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柔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雪柔!”身后传来薛少白的声音,“你怎么跑来这里?被人看见了如何是好?”
江雪柔忙分开柳枝,转身朝他跑了过去:“少白,那个人……”
可是薛少白不等她讲到要点,已经打断了:“雪柔,外面催着一定要见你了。我和姐姐商量了一套说辞,你听好了——你刺了陈文庆一剑,他并未死,反而想加害你。这时慕容端阳就来了。她补一剑杀死了陈文庆。”
“什……什么?”江雪柔愕了一愕,怀疑自己是听错了,“端阳?”
薛少白点点头:“本来想,该把伍婉云也加上,但是她既然已经有一条杀夫的罪名,就不必多此一举。反正这两人现在逃亡了,把杀人夺剑都推到她们身上,虽然外人并不一定就相信,但是只要寻到她们的下落,从她们身上搜出断情剑,我们夫妻从此就再也不会被人怀疑了。”
江雪柔瞪着他:“可是……可是……她们岂不是……”
“伍婉云杀了她丈夫,总是难逃罪责的。”薛少白道,“至于端阳,只要断情剑光明正大的重现天下,谁还会计较她?只是她恐怕还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所以……”
“所以你倒希望她被那些各门各派的小人杀了?”江雪柔几乎摔倒,“少白,总还有别的办法吧?还有师姐的事,她杀了慕容端文,可你……你也杀了陈文庆啊!”
“这怎么一样!”薛少白道,“她是谋害亲夫,我杀陈文庆,是因为……因为谁,难道你不知道?”
“慕容端文不是人!”江雪柔道,“他逼得师姐走投无路,自己才会落到如此的下场。你被逼,师姐也是被逼啊!”
“你这是哪里来的歪理?”薛少白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却来跟我计较这些?你该想一想,我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而怀疑我的人又越来越多,更还有些阴险小人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算计我。我们要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不得不牺牲些东西……”
“牺牲……端阳?”江雪柔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丈夫了,眼里阵阵的刺痛,偏偏又笑了起来:“那你怎么不牺牲我?”
“我怎么舍得?”薛少白握着她的手,“雪柔,慕容端阳和伍婉云的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你我的日子还长久着,要看丫丫长大,还要看我们的儿子长大——”
“看着他当上武林盟主?”江雪柔感到胃里翻腾得恶心。
薛少白也听出这话的语气不对,把妻子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雪柔,无论如何,为我,为了薛家,这是唯一的办法。”
江雪柔浑身颤抖,只是眼泪流不下来:“少白,你——你——”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也许真的只是唯一的办法,但牺牲慕容端阳和伍婉云,这事她怎么也不会做。
“你这女人,怎么说不通道理?”薛少白是真的发怒了,“你非要看到我——”
“嗖”一道寒光切断了他的话,方才江雪柔脱手的长剑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直刺薛少白的胸口。他一惊,侧身闪开。长剑钉入对面路旁的老柳树里,直没剑柄。
“什么人?”薛少白喝道。
没有回答,只“砰”的一声,好像有人一脚踢在那柳树干上,长剑竟然又被震了出来。薛少白才回头看了一眼,那剑柄已经逼到了他面前,再有一寸就要打落他满口的牙齿。他平生与人交手,何时被这般奚落过,抬起一掌护住了面门,硬是让那剑撞上了他的手心。他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少白,你没事吧?”江雪柔扶住他。
薛少白将剑翻转来看看:“这不是姐姐房里的剑?”
“是我拿出来的。”江雪柔道,“我看见——啊——”柳叶飞过,割破了她的脸。
“奸险小人!”薛少白把剑花一挽,“你到前面去,把慕容端阳杀人的事告诉各门各派,我先追了这藏头露尾的家伙。”说罢,一纵,已到了柳林之中。
“少……”江雪柔呆立在原地,无法思想。
“傻女人!”那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这次可看到你丈夫是什么嘴脸了么?”
江雪柔双掌一架:“你究竟在哪里,是什么人?少白迟早把你揪出来。”
“就凭他?”那人哼一声,“他是欠着人教训,但是我懒得找他的麻烦。”
江雪柔这次不为所激,警惕地查看四周。
那人笑了:“傻女人,看在你还有点义气,不肯推朋友下火坑。我就见你一见——你可知道南宫家的祠堂在哪里?”
“我不知道。”江雪柔还在继续查看,“你就不能现在出来见我?”
“不。”柳树跟着那神秘的人一起摇头,“祠堂。穿过后花园,靠近北门的就是。”
宁愿冒这个险,也许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江雪柔按照指示,来到了南宫家的祠堂。
这是全宅院所有房屋中唯一保持青砖的原貌的建筑,想来修筑年代也是最久的——南宫世家一向讲究“书礼”,对于孝道最为看中,祠堂的小院收拾得纤尘不染,沿墙根儿植着半人高的矮柏树,枝叶青翠欲滴。
江雪柔不敢大意,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双拳更在袖中握紧了,随时准备同人一战。不过她一直走到祠堂的门口还太平无事,小心翼翼地向堂内望一眼,正有一方天光从顶窗漏下。她不禁心里奇怪:少见有人修祠堂还开个天窗的,难道不怕雨雪惊扰了祖宗?便仰头看看,见那八卦形的窗口居然有一块半透明的事物遮挡着,光泽好似琥珀,不由又是一惊:世间上若有这么大的一块琥珀,可真是无价之宝。
而这时,就见那琥珀里映出人影一闪,一柄长剑已经刺到了她面前。她忙将双掌往胸口一交,护住了要害朝后跃去。但也就听一人惊道:“雪柔姐姐!”竟然是慕容端阳。
江雪柔一愣,看到伍婉云也从门边走了出来:“师妹,你怎么也来了?”
江雪柔还不知要怎么解释,慕容端阳却已经恨恨地空劈一剑:“你既然已经投奔了薛少白,还来找我们做什么?枉我还担心你真的被薛少白害了,要不是南宫勤告诉我……我还……我们这金兰姐妹,也不必再做下去了!”
果然是南宫勤。江雪柔顾不得和她闹脾气;“师姐、端阳,南宫勤和一位神秘高人勾结,显然是另有所图。你们千万不要上当。”
“从我们身上还能图到些什么?”慕容端阳怒道,“总不比你的好丈夫要置我们于死地!”
江雪柔无从反驳。
伍婉云拉住慕容端阳:“你有什么气,何必撒在她身上?是薛少白害我们,又不是她。你忘记她几次三番舍命救我们?”
慕容端阳听不进,只把那剑一下下扎进地砖的缝里去。
伍婉云对江雪柔道:“师妹,你……你原本就是个清清白白的名声,都是为了我们姐妹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不想同我们继续亡命天涯,我们怎么能怪你?只是,薛少白……”
“他一时恼怒才杀了陈文庆。”江雪柔忍不住又要替丈夫辩解,“杀其他的人和师父也是被逼无奈的。”
伍婉云叹口气:“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劝你。他现在一定又是被逼无奈非杀了我和端阳不可——只盼他将来不要被逼无奈,连你也不放过。”
江雪柔一颤:怎么可能?少白他说,是为了他,为了我们……只是,无论如何,我不能牺牲师姐和端阳,那不如……
翻腾许久的念头又浮起于心间:还是我出来顶罪,只要我一口咬定,少白也就不能转圜,师姐和端阳自可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那些阴谋利用她们对付少白的人,奸计也必然无法得逞!
想着,她握住了伍婉云的手:“师姐,这件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再不能拖累任何人。求求你们信我一回,立刻逃出这是非之地。以后无论谁问你们,就说人是我杀的,剑是我偷的……不,你们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不要让人找到你们!”
“师妹,你胡说些什么!”伍婉云扶着她的肩膀,“你怎么这么傻?事情根本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若不是为了救我,怎么会落到陈文庆的手中?而薛少白——你到现在还相信他是为了你才杀人?他根本就是为了断情剑啊!要不然,他何必把整间客栈杀得鸡犬不留?”
你们不了解少白,江雪柔想,他是武林中多么令人敬佩的少年侠士,怎么也不能容自己的声名有丝毫的污点。如今,他陷于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再逼迫他,只会使他陷得更深,除非找出一条完美的出路,把一切的罪名都承担下来——既然如此,与其牵扯更多的人,不如就让江雪柔一个人来顶……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师姐,你就当我求你,我求你们了!”
“啪”,慕容端阳一个耳光打过来,江雪柔趔趄,摔倒在地。
“你要发疯,要犯傻,你一个人去!”慕容端阳怒冲冲道,“江湖没了公道,我慕容端阳不能没了良心。要我包庇那些十恶不赦的混帐,除非把我杀了。你现在就去为那混帐死,你别指望他会领你的情。我也决不领你的情。不叫他得到报应,我做了鬼都不投胎!”
这世界,怎么这么艰难?江雪柔脸颊火辣辣的疼。
伍婉云拽住了慕容端阳:“嚷嚷有什么用?就不怕这么大声音被人听见了?”
慕容端阳涨红了脸:“我还怕什么?索性就和他们拼了。我真后悔,那天在客栈里,就该拼了一死结果薛少白这个畜牲,哪怕赔上性命,总好过——总好过他现在把雪柔姐姐害成这副模样。”说到这里,情绪激动,眼里也闪起了泪光。
伍婉云一边扶起江雪柔,一边还得安抚慕容端阳:“你说她发疯犯傻,你自己能好到哪里去?你出去拼命,难道真相信能化作厉鬼来找他的麻烦?这件事情,我们得好好筹划,不可让他逍遥法外。”
“谁说世上没有厉鬼?”冷不防头顶上传来阴森沙哑的声音。
三个女人一怔,仰头看去,除了巨大的琥珀,屋顶一片幽黑,并没有半个人影。
“是谁?”伍婉云喝了一声,抽出剑来。
可是没有回答,阴风在南宫家的祖宗牌位间穿行。
“鬼,是鬼呀!”慕容端阳先打了个哆嗦,但随即又兴奋了起来,“南宫勤跟我说,祠堂闹鬼,果然是真的!”她向周围的虚空抱了个团揖:“鬼大侠,你白日出没,肯定也有冤屈吧?你要是肯帮我们惩治了薛少白这个艰险小人,我们也想办法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你们?”鬼似乎在思考,幽幽的回音惊醒了角落里的每一粒灰尘,“你们……”
“对,我们——”慕容端阳还要再说,伍婉云按住了她,摇摇头,横着剑一步一步逼向供桌。
“哼!”那鬼轻轻地嗤了一声,香烛明灭,“有人来了!”
三个女人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腾云驾雾般上到了正堂的巨匾之后。她们面面相觑,但果然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薛少白和薛少清走了进来。
三个女人不敢探头张望,屏息凝神,细听下面的动静。
只听薛少白道:“南宫勤分明就跑来这个方向,怎么没了踪影?”
薛少清道:“我早也跟你说南宫勤不会武功,你要追他,他根本不可能跑脱。想来是有人扮作他的模样。”
薛少白道:“难道他就不会假装?我盘问过牢房的守卫,说是见到过南宫勤和那送饭的老头子鬼鬼祟祟。我看他一定在背后搞鬼。”
薛少清道:“南宫勤来了有三年了,老爷子打着要他学武,他都不肯。我留心观察过,他的确是一点武功也不会。你要疑神疑鬼,还不如先解了你的燃眉之急。江雪柔再不出来说话,指不定赵长生又弄出什么花样来!”
薛少白道:“我怎知她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女人,居然为了她的两个狐朋狗友,刚才还抢白了我一番。”
薛少清冷笑:“我怎么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弟弟,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当初要不是我给你牵线搭桥,恐怕她早也跑出去胡说八道了。”
薛少白道:“她……闯出祸来当然想自己收拾,不过就是有点木头木脑罢了。”
“亏你还好意思说!”薛少清哼了一声,“那三个都是木头木脑的女人,居然你追了她们半个月也追不上。要不是我想方设法把她们留下,你现在要怎么收拾?”
薛少白不响。房上的三人却是心中一惊:竟然一切早就在薛少清的计划中!若非中途杀出个神秘的鬼魂来,她们不晓得还如何被蒙在鼓里。
薛少清又道:“再有,这件事一开始你就办得糗极了。做什么吃毒药扮夫妻情深呢?直接杀了江雪柔,就一了百了。早在西子门的时候,你既然已经杀了郁道微,为什么不干脆把三个女人也杀了,你只要咬定是郁道微做的,谁能奈你何?拖拖拉拉,闹到现在,成了如此一个烂摊子!”
此言一出,房上的三个女人心中骇然:几时料到薛少清竟然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若是她早些去给薛少白出谋划策,三个女人恐怕已经化为冤鬼!
薛少白答不出来,嗫嚅道:“我……哪里比得上姐姐?”
薛少清可不受他恭维,只冷笑连连:“你不会,真的在乎江雪柔吧?”
薛少白出声,仿佛需要沉思片刻才能给出答案,而江雪柔的心却被这短暂的沉默揉成一团:他竟要想一想!竟要想一想!
然而却忽然地,听见薛少白“啊”了一声。
薛少清问:“做什么?”
薛少白颤声道:“那……那……我好像见到陈文庆……”
像有一根冰凉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脊梁,江雪柔浑身一震,不小心就触动了木匾,发出“咔”的一声响。底下两人同声厉喝:“谁?出来!”
房上三人皆是冷汗涔涔而下,无法再隐藏下去,然而现身则意味着一场恶战。江雪柔却心中凄然一动:便出去又如何?我偏要问问少白,他是不是当真在乎我。
不过这时却听到堂后的小门处传来更大的响声:“卜啰,卜啰”的,好像有人在翻东西,接着又“咔咔咔”连连咳嗽,嗓音沙哑刺耳。
薛少白和薛少清对视了一眼,都拔出了剑来,齐向那门边逼去。三个女人在匾后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用尽量用余光考察着动静。
只听薛少清“咦”了一声:“怎么是你?”接着好一阵跌跌爬爬的响动,一个鸡胸驼背神情萎顿不堪的老者被拖到了堂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薛少清大声问,且比手划脚。
“咦咦——啊啊——”老者喉咙里发出怪声,大约也在比手划脚,只是从江雪柔等人的角度并看不见,然而她却想起薛少清提过那个牢房送饭的用人乃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猜想便是此人。
“你这个时候在祠堂拜祭历代祖先?”薛少清接着比手划脚,“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老者“咦咦呀呀”连连磕头。
薛少清摇了摇手:“我来问你,有人看见勤少爷和你吩咐事情,后来牢房里的犯人就逃走了。勤少爷跟你说什么?”
“呜呜”老者打着手势。
“勤少爷说他看中了慕容端阳?”薛少清皱着眉头,“所以你来求祖先保佑,让勤少爷找到她?”
老者“呜呜哇哇”又磕了几个头。
薛少清和弟弟交换一个眼神,对这回答显然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勤少爷现在何处?”她又打手势问老者,“在书房读书?”
“不可能!”薛少白一把将老者拎了起来,“我分明看到他鬼鬼祟祟跑到这个方向来,你不要给我装疯卖傻!”
“啊啊啊!”老者怪叫着挣扎,手里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