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唾液汁里有毒物,”简说。“罗莎莉又往马铃薯泥里放了几块。”
可是帕拉戴恩深感兴趣。“你是说你正在从食物里尽可能吸收一切营养——毫不浪费——于是吃得少一些?”
斯科特想了一阵子。“我想是的。不只是口……唾液。我大致估量一次往嘴里塞进多少,还要搭配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这样做了。”
“嗯,”帕拉戴恩说着,把这一番话记了下来便于以后核对。“这是一种富有革命性的思想。”小孩子往往有些乖僻的想法,可是这个想法可能八九不离十。他噘起嘴唇。“我想人们最终将变换着吃食——我是说他们吃饭的方法,还有东西。我是说他们吃的东西。简,咱的儿子表现出成为天才的迹象了。” 。
“哦?”
“他刚才说的是饮食学方面一个相当好的论点。斯科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当然啦。”男孩一说,自己也信了。
“你是从哪儿得到这种想法的?”
“哦,我——”斯科特扭扭身子。“不知道。我想这没什么了不起。”
帕拉戴恩大失所望。“可是,肯定说——”
“口……口水!”埃玛忍不住一阵恶心,尖声叫了起来。“口水!”她想耍耍威风,结果流出口水滴在围涎上。
简用温柔的神情擦去女儿的口水,数落了她几句,帕拉戴恩怀着迷惑不解的兴趣望着斯科特。但是直到吃完晚饭回到起居室之后,事情才有进一步的发展。
“有家庭作业吗?”
“没,没有,”斯科特问心有愧,红着脸说。为了掩盖一副尴尬相,他从口袋里拿出从盒子里找到的一个小玩艺儿,开始把它展开来。结果类似一个四方形的镶嵌物串着珠子。帕拉戴恩起初没看到,可是埃玛见到了。她要玩那玩艺儿。
“不。别烦了,懒虫,”斯科特命令道。“你可以看我玩。”他摸着珠子,发出轻柔有趣的声音。埃玛伸出一只胖乎乎的食指,叫嚷起来。
“斯科特,”帕拉戴恩叫了一声告诫他。
“我没惹她。”
“对我呼喝,惹我了”埃玛伤心地说。
帕拉戴恩抬起头来。他皱着眉头,瞪着眼睛。是什么——
“那是算盘吗?”他问。“请让我看看吧。”
斯科特心里不大情愿,还是拿着那个小玩艺儿走到父亲椅子旁。帕拉戴恩眨眨眼睛。这个“算盘”展开来超过一平方英尺,是用又细又硬的金属丝构成的,金属丝到处联锁着。彩色珠子串在金属丝上,可以来回滑动,从一个支撑点滑到另一个支撑点,甚至可以滑过接合点。可是——穿孔的珠子不能横穿联锁的金属丝——
因此,这些珠子显然是不穿孔的。帕拉戴恩更细心地看了看。每颗珠子外面有一条深槽环绕着,因此它可以一边旋转一边沿着金属丝滑动。帕拉戴恩想要拉出一颗珠子。它紧紧粘着,好像有磁性。用铁做的?这珠子看上去更像是塑料的。
那个框架本身——帕拉戴恩可不是个数学家。不过金属丝构成的角度多少有几分令人震惊,居然荒唐到缺乏欧几里得逻辑。它们是个迷宫。或许这小玩艺儿正是个迷宫——一个智力玩具。
“这是哪里来的?”
“亨利舅舅给我的,”斯科特灵机一动不假思索地说,“上星期天,当他来的时候。”亨利舅舅在城外,那地方斯科特了如指掌。男孩到了七岁很快就懂得,大人反复无常的行为也有定规可循,他们对礼物是谁送的总是大惊小怪。再说,亨利舅舅几星期之内不会再来;对于斯科特来说,这一段时间似乎遥遥无期,至少先保住心爱的玩具,以后让大人发现撤了谎则是小事一桩。
帕拉戴恩试图摆弄珠子,觉得自己心中无数,不知从何下手。角度含糊,不合逻辑。这玩艺儿就像一个谜。这颗红珠子如果沿着这条金属丝滑到那个接合点,应该到达那儿——可是它偏偏到不了。一个迷宫,怪透了,可是无疑又能开发人的智力。帕拉戴恩有十足的理由认为,他没耐性去摆弄那个玩艺儿。
然而,斯科特耐心得很,他退到一个角落里,一边摸来摸去一边好奇地叫着。当斯科特选错珠子或者想要往错误的方向滑动的时候,珠子确实粘住不动。最后,他欣喜若狂叫了起来。
“我成功了,爸!”
“呃?什么?让我看看。”在帕拉戴恩看来,这个装置还是老样子,可是斯科特指着它满脸笑眯眯。
“我让它消失不见了。”
“还在嘛。”
“我说的是那颗蓝珠子。现在它跑掉了。”
帕拉戴恩不相信,所以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斯科特又对着框架想入非非。他做了试验。这一回没有震动,丝毫也没有。这个算盘已经向他显示出正确的方法。现在该由他自己来玩了。金属丝希奇古怪的角度现在似乎不那么令人迷惑了,不知怎么搞的。
这是个十分益智的玩具——
斯科特想,这玩具的作用很像水晶块。他想起那个小玩艺儿,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来,把算盘让给埃玛玩。、埃玛高兴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开始一心一意拨着珠子,这一回没人对震动提出抗议——实际上只有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善于模仿,很快就像斯科特那样摆弄着让一颗珠子消失不见。那颗蓝色珠子又出现了——但是斯科特没注意到。他有意退到长睡椅的一个角上,坐在旁边一张垫得又软又高的椅子里,拿着水晶块玩得不亦乐乎。
这玩艺儿里头有小人,就是被水晶放大了许多倍的微型矮人,他们走动着,没错。他们建造一座房子。房子着了火,火焰历历在目,等着人们去扑灭。斯科特急不可耐地吹了一口气。“把火灭掉!”
可是不见动静。以前出现过的那辆装有旋转长臂的古怪救火车到哪里去啦?嗬,它来了,迅速驶进现场,停了下来。斯科特催它快灭火。
真好玩。就像上演一出戏,只是更加真实。那些小人听命于斯科特,他脑子里想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假如他搞错了,他们就等着他纠正过来。他们甚至为他提出新问题——
水晶块也是个十分益智的玩具。它正在当老师教斯科特,速度惊人,可是乐趣无穷。但是水晶块还没有教给他真正的新知识。他还小。以后一一以后——
埃玛玩算盘玩腻了,到处搜寻他。她找不到,在他的房间里也找不到,可是房间壁橱里的东西曾经引起她的好奇心。她发现了那个盒子。盒子里藏着一个宝贝——洋娃娃。斯科特早就注意到了可是不屑一顾。埃玛拿着洋娃娃,尖声叫喊着下楼去,在地板中央蹲下来;动手把它拆开。
“心肝!那是什么?”
“熊先生!”
显然不是熊先生,洋娃娃瞎眼,没耳朵,可是软软胖胖的,叫人摸起来感到舒服。对于埃玛来说,所有的洋娃娃都叫做熊先生。
简·帕拉戴恩犹豫了一阵子。“你是从别的小女孩那儿拿来的吧?”
“没有。这是我的。”
斯科特从他的隐藏处走出来,把水晶块塞进口袋里。“呃——这是亨利舅舅送的。”
“是亨利舅舅给你的吗,埃玛?”
“他给了我,叫我送给埃玛,”斯科特赶忙插话,给自己的欺骗行为又加了一条罪状。“上个星期天。”
“你会把它弄散的,亲爱的。”
埃玛拿洋娃娃给她妈妈看。“她散开了,看见没有?”
“哦?它……哟!”简倒吸一口气。帕拉戴恩迅速抬起头来。
“出什么事啦?”
简拿着洋娃娃向他走去,犹豫一阵子,然后对帕拉戴恩使使眼色,走进了餐室。他随后进去,把门关上。简已经把洋娃娃放在收拾好了的餐桌上。
“这东西不太好,对吧,丹尼?”
“嗯。”一眼看去,那玩艺儿叫人讨厌。在医学院里你可能会见到人体解剖模型,可是孩子玩的洋娃娃——
这东西一段段分离开来,皮肤、肌肉、器官,就帕拉戴恩所能看到的来说,结构虽小却极其精美。他深感兴趣。“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对于孩子来说,这种东西的涵义司不一样——”
“瞧那肝脏。那东西是不是肝脏?”
“没错。我说呀,我……这真滑稽。” ·
“什么?”
“从解剖学上说,这毕竟不完善。”帕拉戴恩拉过一把椅子。 “消化道太短。没有大肠。也没有阑尾。”
“埃玛应该玩这样的东西吗?”
“我宁可自己保存着,”帕拉戴恩说。“亨利到底在哪儿捡到的?不,我看这玩艺儿没什么害处。大人见到内脏自然感到厌恶,小孩子不会。他们揣测内脏内部是固态的,就像马铃薯那样。埃玛从这个洋娃娃身上可以学到良好的生理学专业知识。”
“那是什么?神经系统吗?”
“不,这才是神经系统。这里是动脉;这里是静脉。这种主动脉真滑稽——”帕拉戴恩一时愣住了。“这个是……‘网络,这个词拉丁语怎么说?请赐教……呃?Rita?还是Rata?”
“Rates,”简随意说了出来。
“这是一种呼吸系统,”帕拉戴恩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不出这发亮的一片网络是啥玩艺儿。它遍布全身,就像神经系统。”
“血液。”
“不。不是循环系统,也不是神经系统——滑稽!它好像是跟肺脏钩在一起的。”
他俩全神贯注,对着这奇怪的洋娃娃冥思苦想。它制造得极其精致入微,考虑到生理上的变异,这本身就是挺奇怪的。懈等我去找那个古尔德再说,”帕拉戴恩说道,他马上拿解剖学图谱与洋娃娃的内部器官相对照。他学到的东西不多,徒然增加了心中的迷惑。
可是它比拼板玩具有趣得多。
与此同时,埃玛正在邻室上上下下拨动着算盘的珠子。这阵子她的手势似乎不那么别扭了,即便珠子消失不见的时候也操作自如。她能够一直跟上新的方向——几乎一直能够跟上——
斯科特激动得气喘吁吁,盯着水晶块的内部,在脑子里指挥着建造一座房子(开始时多次指挥错误),这房子比先前被火烧毁的那一座还要复杂一些。他也在学习——正在适应新思维——
从完全拟人化的观点看来,帕拉戴恩的错误在于他没有立刻把那些玩具清除掉。他不明白这些玩具的意义,到了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进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亨利舅舅还在城外,帕拉戴恩无法与他核实情况。还有,期中考试到了,这意味着一场艰苦的脑力工作以及晚上累得精疲力竭;简生了一场小病,一星期左右感到不舒服。埃玛和斯科特不受约束,自由自在地摆弄着玩具。
现在斯科特已经能够非常灵巧地拨弄算盘。但是,因为孩子有避开干扰的本能,他和埃玛通常偷偷地玩那些宝贝。当然不是样样躲着,但是他俩从来不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做那些比较复杂的实验。
斯科特学得很快。现在他在水晶块里见到的东西与原先那些简单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学的都是些迷人的技术问题。假如斯科特明白他所受的教育得到指导和监督——尽管只是机械地——他可能会失去兴趣。实际上,他的积极性从来没有受到打击。
算盘,水晶块,洋娃娃——还有两个孩子在盒子里找到的其他玩具——
帕拉戴恩和简都没有想到时间机器里的东西正在对两个孩子产生多大的影响。怎么会呢?小孩子是本能的剧作家,目的是保护自己。他们还没有适应成年人的苛求——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苛求有几分莫名其妙。而且,他们的生活被人类的可变因素搞得复杂化了。一个人告诉他们说在烂泥里玩耍是可以允许的,可是在挖土的时候不可以铲除花和小树。另一个成年人绝对禁止玩烂泥。十诫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它们变化不同,于是孩子们完全依赖那些生他养他给他衣服穿的人,受他们的任性所牵制。还有专横严酷的管教。幼小的动物不怨恨这种乐善好施的专横暴虐,因为这是自然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然而孩子是自由的个体,通过狡猾又{肖极的斗争保持自己不受侵犯。
在大人的注视下,孩子在改变。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当孩子想起来的时候,他尽力去讨好别人,同时吸引别人对他的关注。这样的意向大人不是不知道。但成年人比较不明显——对于其他成年人来说。
很难承认孩子们缺乏狡猾性。孩子们不同于成熟的动物,因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我们能够或多或少洞察孩子的假做作——但是他们也会洞察咱们的假做作。令人寒心的是,孩子能够戳穿大人的假做作。
比如说浮华的纨绔习气吧。社交礼节,没有夸张到完全荒唐的地步。陪跳的舞男——
“这样圆滑的处世手腕!如此拘泥细节的礼仪!”王公的未亡人和白皮肤金发碧眼的年轻娘们往往赞叹不已。男人对此的评论就没有那么令人愉快。然而孩子们一语道破天机。
“你们傻里傻气的!”
一个未成熟的人怎能理解社交关系的复杂体系呢?他无法理解。对他来说,自然礼仪的夸张就是傻里傻气的。在他生活方式的功能结构中,礼仪的夸张就是洛可可式的纤巧、浮华、繁琐、俗气。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动物,他不能设身处地地看待自己——当然不能以成年人的地位体验自己。孩子是个独立的、近乎完全的自然单位,他的需要由别人供应;就像一个单细胞生物漂浮在血流之中,由他人给他带来营养,送走废物——
从逻辑的观点来看,小孩子非常完美,婴儿可能更为完美,可是对成年人格格不入,因此只有肤浅对比的标准行得通。幼婴的思想过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但是婴儿会思考,甚至在出生之前也思考。他们在子宫里活动、睡觉,并不完全出于本能。近乎能成活的胎儿可能有思想,我们习惯于对这种说法作出相当乖癖的反应。我们诧异,震惊,一笑了之,表示反感。人性都是如此。
但是婴儿是不通人性的。胎儿更加不通人性。
或许正因为如此,埃玛从玩具那儿所学到的东西比斯科特多。当然他可以交流他的思想;埃玛却不能,除非用含义隐晦的片言只语。例如乱涂乱写——
给小孩子铅笔和纸,他会乱画一气,他看画的含义与成年人看的不一样。对于婴儿来说,荒唐乱涂的画与直观的救火车很少有相似之处。也许乱涂的东西甚至是三维的。婴儿想法不同,看见的也不同。
一天晚上,帕拉戴恩郁郁不乐地沉思着这一番道理,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望着埃玛和斯科特交谈。斯科特在问他的妹妹。有时候他用英语问。更多的时候他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使用手势语。埃玛想要回答,但是障碍太大了。
最后斯科特拿来铅笔和纸。埃玛喜欢那东西。她舌头顶着脸颊,煞费苦心地写了一段信息。斯科特拿起纸,认真看了一阵子,皱起了眉头。
“这不对,埃玛。”他说。
埃玛连连点头。她抓过铅笔,又涂写了一阵子。斯科特愣了一会儿,最后犹犹豫豫地展开了笑容,站了起来。他跑进大厅。埃玛又玩起算盘。
帕拉戴恩站起来,朝习巧张纸瞥了一眼,心里胡思乱想着埃玛可能已经很快掌握了书法。可是她压根儿不会写字,满纸都是乱涂乱画没有意义的线条,这是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常见的。帕拉戴恩噘起了嘴。
这可能是一种图形,表现患狂郁症的蟑螂的精神变异。可是,在埃玛看来,它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