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少白道:“赵长生,你不要血口喷人——各门各派的英雄都看见你把慕容端阳和伍婉云从外面抓回来,怎么突然又成了家姊收留她们?”
赵长生道:“薛少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怕天打雷劈么?你昨夜和夫人在东跨院风花雪月,结果把你姐姐挤到了西跨院。而慕容端阳就住在后花园里。她拜托南宫勤少爷出来替她打探消息。我一路跟着南宫少爷回前面来,见到他头一个搭讪的是钟观主。钟观主,是也不是?”
钟观主点头,像一具僵尸在风里摇晃。
江雪柔暗暗心惊:赵长生如此老谋深算,难怪遇到南宫勤这样的陌生人他也大谈特谈陈文庆的死因。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薛少白摆摆手:“赵捕头办的案子多了,硬要拿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玩意儿来证明薛某杀人大约也可做得天衣无缝。不如就只说这一句吧——你的意思,假如下面有两个死人和一把断情剑,旁边还站着家姊,那么元凶就是我,对不对?”
赵长生道:“却也不一定。你们一家狡猾万分,赵某的雕虫小技或许并不能让你们露出马脚来。慕容端阳说不定还活着,那各路英雄正好可以听一听她的所见所闻。”
薛少白冷笑:“赵捕头不必再多说了,看来你是咬定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毁了你才畅快。各位这就下去看个究竟吧!”说着,率先走下阶梯去。
江雪柔紧紧挨在他身边,感觉阴寒之气阵阵袭来,唯有如此依偎着才不至发抖。然而心里的寒意却散布到四肢百骸:薛少清是决不会加害慕容端阳的,可这样一来,端阳岂不是要在众人面前说出杀人的真相?而自己,这样“出卖”了她和伍婉云,她们又会如何看待?早知如此,该当和她们说明一切误会……唉……
心里焦虑着,脚下不禁一滑。薛少白伸手拉住了她。不用怕,她仿佛听到丈夫无声的说。
如此就来到了私牢之中,见到三间用玄武石分隔而来的牢房,赵长生大步朝当中的一间走去。江雪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可赵长生却在牢门口呆住了。“人呢?”他转过头来瞪着薛少白。
薛少白愣了愣,也上前去,向左右的两间牢房里望望,空无一人。“我如何知道?”他语气里有些掩饰不住的惊讶,更还有一丝恼火,“赵捕头总不会还算出薛某有分身术吧?”
“赵长生!薛少白!”各派人士被昏头昏脑地带到这里带到那里,早就烦躁了,“你们两个搞什么鬼?人犯呢?断情剑呢?把咱们当傻子耍么?”
赵长生愤愤:“这事自然只有薛少白才知道。想是他姐姐把慕容端阳给放了。”
薛少白也是怒容满面:“你哪只眼睛看到家姊进来放人的?从头至尾都是你忽东忽西地猜度,口口声声人证物证,却是一件也没有!”
赵长生道:“你们姐弟诡计多端,赵某棋差一着,现在凭据都被毁灭,自然是由着你胡说。”
薛少白反唇相讥:“无稽之谈!你怎么不说是你想栽赃嫁祸?什么人证物证,看来都是你凭空捏造!”
他们两边各执一词,谁也无凭无据,群雄里有信这边的,也有信那边的,吵嚷不休。江雪柔心里倒是暗自欢喜:毕竟是少白和姐姐谋划缜密,居然把端阳和师姐藏起来了——赵长生可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咳咳——咳咳——”八仙观的钟观主尖着嗓子,“大伙儿吵什么呢?听我说句公道话好不好?”
阴森森的,江雪柔脊背一阵发凉。周围其他的人也静了下来。
钟观主拈了拈他的三撇老鼠胡子,道:“那两个女人跑了,薛夫人还在这儿呢。薛夫人的衣服、玉坠都在陈文庆的房里,这是抵赖不了的。不管她是冤枉也好,和丈夫串谋也好,咱们总可听听她的一面之辞——薛夫人?”
江雪柔如何料到矛头瞬间转向了自己,一怔:“我?”急急求索丈夫的目光。
薛少白神情仿佛恨不得把钟观主撕成碎片,皱着眉,咬着牙:“这……你……他……”
不成,这要叫人看出了破绽!江雪柔别无选择:左右我就来替他顶了——我原本就打算替他顶了!“我说……”她从丈夫的身后走了出来。
“那一天,我们还到了宣州地界……”她缓缓地讲下去,如何被陈文庆伏击,如何落进了芦苇荡,如何来到了客栈,讲到陈文庆意图对她无礼,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犹如回到了眼前一般——甚至,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好像浮现出陈文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两眼颇有深意地盯着她。她喉头哽咽,下颌颤抖得几乎要掉下来,把两手不停地在身前绞着,才能继续发声:“我想自尽,就拔出了他的剑,可是……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你就杀了他?拿了他的断情剑?剑在哪里?”众人争先恐后地问着几乎相同的问题。
“我……我……”我没有杀陈文庆,少白也是被逼无奈,断情剑我们根本就不想要……江雪柔真想嘶声喊出来。但是谁会信呢?少白,这就永决了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后心突然一麻,眼前化为一片黑暗……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江雪柔醒来的时候躺在东跨院的床上,锦帐半拢半垂,妆台上一炉香正袅袅婷婷地散发出乳白的烟雾来。
我怎么回到了这里?她扶着沉重的脑袋坐了起来,看外间的灯亮着,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是薛少白和薛少清,声音十分低,江雪柔下床走到门边才勉强听见。
薛少清道:“幸亏你机警把她打晕了,要是再往下说,不知道会讲出什么话来。可真难收拾了!”
薛少白道:“我那时也几乎没了主意,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怎么就不见了?我全套的说辞一点也没派上用场。”
怎么?江雪柔心里一惊:端阳和师姐原来不是少白暗中放走的?那她们去了哪里?
“的确把全盘计划都打乱了。”薛少清道,“原本指望她们两个指证你,你好反咬赵长生和她们串供……也多亏我还没有把断情剑藏到赵长生房里去,否则倒便宜了这个老狐狸!”
原来少白和姐姐早也看穿了赵长生的连环计谋,江雪柔心下暗暗惊叹,甚至还想到了更厉害的反击之术。只是,这样诬陷他人,即便解了少白的麻烦,手段也未免太卑鄙了吧?
她想着,掐了自己一把:赵长生想置少白于死地,少白一日不除掉他,一日就不得安身,这是被逼无奈,并非他的本意。
可是又想起师父来了,被一剑封喉,这难道也是……不错,也是被逼无奈的,况且她还怂恿少白做些无情无义的事情,少白怎么能答应?
江雪柔说服自己:少白总是对的,只有相信他,支持他,才能安然度过这危难去。
她又侧耳细听,外面薛少白道:“姐姐看来,会不会是赵长生洞悉了我们的计划,所以暗中把慕容端阳放走,合伙做一出戏来引我们出错?”
薛少清沉吟,江雪柔能听见她手腕上的镯子核茶碗轻轻磕碰:“我但愿是,那样至少监视赵长生还比较容易。可就怕其中另有高人,事情就麻烦了。”
薛少白也拿手指敲着桌子:“我们在明,他在暗。这些各门各派的侠士们个个都想把断情剑据为己有,我现在真不知要如何着手——不过姐姐,难道就没有人注意到老方那边的动静?”
薛少清恨道:“也怪我疏忽。只顾着不让人起疑,根本就不敢让那边看守的人时时来回话。只叫让南宫勤在边门看着,一旦赵长生带你们下去,就来回报,我好上赵长生屋里藏剑——结果南宫勤这不成材的,居然被人打晕了。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猜测事情有变,才取消了计划。”
薛少白道:“他可有看到打他的人?”
“哼!”薛少清轻蔑又愠怒地冷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打量他不会武功,不惹人注目才派他去。怎么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什么也没看到。现在只会躺在床上嚷嚷脖子断了。”
“那么看守的人呢?”薛少白问,“赵长生领我们过去的时候,看守的人都还在原位,难道他们没见到异状?”
薛少清道:“这便是最怪的一件事。他们说,既没有人进去过,也没有出来过。慕容端阳和伍婉云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所以,我才怀疑另有高人——赵长生不像有这么大的本事。”
薛少白把桌子敲得更急了,显示出他心烦意乱,没有头绪:“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我记得早晨盘问结束的时候,有个老佣人来送饭?”
薛少清道:“不错,但是那个老佣人又聋又哑,没有一点武功。他在南宫家已经有好几十年了,一直都是在牢里送饭的。老爷子对他都十分信任。”
又一线希望被扑灭。两人都沉默了,良久,薛少清道:“雪柔的话只说了一半。你打晕她,不能做长久之计;等她醒了,外面那群人必然又要闹起来——虽然他们不会相信,但你还是得给雪柔编一套说辞,你想过没有?”
薛少白必定是在摇头,江雪柔一想到他焦虑憔悴的神情,就心痛不已。不留神,衣袖带着门上的珠帘,发出“淅沥”一声响。外面立刻听见了,薛少白抢步进来:“你醒了么?打痛你了?”
江雪柔垂下头:“少白,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傻瓜。”薛少白伸指弹了弹她的脑门,“江湖的事本来就不是你们女人的事。你要帮我,帮我生个儿子就行了。”
“讨厌!”江雪柔推她,“也不怕姐姐看着笑话?”
“不笑话,不笑话。”薛少清在外面笑着道,“我老了,眼花耳聋,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江雪柔哪里有心思让他们这样故作轻松地开解自己,道:“别闹了,端阳和我师姐的事,究竟要怎么办?”
“不是叫你别操心么?”薛少白扶着她回床边去,“我自有主张的。”
“那……”江雪柔不肯就躺下,“方才你们说要给我编一套说辞,编好了没有?”
“哪有那么快?”薛少白道,“你容我再想……”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人叫道:“少奶奶,舅姥爷,不好了,牢房又叫人劫了!”
“什么?”薛少清动作太猛,带翻了凳子,“你说清楚些!”薛少白也跟着冲到外间。
那报信的家人几乎是跌进门内来的,气喘吁吁道:“方才小人四处巡查火烛,到了牢房门前,见到一向在那里当班的四个人都倒在地上。小人见他们都没死,就救醒了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说,有两个人从牢里冲出来,还没看清楚面目,就已经着了道儿!”
薛少清皱着眉头与弟弟对视了一眼,狠狠的一拍桌子:“可恶,被这两个女人骗了!”
薛少白立刻也猜出大概,将指节拉得“咯咯”响:“到底是什么人在帮她们,非得揪出来不可。”
七·满庭谁扫
虽然薛少清并不想张扬此事,但是瞒也瞒不住,索性就闹开了,让那日去过私牢的各位统统大骂自己是睁眼瞎——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根本就藏在牢中,极有可能只是隐身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而已,直等到江雪柔晕倒,众人乱哄哄离去,她们才打晕守卫逃出来。
议论里,有些人倒向薛少白,认为赵长生故意把众人的视线引在三间空牢房,其实是害怕对质起来要出纰漏;也有人倒向赵长生,咬定薛少白夫妇、薛少清和慕容端阳、伍婉云串通一气,所以在牢里故意弄出“晕倒事件”,叫大家都没心思注意其他。两方面的猜测都有些情理,然而又漏洞百出,于是又纷纷吵闹着要江雪柔立刻把她的经历说完。
江雪柔自然不能一直装病,晓得自己“病”得越久,众人对她的话就信得越少,少白化解危机获得解药的机会也就越渺茫。被薛少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出门,她焦急地在房里踱步。这时,便看到了南宫勤在院子里经过。
“南宫少爷!”她唤了一声,心想可拜托此人上前面去催促一下少白,看看那套说辞究竟想到了没有。
可是她的声音太低了,南宫勤居然没有听见,径自出了边上的月门去。江雪柔把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想要再唤,却忽然看到月门外还有另一条人影——本来颀长俊挺,但一见到江雪柔就立刻变得佝偻猥琐。江雪柔心中一动:有什么古怪?但假装并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仰头欣赏窗前的桃花,只用余光注意着门外的举动——南宫勤和那条人影,一晃,都不见了。
这是一桩紧要的大事,可等不得和少白商量!江雪柔顾不得许多,抄起剑来,追了出去。
外面乃是通往后花园的卵石小路,两边春花怒放,杨柳堆烟,见不到一个人影。她在路中间屏息四顾,只听见啾啾鸟语。
她朝前面走了几步,左右查看着,再查看着,忽然听到耳边一阵怪异的风声。
是暗器!她急忙一偏头,可又见一点青绿的事物正朝着自己的面门飞来,挡是挡不及了,只得仰身下了一个铁板桥,看那事物从面前掠过,才发现居然只是一片柳叶而已。
折叶飞花皆可伤人,她心下大骇,不敢怠慢,当下拔剑在手,一步步逼近那柳叶发出之地。
没有见到人,只有一阵春风拂面,千丝万缕的柳条都朝她卷了过来,看似温柔无比,触到身上却劲力绵绵,逼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她横剑推挡,可柳枝妩媚绵软,无损分毫。
“南宫勤!”她运足内力,奋力劈出一剑去,“我知道是你。你搞什么鬼?难道要害自己家的人么?”
那边没有听到南宫勤的回答,只有一个陌生的沙哑声音冷笑道:“害自己家的人,有何不可?人在江湖,争权夺利。只要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来!”
江雪柔愣一愣,心里有些惧怕,可还是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那人回答。
“那么你认识我?”江雪柔问。
“也算不上认识。”那人道,“听说过罢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与我为难?”江雪柔道,“我又不想往上爬,我只不过是想和丈夫孩子过寻常的日子罢了。”
那人笑:“我并没有与你为难。我只不过觉得你很傻,你丈夫这样卑鄙,你却对他死心塌地。”
江雪柔有些恼了,强压了怒火,道:“我丈夫做事,自然有他的理由。很多时候,他是被逼无奈……”
“狗屁!”那人骂道,“他们姓薛的全是一路货色,惺惺作态,贪得无厌。他们吃了你,都不吐骨头——像你这么傻的女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将来你丈夫要油炸你,你还帮他烧火。”
江雪柔这时,当真怒不可遏,猜想此人就是薛少清怀疑的“另有高人”,将长剑在身前舞成一张银网,护着自己再次朝柳树逼近。
“你诬蔑我丈夫,不过人正不怕影子斜,我暂时不和你计较。”她道,“但是你把我师姐和端阳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对她们究竟有什么企图,你非要说清楚不可!”
那人在隐蔽之处哈哈大笑:“你这傻女人实在很不爽快。你都已经把你的朋友卖了,何必还管她们的死活?要不,你站出来揭穿你丈夫和薛少清这贱人的阴谋,我自然带你去见慕容端阳。”
“你休想!”江雪柔一剑斜劈,砍断了十数根柳条。可是另外十数根柳条已如鬼爪一般缠上了她的剑。她只觉手臂一酸,剑已脱手。
“傻女人,你就继续傻下去吧!”那人嘲笑,声音渐渐远了。
江雪柔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雪柔!”身后传来薛少白的声音,“你怎么跑来这里?被人看见了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