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老者怪叫着挣扎,手里的香烛撒了一地。
薛少清出手阻止弟弟:“问他也问不出结果来。也许真的是你看花了眼吧——你忒也疑神疑鬼了,方才又说见到陈文庆呢?便是真的见到了陈文庆的鬼魂,也还实际些。能从我姐弟手中逃脱的,轻功一定不简单——南宫勤要是会一点点武功,我三年前不会挑他来做南宫家的继承人……”
“姐姐?”薛少白没听明白姐姐的意思。房上的三个女人心里甚是纳闷:薛少清一直抱怨南宫家唯一的继承人是个无用的书生,但这竟然也是她所精心谋划的!
“不说这个。”薛少清语气里透出一似少有的慌乱,“先去把你的宝贝老婆找出来,她要是在外面胡言乱语,你可晓得该怎么做?”
薛少白犹豫,江雪柔的心悬着。
薛少清却火了:“你男子汉大丈夫,薛家的门楣就靠你光耀,你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一错再错?”
“她……她不会胡言乱语的。”薛少白忙道,“她什么都听我的,姐姐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那晚不是几句话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
如遭五雷轰顶,江雪柔眼前一黑:那些爱抚温存、甜言蜜语,原来都不过是……不过是例行公事,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她所有的爱慕,所有的愧疚,与所有的感动,原来也不过就是曲意承欢……还不如杀了她!真不如杀了她!
“哼!”薛少清对弟弟的回答很不满意,“不要跟我说以前,你简直从来不懂得吸取教训——我来告诉你,唯一把这问题彻底解决的方法就是杀了她。你现在就去找到他,然后把她杀了,就说她企图带着断情剑畏罪潜逃——然后咱们再慢慢解决另外两个女人和什么幕后高人的问题。”
“这……”薛少白楞住。
“这怎么样?”薛少清厉声道,“你怎么连个婆娘都不如?世上的美女无千无万,武林盟主的位子就只有一个——再说,难道你不想要八仙观的解药了么?”
“我……我……”薛少白一咬牙,“知道了。”
江雪柔的心,碎成了千万片。
等到薛家姐弟去得远了,三个女人才从木匾后跃下。祠堂里就只那聋哑老者还在拜祭灵牌,他的头发经过方才的一番拖拽已经散乱不堪,花白的铺在微微颤抖的头颅上,别有一番凄凉。
慕容端阳上前拍拍他:“老伯伯,您还好么?”
老者自然无法回答,茫然地看着她。
伍婉云对江雪柔解释道:“当时南宫勤少爷把牢房的钥匙托这位老伯带给我们,还写了张纸条告诉说明可以在何处藏身。我和端阳这才逃了出来。开始还以为是南宫少奶奶的计划,没想到……”
“薛家的那两个人,良心早叫狗吃了!”慕容端阳痛骂,又比手划脚跟那老者说:“老伯伯,今天您又救了我们一次。将来我们一定会报答您,还要杀了薛家的两个混蛋给你出口气!”
老者大约还是不明白,眯起了混浊着眼睛,目光中隐隐一丝怜悯,轻轻扫过江雪柔的脸。
也许只是错觉,江雪柔想,但是内中仿佛已经被淘空了,连悲痛都不知道要发自那一处脏腑。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缓缓、缓缓地蹲了下去,可是腿脚又忽然一软,便整个人跌坐在地。
“师妹……”伍婉云忙来搀扶。
这个时候,那阴沉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傻女人,我怎么跟你说的?姓薛的全是一路货色,惺惺作态,贪得无厌。他们吃了你,都不吐骨头!”
三女人都是一愣,环视四周,空无一人,老者虽然张着嘴,但嘴唇却没有丝毫的动作。
“鬼大侠!鬼大侠!”慕容端阳叫道,“你既然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帮我们的忙?”
“为什么?”那声音道,“我看你们中间这个江雪柔实在太傻,只恐怕将来姓薛的小子花言巧语,她就又把你们给卖了。”
“她怎么会?”慕容端阳辨出那声音发自灵牌之间,就冲着那里说话,“刚才都听得一清二楚,薛少白现在要杀她,接着就要来杀我们——”她蹲下来扶住江雪柔的肩膀:“雪柔姐姐,你别傻了!”
“哼,你们别指望了!”那声音嗤笑,“我早就看透了,她那黏糊的个性,简直没了她丈夫连东南西北也找不着。她丈夫要卖她,她就帮着数钱;她丈夫要杀她,她就帮着磨刀——你们不如索性就让她出去被杀了干净。她根本不值得你们费心思。因为她不是人,只是她丈夫的影子。”
一句话几乎击穿了江雪柔的耳鼓,直刺到她神志里某一处被压抑尘封的地方。还没有完全地清醒过来,但却叫她浑身一颤,转头,刚好看见老者轻蔑的眼神。
“傻女人,我的话没说错吧?”声音正从这聋哑老者的身上发出。
江雪柔瞪着他:“你……你……你能说话?”伍婉云和慕容端阳也齐齐看过去。
“我不能。”老者的嘴唇依然纹丝不动,“我被人暗算,吃了哑药。”三女人这才发现声音原来是从老者的腹中发出的。
慕容端阳最是童心未泯,见到这样的腹语术,大为好奇:“鬼大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老者腹中发出嘿嘿的笑声,却有些凄然:“我已经不存在于世上,所以我不是人。然而我还没有死,所以我又不是鬼。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他站起了身来,稍稍舒展四肢,原来既不鸡胸也不驼背,朝那几十块灵牌一施礼,笑道:“从没有见到有谁拜祭自己牌位的,哼,希望我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让姓薛的混蛋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三个女人惊了惊,相互望望,俱想:原来这人是南宫家的人,却不知道是哪一位,还和薛少白、薛少清有仇——只不过,薛家姐弟都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那老者看来却有五六十岁——这梁子不晓得是如何结下的。
“老伯伯,您究竟是南宫家的谁呀?”慕容端阳心里藏不住话,“你这么厉害,薛少白怎么能暗算你?”
“暗算么!”老者道,“自然用的是下三滥的手段——勤儿,你究竟还要藏到何时?”
三女人一愣,听话音落下,果然南宫勤从大梁上跃了下来,身法轻盈,落地无声——原来他的武功竟是不弱,三人不禁讶然:他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藏身房上,居然三人都没有察觉。
南宫勤还是一副迂腐的书生模样,向江雪柔、伍婉云作揖为礼,又朝慕容端阳拱拱手:“慕容小姐,在下承诺要带小姐来祠堂见鬼,如今可算兑现诺言了。”
慕容端阳惊讶得还没回过神来:“你……你……”
南宫勤笑着,又向那老者抱拳:“大哥。”
“大哥?”江雪柔惊道,“你是……你是……”
老者一笑,伸手指着一块灵牌道:“在下南宫勋,就是薛少清死了的那个丈夫!”
江雪柔不能相信,瞪大了眼睛,慕容端阳的下巴也差点掉到了胸口上。伍婉云道:“你……听说你死的时候才三十岁……怎么……”
南宫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错,我今年三十三岁。聋哑伯伯早就被我打发了。”
“你戴人皮面具?”慕容端阳差点儿想伸手去揭。
“不。”南宫勋道,“带面具的人,脸上没有表情。薛少清这贱人疑心病重又诡计多端,我不能让她发现,所以亲手毁了自己的容貌。”
“薛少清?”虽然已经心中不约而同有了猜测,但没有人敢轻易出口。
南宫勋哈哈大笑,对着伍婉云道:“慕容夫人——或者我还是叫你伍姑娘,听说你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我倒很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肯定和薛少清这个贱人不一样。因为这个贱人根本就没心没肺!”
三个女人都不敢接口,突如其来的事实太叫人震惊了:当年南宫世家的独生子罹患急病英年早逝,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或者暗笑一个家族终于没落,或者悲叹一个女子青年守寡,即使江雪柔也为这素未谋面的少妇幽然叹息。谁料到这背后竟有如此可怕的内幕?不过,今日听了薛少清一番狠毒的言论,倒也不难想象她对丈夫暗下杀手。
只不过……三人的心里都有个疑问:为什么?
南宫勋不用她们开口问,自己说道:“现在他们打破头要抢断情剑,你们都晓得是何原因。不过江湖上另有一把绝世好剑,叫‘泪血剑’你们可知道么?”
“折剑轩的另一把剑?”
“不错。”南宫勋道,“同样也出自折剑轩第十四代掌门秦书之手。她铸断情剑在先,泪血剑在后,两剑相比,应该是泪血剑的工艺更为精湛。只不过,传说当年秦书铸造泪血剑时已经发了疯,所以那把剑戾气极重,一向是邪魔外道使用之物——据说宋时有个邪派女子柳残月便使此剑,她令得清虚观掌门,一代大侠杨晓风为了她消失江湖……总之,传言断情剑能号令天下,黑白两道趋之若鹜,但是也有传言泪血剑能克制断情剑,所以暗里搜寻泪血剑的也大有人在。”
“那找到了没有?”慕容端阳问。
南宫勋道:“自然是找到了。我的一位至交好友喜爱考证古人笔记,在一卷残书中看到有关泪血剑的记载。他虽然找出了确切的地点,但是认为此剑一出,江湖难免有一场腥风血雨,况且当时还未有断情剑的消息,我的友人便觉得该将泪血剑的下落隐瞒起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回忆起好友,无限的感慨:“我也赞同他的做法,于是同他一起将那卷残书烧了。本想着自己做了件利于江湖的好事,可谁料无意中说给薛少清听,她却怪我不思进取。我当时玩笑了她两句,说,你一个女人也想要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么?她说,女人有什么不可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事情就这么做罢了。可是,没有多久,我听到了朋友的死讯。”
“是……是薛少清?”慕容端阳脱口问道。
南宫勋点了点头:“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我起初怎么也没料到。可当我发现她在房里藏了许多我亡友的笔记,这才怀疑起来。这女人,想从笔记里找出泪血剑的下落”他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我查到了实情的真相,大骂她利欲熏心,要拉了她去家父家母面前认罪。不料,她假意悔过,苦劝我给她一个回头的机会。我一时心软,为她蒙蔽。她就在那天夜里,向我下了哑药。”
江雪柔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南宫勋道:“起初的症状和伤风感冒相似,她又同时给我下了些软筋散之类的药,好让我无法离开房间。家父、家母面前,她素来装出贤惠的样子,说要独自照顾我,南宫家里无一人起疑,而实际她日日折磨我,要我写出泪血剑的下落。我宁死不肯,一直拖了很多天,自己渐渐习惯了软筋散的药力,功力恢复,便出其不意向她出手……可惜,我怎么也没料到她能算计到如此地步,竟然早就在身上穿了家传得金丝软甲,还在甲上喂了剧毒,我打她一掌,自己反而中毒麻痹。她知道留着我最终是个威胁,就拿剑抵住我的胸口,道:‘最后一次机会,泪血剑在哪里?’我这时已看透了这个女人,知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无论如何也不如她的意。她就冷笑:‘你不说,难道我还不能从这些笔记里找出来么?’接着一剑刺进了我的胸膛。”
“啊——”江雪柔等人都不免发出一声惊呼,“那你怎么……”
“哼哼,老天助我!”南宫勋冷笑,“薛少清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出我的心脏长在右边。当时,我只不过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还好勤儿来救了我。”
南宫勤道:“我自小父母双亡,被这家亲戚踢到那家亲戚,只有勋大哥对我最好,还暗地里教我武功。那时候我正在外游历,听说大哥成亲就赶回来祝贺。谁知路上遇事耽搁了足有两年之久才回到南宫家。我先去拜见老爷子和老夫人,然而他们却去苏州进香了。我便独自去东跨院见大哥,怎么也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嫂子刺了大哥一剑。我看那剑正刺在心口,猜想大哥多半没命了,一心只想着替他报仇,于是见薛少清匆匆跑出了门,我就跟在后面。她一直跑到了城北的染坊中,将人家漂洗布料的药水拿了一大桶。染坊的人问她何用,她不答,反而叫人帮她烧煮那药水,要越浓越好。我晓得那漂洗药水性子极烈,稍浓一些就能烧毁人的皮肤,猜想她是害怕人看出大哥的真正死因,所以要腐蚀了皮肤肌肉来掩盖剑伤。我自忖决不能让大哥死得不白,便决定回家去召集一批人在房里守株待兔,等薛少清回来抓个人赃并获。”
“却没想到这就因此而救了我的命。”南宫勋接上,“勤儿进房发现我还有气,便将我背了出去,另找一具尸体刺了一剑,并在脸上涂满鲜血,仿佛剑伤致外来剧毒发作七窍流血的模样。薛少清那贱人回来后,勤儿故意在门外装神弄鬼,她做贼心虚,一慌张,便没有仔细检查尸体的样貌……哼,后来她只对外说我得了天花,浑身溃烂,当然有几个丫鬟给她作证。待家父、家母回来时,她已经把那具尸体装殓了,还扮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所有人都被她骗过了!”
江雪柔等人面面相觑:当日伍婉云被逼无奈杀死慕容端文,江雪柔同她两个慌得什么似的,连躲在暗处偷看的陈文庆都没有发现。而薛少清害死丈夫,从下哑药开始到浓缩药水毁尸灭迹,步步都计划周详,若非中途杀出个南宫勤,南宫勋如何能逃出升天?
这一个女人是如此的可怕!
南宫勋抬手到胸前摸着当年的伤口,切齿道:“我不能说话,又身中剧毒,勤儿把我藏在祠堂之中修养。那时候全江湖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死了,我虽然想过有朝一日康复,可现身揭穿薛少清的阴谋。不过,一来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复原,二来对于薛少清的狠毒狡诈我的确有些忌惮,不知与她对面相争,她又会使出什么奸计来。我便决定,索性就做一个死人,她在明,我在暗,我终有一日可以让她自食其果!”
“这个……”慕容端阳的性子,无法理解这样隐忍的决定,她要报仇,必得明刀明枪杀个痛快。然而江雪柔和伍婉云则心里别有滋味——不知是佩服,还是恐惧。
南宫勤打了个哈哈,缓解这压抑的气氛:“薛少清虽然野心不小,可是却没有慕容小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色,觉得一个女人直接插手江湖事务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她就像效法历代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扶持一个对她毫无威胁的继承人……呵呵,可巧我出身就微寒得很,又装出不会武功的模样,她便立刻挑中了我——倘若把她换成是慕容小姐,大概早就自立门户,称霸江湖了。”
“呸!”慕容端阳啐他,“平白无故扯到我头上来,你欠揍么?”说话时挥舞拳头,完全没意识到南宫勤的武功实在她之上。
伍婉云此时也无暇管束她,只问南宫勋道:“南宫大爷的身子大约拖了很久才恢复吧?”
南宫勋点头:“不错。那一段时间的伤痛使我几次想到了自尽,但是,薛少清这个祸害,若不能除掉,我做鬼也不甘心。更还有那九泉之下的亡友,此仇不报,我有何面目见他?我这就活了下来,而且,因为再没有杂务缠身,我只钻研从前所学的武功,又让勤儿偷些家父的秘籍藏书来看,不出一年就练成了这腹语之术,其他的内外修为也大有心得。我想寄居祠堂不是长久之计,便想出了这个假扮聋哑仆人的计策,果然瞒过了那贱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