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一阵乱晃,人声纷纷扰扰靠拢过来,只听南宫老爷子道:“勤儿,这是怎么一回事?慕容端阳呢?泪血剑呢?江雪柔和伍婉云两个也不见了——林子里的那具尸体是谁?”这一批武林人士多办都没有见过陈文庆,更加想不到他会死里复活。
可是南宫勤不回答他们的话,先嚎啕了起来:“慕容小姐死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众人都是一愣。慕容端阳更是撅起了嘴:赤口白牙地咒我死么?
“勤儿,你慢慢说。”南宫老爷子道。
“是。”南宫勤有气无力地抽泣着,“孩儿因为听说老爷子要毁了断情剑和泪血剑,自己心里舍不得,就偷偷把剑拿了出来……”
“啊!”哪里料到他会如此坦白地“承认”,虽然人人心里都如此怀疑,且人人心里又都恨不得自己偷了那剑去。听他这样一说,全纷纷指责,但又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江雪柔等三人隔着树丛观望,见南宫老爷子得面色尤其难看,估计他自己计划私藏宝剑,如今被继子全盘抖出,气恼非常,然而毕竟毁剑是他的提议,他怎么也不能当众出尔反尔,只好说道:“这事我一会儿再罚你。你倒说说慕容老夫人是怎么死的?她的丫鬟为何用手指着你?”
南宫勤道:“是。孩儿做出此不义之举,估摸是被哪里的贼人看到了,就扮成孩儿的模样,杀了慕容老妇人嫁祸孩儿。”
众人一听:不错,那尸体的确穿着和南宫勤一模一样的衣服。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江湖上觊觎双剑的人太多了,知道毁剑的计划就来瞎掺和,总算马马虎虎合情合理。
南宫勤接着道:“他引得慕容小姐和孩儿起了争执,见慕容小姐拿剑跑到了后山,就等在来路上意图夺剑。孩儿追上去看到了,便想要帮慕容小姐制服贼人。不想,贼人实在厉害,他使暗器,仿佛当日薛少清使得那一种。慕容小姐和孩儿好容易占得上风,他就丢了一枚暗器打孩儿……慕容小姐为了救护孩儿……就……”
众人面面相觑,不信道:“那……尸身呢?”
南宫勤嘶声:“没有了!没有了!贼人的暗器太厉害,打到慕容小姐身上,小姐就化成了一滩水……没有了!”
众人却都听说过邪门歪道有种厉害的毒药叫做“化尸散”一旦沾到了人身上,立刻能将人化为一滩脓水。虽然并不一定真有此药,也不见得这贼人真用此药,可南宫勤硬要说对手使用“化尸散”,这地面泥泞,自然找不到脓水来对证。
“那么泪血剑呢?”众人最关心这个问题,“拿在慕容小姐手里的——”
“化了!也化了!”南宫勤哭道,“薛夫人和慕容夫人赶来助我,合我三人之力才勉强制服贼人,但是他临终一击,又使出那歹毒的手段来,薛夫人和慕容夫人也就……都是我惹出的祸!”
这种解释虽然荒诞,然而一时之间,众人也无法反驳。江雪柔等人则明白了南宫勤的用意:他是要把咱们都说死了,消失了,从此江湖上再没有咱们三个人,我们自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断情剑呢?不会也化了吧?”南宫勋的口气里大是不信,“你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断情剑啊,你藏在哪里了?”
南宫勤道:“断情剑剑身韧劲极佳,所以本来藏在腰带里。后来遇到了那个贼人,着实厉害,孩儿只得把断情剑拔出来应付他,可是……”
“可是什么?”大家都伸长了脖子。
南宫勤挣扎着向南宫老爷子跪倒,道:“孩儿……孩儿为双剑所累,如今失去了慕容小姐,了无生趣,害怕断情剑留在世上贻害后人,就亲手把它毁了。”
“什么!”众人大多认定他是在说谎,还是大吃一惊。南宫老爷子尤其惊怒满面:“你……你……你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南宫勤道:“孩儿见慕容小姐香消玉殒,恨不得自己就和她一起死了,只觉得这断情剑就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孩儿就……”
他虽然是说谎,但是言辞诚挚,自自是对慕容端阳的肺腑之言。慕容端阳在树丛后听得芳心激荡,暗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你是怎么毁剑的?”南宫勋问。
“从贼人身上搜出的毒药。”南宫勤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瓶子来。慕容端阳认得,那其实是从薛少清房里拿的。南宫勤酷爱奇门遁甲之术,一直都想把《天工技》拿来好好钻研,无奈薛少清疯癫之后,说不出书的下落,他就先拿了几瓶“销魂蚀骨”来研究。这时竟然带在身上,正好蒙骗众人。
南宫勤道:“就是用的这个。”说着,折下一截树枝来,往上滴了一滴,立刻“滋”的一声化为焦炭。众人尚有怀疑的,递上一柄钢刀来,也被腐蚀得断为两截。他道:“还想试试对人的效果么?就在我身上试吧。”作势要把瓶子朝自己头上浇。南宫勋急忙一把夺过了:“你疯了么!”
南宫勤苦笑:“我不是疯了,我只是不想活了……端阳……这毒药淋在身上一定很痛吧……我也陪你尝尝……”
众人见他如此,活脱脱一个情痴,倒也不好再逼问了。其实“销魂蚀骨”固然厉害,和“化尸散”却是两样的原理,前者能够溶解金属,灼伤肌肤,但要把人化为脓水却是万万不能的。而后者能腐蚀人体,要溶解钢刀宝剑却力不从心。众人因为对此都无研究,便被南宫勤诓住了。
南宫老爷子叹了口气:“也好,本来就是要毁掉的。你总算没有铸成大错。”
南宫勤低首不语。
“扶你弟弟起来吧。”南宫老爷子吩咐南宫勋。
南宫勋应声而动。树丛后江雪柔等都暗自庆幸逃过一劫去,只等南宫勤设法从大队人马中脱身,大家自可远走高飞。
可是,就在南宫勤站起身的一刹那,南宫老爷子忽然抬起一掌,直向他天灵盖击下。
慕容端阳看的大惊失色,断喝一声,挥剑直扑过去。
未料南宫老爷子阴森森一笑,掌风一转,反而向她打了过来——原来那一掌不过是试探有否情弊,待得触及顶门,立刻就会缩手。慕容端阳这样杀将出来,立刻让南宫勤半天的心思付诸东流。
慕容端阳一时呆住了,江雪柔和伍婉云虽然知道中计,但是也不忍心让她和南宫勤独陷险境。两人也一前一后跃了出来,伍婉云手里拿着断情剑。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南宫老爷子怒视着四人。后面的群豪已亮出了兵器。
南宫勋也看着弟弟,道:“勤儿,我……我真失望!”说话时,已向伍婉云动手。
伍婉云哪里敌得过他,身子微侧,避其锋芒。慕容端阳见到,立刻挺剑来助。不过周围的人刀剑齐下,两人顷刻就陷入重围。
江雪柔手无兵刃,看准外围一个道士模样的家伙,便飞起一脚朝那人腰眼踢去,乘他避让,夺过了他的剑来。那人还愣愣的想骂,江雪柔已经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狗急跳墙了!”人群中惊呼道,“大家并肩子上啊,别让人跑了!”刹那,江雪柔也陷入混战之中。
南宫老爷子立在扰攘之外,瞪着圈内情形。有南宫勋助阵,其余各路人马都是多余。江雪柔等三人顾此失彼,险象环生,不过是倚仗着两把利器才稍稍支撑得片刻。然而,慕容端阳苦斗之中还不忘南宫勤的安危,时时回眸来看,生怕南宫老爷子会再下杀手。
南宫勤见了她这样关切的目光,心中柔情激荡,虽然慕容端阳冲动卤莽,害得众人要命丧于此,然而自己爱的,何尝不是她的一派天真率直?倘若能让她的天性长久自由下去,自己便是一死,又有何妨?如此想着,惧意全无,反而微微露出笑容来。
慕容端阳哪里知道爱人心盟死志,见他微笑,自己的疲劳伤痛都一扫而空,一人闪转腾挪,左劈右挑,周围刹时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伍婉云却是偶然瞥见,发觉南宫勤神色有异,可是混战之中无法脱身,转眼又被人挡住了视线。
江雪柔闪开了南宫勋一掌,左边又有一个和尚攻了上来,她足尖在地上一点,同时手中长剑一挺,人剑合为一道闪电,砍下了那光溜溜的脑袋。而这时候,她便看见南宫勤的缓缓探到了怀里去,逃出一件事物来掷向南宫老爷子。
南宫勋战斗中一直分心留意着那边的情形,见此一变,双臂一振跃出了战团,伸足将那事物踢开。事物滴溜溜飞旋着直冲这边混乱的人群砸来,凡留神注意的,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朝外散开。
南宫勤喝一声:“快走!”突然扑上去抱住了哥哥的脚。
南宫勋如何料到如此一变,毕竟这是自己一手教养又出生入死的手足,竟不能痛下杀手。
南宫勤又喝一声:“快走!”
这时那瓶子也落地了,竟然是空的。
伍婉云果断些,立刻唰唰唰连刺几剑把周围的人逼退了,跃出圈外。江雪柔却怎么忍心牺牲南宫勤,慕容端阳就更加不肯了,挺剑向南宫勋扑上。
而南宫勤喝道:“快走!大哥不会伤我!你们再不走,我便自绝经脉了!”
慕容端阳还道:“不,我不走!”可伍婉云已经死死将她拖住。
众人又将围攻上来了,南宫勋厉喝一声,以内力震开了弟弟。而南宫勤则一笑,再次丢出一个小瓶子来。
众人上了一回当,这次可不惧怕,蜂拥向三个女人退去的方向。可是这一次,瓶子落下,发出剧烈的爆响,江雪柔回头一看,众人血肉模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要回去救南宫勤!”慕容端阳叫嚷着,“放开我!”
“去看海吧!”南宫勤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火光骤起,树林里浓烟滚滚,已经无法见人了。
三个女人怔怔的。还有零星的敌手攻上来,轻易解决,然而火海迅速的蔓延,顷刻已在她们和追兵之间燃起一道火墙。
慕容端阳嘶声喊道:“南宫勤啊——”却知道不会再有回答了。
她便又跳了起来:“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说着要向回冲。
但是伍婉云挡在了她的面前:“你要是回去送死,你叫他怎么安心?”
“那我还能怎么样?”慕容端阳道,“难道就一辈子逃跑?”
“不,我们不逃跑!”伍婉云,“我们就是一直逃跑,一直投奔这个投奔那个,才叫他们觉得咱们好欺负。我们要走我们自己的——我们不冲动,不去找麻烦,但是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谁来惹我们,我们就给他个迎头痛击。妹妹,人生在世总要办那么一两件事,你想办的事呢?”
慕容端阳愣了愣: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初次见面时,南宫勤就背得她的这段口头禅,而世间男子唯一不把她当笑话的,也就是南宫勤。如今他却身陷于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之中,慕容端阳不禁眼泪滚滚而下。
伍婉云倒晓得他的心思,道:“妹妹可又知道南宫少爷想办些什么事?”
去看海吧……那个遥远的声音。
他中意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好看难看,他看到的都只是慕容端阳而已。
慕容端阳突然就擦干了眼泪——南宫勤所喜爱的那个慕容端阳,是不哭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咱们姐妹三个就一起行走江湖!”她说道,“要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还有——那这两柄害人的破铜烂铁也一起丢进海里去!”
伍婉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江雪柔在一旁也震动了:看海,少白也是这样说的。她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这心跳声,咚咚咚,仿佛马蹄声,这样疾,这样利索,而她自己,就在马背上颠簸,迎向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一半陷在过往薛夫人的深渊里,另一半,照着江女侠的世界——这是她走的路,早已走上来了!曾经是叶公好龙的向往,曾经误打误撞的迷茫,后来又是风霜刀剑的逼迫……现在是什么?也不算是她自己选的,但是,回不了头了!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了。
尾声·青春老
江雪柔、伍婉云和慕容端阳立在海边的悬崖上。纯净的蓝被白色的波涛切割得支离破碎,可是瞬间又合拢了,再破碎,再合拢,一直延伸到天边去,还在跳跃不已。
慕容端阳看得呆住:“难怪姐姐整天念着,竟然这么……”一时找不出词儿来。
江雪柔心里也是震惊的:原来……原来……不知有什么感慨,只喃喃的低语:少白,我来了,我自己来了。
伍婉云迎着海风,把苦涩的味道深深地吸入身体里:“我以为,天下最广阔是,不外乎天,可惜高高在上,就显得窄小了。什么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无非是奔着那至高无上的广阔去的,但结果,都陷在狭小的牢狱中。还不如海,就在眼前,随时随地,就可以触到。”她就真的伸出了手去,并且闭上了眼睛。
江雪柔也闭上了眼睛,心想:师姐说的没错,她逃出了丈夫的牢笼,而我们又都陷入了江湖的牢笼,不止是我们三个女人,少白,少清姐姐,师父,所有人都陷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我们中有人戴着枷锁,可是却不晓得打开,只用枷锁劈死别人——断情剑和泪血剑其实是两把钥匙,然而争夺它们,只是为了把自己锁得更紧……唉……少白,你在临去的时候终于感觉那枷锁的沉重了么?你其实就是被这枷锁压死的!
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听见慕容端阳在对着大海呼喊:“我来啦!我来啦!我来把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你听见了没有?”
这是在和南宫勤的亡魂说话——他的死讯是已经证实了的,寒山寺的大火更使十数门派损兵折将。不过,对于真正的起因,幸存的人绝口不提,传扬到外间来,只归咎于三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慕容端阳,伍婉云,江雪柔。
她们弑夫,弑师,杀了朝廷命官,还抢夺断情剑、泪血剑,血债累累,她们现在是武林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这就样一路向海边行来,路遇险阻万千,但是倚仗着手中的断情剑和泪血剑,更倚仗那无所牵挂的豪情,她们踏出了一条血路。
伍婉云说,人生在世总要办那么一两件事,江雪柔想,如今既到了海边,下面又要向何处去呢?去移葬少白和丫丫的遗体?还是……
江雪柔暗笑自己荒唐,因为,这世界,这牢笼,已经不容许她再做更多的事情。追杀她们三人的各路人马已经近在咫尺,刀剑的寒气逼上她的脊梁。
“三个贱人在那里!”有人咋呼着。
三女子回过身去,这次所见到的场面可谓空前:少林的,峨嵋的,武当的,崆峒的,青城的,华山的……出家的,做官的,当镳师的,做强盗的,应有尽有。为首还是南宫老爷子,南宫勋紧随在侧,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犹如一场风暴,铺天盖地。
“都是为了这两柄剑。”伍婉云淡淡道。
慕容端阳冷哼了一声:“有种就来拿!”抽出泪血剑来,白亮的剑身映着身后的波涛汹涌,泪痕清晰,不知是为谁哭泣。
当先有三个人冲上来了,是等不及要夺剑的。慕容端阳双目一瞪,即有两人愣在了原地,另外那个不知死活的再上两步,慕容端阳已经一剑把他刺穿,并伸足一蹬,将尸体踢开丈许去:“要让你死在海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