王的房里,就看到瓦乐斯的熏烟和药草对他发挥效应。我想杀了瓦乐斯,好让国王恢复神志。接下来,我想要……完成这个任务。我要移除这些毒药的来源。〃
第118节:你想杀了我?
〃那么,你想杀了我?〃
这感觉好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你是瓦乐斯提供给国王毒药的来源?〃我确信自己误会了。
他缓缓点头。〃有些是,而且可能就是你最反对的那些。〃
我的心既冰冷且僵硬。〃但是,切德,为什么?〃
他紧闭双唇看着我,过了片刻他开口柔声说道:〃国王的秘密只属于国王,我不能说出来,无论我认为听到的人是否也会保守秘密。但是,如果你能像我训练过你的一样好好用脑筋思考,你就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并没有对你隐瞒这些,而你也可以从我的秘密中推论出许多你自己的秘密。〃
我转身搅动身后的炉火。〃切德,我很疲惫,疲惫到无法玩猜谜游戏。难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但如此一来我就失信于国王了。况且我刚刚说出那些已经够糟糕了。〃
〃你简直是吹毛求疵!〃我愤怒地大叫着。
〃或许吧,但这是我的事。〃他镇静地回答。
他出奇的镇静反倒激怒了我。我猛烈地摇头,暂且把这个谜团拋到脑后。〃你为什么在今晚召见我?〃我冷漠地问道。
他平静的眼中掩藏了一丝受伤的神情。〃或许只是想看看你,或许阻止你做傻事或制造永久伤害。我知道哪些事情让你觉得沮丧,我对你保证我会分担你的忧虑。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继续走回分配给我们的道路上,并且怀抱信念。你当然也相信惟真会在春季前回来,然后让所有事情步入正轨。〃
〃我不知道。〃我勉强同意。〃当他出发进行这项荒谬的任务时,我感到十分震惊。他应该留在这里继续他当初的计划。但现在看来,等他回来之后,一半的领土不是会沦为贫瘠之地,就是给割让掉了,如果照帝尊这么处理的话。〃
切德平视着我。〃'他的'王国依然是黠谋的王国,记得吗?或许他信任他的父亲能让国土保持完整。〃
〃我想黠谋国王都无法让自己不受侵扰,切德。你最近有看到他吗?〃
切德把嘴抿成一直线。〃有。〃他咬着牙说出这个字,〃我在其他人不在场时看到他,也可以告诉你,他可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虚弱的傻子。〃
我缓缓摇头。〃如果你今晚有看到他,切德,你就会知道我的焦虑。〃
〃你怎么确定我没有?〃切德恼火了。我并不想激怒这位老人家,但无论我怎么说,总把事情弄糟了。我强迫自己在此刻保持沉默,然后啜了一口酒,注视着炉火。
〃有关近邻群岛的谣言是真的吗?〃我终于开口了,恢复自己原有的声音。
切德叹了口气,用那双关节突出的手揉揉眼睛。〃所有的谣言中总会有真实萌芽。劫匪或许真的已经在那儿建立基地,这我们不确定,但我们可没把近邻群岛割让给他们。诚如你所说的,一旦让他们拥有近邻群岛,他们就会在冬季和夏季劫掠我们的沿海。〃
〃但帝尊王子似乎相信可以收买这些劫匪,而且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那些小岛和毕恩斯的部分海岸。〃说出这些可真费力,但我竭尽所能让自己谈论帝尊时的语气带着敬意。
〃许多人以为说出来的就会如愿。〃切德保持中立地说道。〃即使明知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又加了这句语带玄机的话。
〃你想,劫匪要的是什么?〃我问道。
他凝视着我身后的炉火。〃现在,这可真是个谜。劫匪要的是什么?看我们怎么想了,斐兹。我们认为他们是因为有所求才来攻击我们,但是,如果他们真想得到什么,现在就会提出要求了。他们既然知道自己对我们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害,一定也明白我们至少会考虑他们的要求。然而,他们什么也不要,只想持续劫掠。〃
〃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我终止他的想法。
〃他们的方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他纠正我。〃但是,倘若我们的基本假设错误了呢?〃
我只是瞪着他。
〃假使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目前所拥有的呢?整个国家的受害者。劫掠城镇、烧毁村落、虐待人民,如果这就是他们的整体目标?〃
〃那太疯狂了。〃我缓缓说道。
〃有可能。但,如果这是真的呢?〃
〃那么,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他们,除非消灭他们。〃
他缓缓点头。〃继续这个推论。〃
〃我们的船只根本无法让他们慢下来。〃我想了一会儿。〃我们都希望关于古灵的神话是真的,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或者是类似他们的事物,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切德缓缓点头。〃没错。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赞成惟真的计划。〃
〃因为这是我们求生存的唯一希望。〃
我们一起坐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沉默地注视炉火。那晚当我终于回房就寝时,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惟真遭受攻击并且为他的生命奋战,我却站在一旁观看。我不能杀害任何一位攻击者,只因国王没说我可以这么做。
十二天之后,毕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来访。他带领一群随从沿着沿海道路前来,声势浩大令人印象深刻,但整个阵势倒不至于形成公开的威胁。他身穿一位公爵负担得起的所有华服和全副盔甲,他的女儿也骑着马陪在他身旁,除了大女儿留在家乡尽心尽力赈济渡轮镇。我下午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马厩里,然后来到守卫室听他那些位阶较低的随行人员谈话。阿手表现得很好,确认马厩有足够的空间和人手照顾他们的马匹;而且一如往常,我们的厨房和兵营成为接待宾客的好地方。但是,毕恩斯来的人们依然提出许多严厉的言论,他们直截了当说出在渡轮镇所目睹的一切,还有他们的求援如何遭到漠视。我们的士兵真应该感到羞愧,因为他们竟然无法为黠谋国王显然已做出的事情提出辩护;而当一位士兵无法替他的领袖说话时,便只能同意这样的批评,或者在其他地方挑毛病来反对。所以,毕恩斯的人和公鹿堡的士兵会为了小小的意见分歧而拳脚相向,还好大多是单一事件。但是,这些事情通常不会发生在纪律严明的公鹿堡,所以更令人担忧,对我来说,这更强调了我们的军队也给弄糊涂了。
我为了晚宴谨慎选择衣着,不确定自己可能会遇到谁,也不知道别人会期待我做什么。我那天瞥见婕敏两次,每一次都在她还没注意到我时溜走。我想她或许是我的晚宴伴侣,也为此感到恐惧。此刻,我们不能公开冒犯毕恩斯来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也不想给她任何正面的响应。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担心,只因我发现自己远远地坐在餐桌的末端,和一群位阶较低的年轻贵族坐在一块儿。我在这难挨的夜晚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餐桌上有不少女孩尝试表现出调情的模样,而这全新的体验可真不对我的胃口,但我这才明白到底有多少人在此冬季时节涌入公鹿堡宫廷。他们大多来自内陆公国,积极巴结帝尊,也诚如这些年轻女子所言,他们会很乐意结交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我费心礼貌性地响应他们充满机智的戏谑,几乎无法注意主桌那儿的状况。在那儿,黠谋国王坐在珂翠肯王妃和帝尊王子中间,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婕敏以及姡罡亲米罱渌嗽蚴堑圩鸬哪侨撼瓒L岫镜墓蚬艉退木材蛉耍约八堑牧礁龆邮亲钪档米⒁獾摹5圩鸬谋淼苊辆羰恳苍谀嵌馕焕醋苑宓哪昵峁艏坛腥耸鞘状卧诠贡ぢ睹妗*ァ
第119节:无名的狗崽子
我坐在那里,视野不好,更听不到什么。我感受到惟真对此状况的惊慌持续升高,我却束手无策。那晚国王看起来不怎么恍惚,反倒是十分疲倦,让我觉得是个好现象。珂翠肯坐在他身旁,除了两颊上的微红外,看上去几乎是一片苍白。她看来吃得不多,也比平常严肃且沉默。相反的,深具社交手腕的帝尊可高兴得很,虽然身边坐着公羊公爵和静宁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他还是没忽略普隆第公爵和他的女儿们。不过他的欢愉显然让来访者心情烦躁。
普隆第公爵的块头很大,即使上了年纪依然体格强健,他那黑色战士发辫中的白色发丝是旧时战伤的明证,还有一只手也缺了几根手指。他的女儿们就坐在他的下方,靛蓝的双眼和高颊骨显示出她们先母的近邻群岛血统。姡詈玩济粜钭疟狈椒绺竦募蚪荻谭ⅲ强焖僮饭鄄觳妥郎厦恳桓鋈说难樱唤钗蚁肫鹜T谑滞笊系睦嫌ァU庑┛刹皇堑圩鹣坝谟Ω兜哪切┪潞偷哪诼酱蠊笞澹蛭诹蠊校隙魉沟娜嗣褚谰苫故潜S凶疃嗾绞垦车娜恕*ァ
帝尊对他们的抱怨显得满不在乎,这可替他自己招致灾祸。我知道他们并不打算在餐桌上谈论劫匪,但他那欢庆的语气完全和他们来此的任务相互抵触,而我纳闷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多么令他们愤怒。珂翠肯很明显就被激怒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咬紧下唇,或是在帝尊说着俏皮话时不屑地将眼神瞥向地上。他也喝得太多了,当他开始比出夸张的手势和大声谈笑时,他的醉态就开始显露出来了;而我真的非常希望听到他那些自认诙谐的言论。
晚宴看来真是没完没了,然而婕敏很快就从餐桌上看到我,从那时起,我就很难回避她朝我投射而来的端详目光。我友善地对她点点头,而当我们的视线相遇时,我看得出来她对我坐的位置感到疑惑,而我也不敢忽略她朝我看的每一个眼神,帝尊也因我没敢怠慢毕恩斯普隆第公爵的女儿而感到厌烦,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站在篱笆上摇摇欲坠。当我看到珂翠肯王妃坚持在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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