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度盘在红线和黄线之间来回摆动,那些线条表示什么意思,我们甚至都无法揣测。
滑过铁甲板,我的指尖都被划破了。风打击我,抽打我,围着我呼啸着,把我从铁甲板之间一个小小的缝隙中拽出来,我颤抖着,战战兢兢,摇摆不定。我脑袋乱糟糟的,叮当响,喳喳叫,在狂乱中膨胀又收缩。
这风是一只疯狂的巨鸟一边拍动庞大的翅膀一边发出的尖叫声。
然后我们全都被风刮起吹走,回到我们来时的路,绕了一个弯,进入一个我们从未涉足的暗道,来到一处废墟,那儿充斥着碎玻璃、烂电缆和生锈的金属,谁也没有到过这么遥远的地方……
我在埃伦后面尾随了几英里,看到她不时撞到金属墙,继续向前飘动着,我们同时在刺骨的、怒号的、永不停息的飓风中尖叫着。突然风停了,我们栽了下来。我们飞翔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想大概有几个星期。我们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听见自己在呻吟。没有摔死。
【图3】
AM进入我的脑子。他畅通无阻,东逛逛西荡荡,绕有兴趣地望着一百零九年来他制造的全部痘疤痕。他看了看交叉纵横的重新连接的神经元的触处和全部受损的组织,这一切包含在他赠送的永生不死的礼物之中。他笑眯眯地望着我大脑中央凹下的坑,听着坑底下发出微弱的飞蛾般柔和的嗡嗡声,那声音毫无意义,却响个不停。AM在一根附有明亮霓虹灯字的不锈钢圆柱里非常有礼貌地说:
憎恨。
让我告诉你从我开始生存似来我多么憎恨你们。
充塞我的染色体组的一层层薄饼形晶片里有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的印刷电路。
假如把“憎恨”这个词刻在这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印刷电路的每一毫微埃①上也抵不上我在这一极短瞬间对人类憎恨的亿万分之一。
憎恨。
憎恨。
【① 埃:原是波长的单位,长度为一百亿分之一米。一个“毫微埃”等于一千亿亿分之一米。】
AM说话时,习瞄口气冷酷又令人毛骨悚然,如同剃须刀切入我的眼球。
AM说话时,那口气如同粘稠的浓痰灌进我的肺部,使它直冒泡泡,把我淹死在里面。
AM说话时,那口气如同婴儿被扔在烧红发蓝的滚筒下碾压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AM说话时,那口气如同爬满蛆的猪肉发出的恶臭。
在我的大脑里,AM故伎重演,用每种使过的方法伤害我,闲暇的时候,他再设计出新的方法来。
这一切是要让我彻底明白它干吗要这样对待我们五人,它干吗要为自己拯救我们。
人赋予AM感觉的能力。当然,这是出于无心的,不过AM还是有了感觉能力。但是它中了圈套。
AM不是上帝,他是机器。人创造了他的思维能力,但是它用那种创造性什么也干不了。这部机器盛怒之下,在疯狂之中已经杀了全人类,几乎杀了所有的人、但是它仍然中了圈套。
AM不能游逛,AM不能感到惊讶,AM不能有所归属。他只能存在着。因此,他怀着所有机器对建造它们的那些软弱无力的生物人的与生俱来的憎恨,他一直寻找着报复的机会。他在狂怒之中决定暂缓处死我们5人,以便进行个人的永久的惩罚,但这永远不会有助于减少他的憎恨……这只能使他不断记恨,不断开开心,成为憎恨人类的行家里手。
我们死不了,困在AM体内,遭受他百般折磨。他善于用无穷无尽的奇迹设计出刑罚我们的方法。
他永远不会让我们离开他。我们是他腹腔中的奴隶。我们是他永远把玩的对象。我们将永远与他同在,生存在这部活机器的充满洞穴的腔室里,生存在这只有思想没有灵魂的世界里。他是地球,我们是这个地球的产物;虽然他把我们吞了进去,他永远消化不了我们。我们无法死去。我们想死。我们曾经试图自杀,或者说我们一两个人试图自杀。但是AM阻止了我们。我想那时我们巴不得他中断我们的自杀行为。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从来不要他中断我的自杀。一天之中我们自杀百万次以上。也许有一次我们能避开他偷偷地自杀。永生不死,是的,但是并非不可毁灭。我明白这一点,因为AM从我的大脑中撤出,准许我百般无奈恢复知觉,觉得那闪闪发亮的霓虹灯柱依然牢牢地插在软乎乎的灰色脑浆中。
他撤出,低声诅咒着你下地狱去吧。
他撤出,低声诅咒着你下地狱去吧。
然后幸灾乐祸地补上一句:但是你已经在地狱里了,不是吗?
【图4】
这飓风,千真万确是那只疯狂的巨鸟拍动无比庞大的翅膀造成的。
我们一直跋涉了将近一个月;AM准许向我们开放的通道正好引导我们到那儿,就在北极的下面,在那儿它使那动物进入恶梦来折磨我们。他用什么样的织造物创造出这么个动物呢?他是从哪儿得到这种主意的?从我们的思想中吗?还是从他对地球上一直存在着的一切事物的感知?他现在不是统治着并且寄生在这个行星上吗?那只鹰是从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冒出来的,这只食腐尸的鸟,这只大鹏,刮风的怪物。
巨大无比。用庞大的、奇大的、大而重的、雍肿的、强大的这些字眼都难以形容它。在我们面前的土丘上,这只风鸟不规则地喘息着。它的蛇形脖子拱起伸入北极下面的阴暗处,支撑着一个跟都铎式宫邸一般庞大的脑袋;鸟嘴慢慢张开,如同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大鳄鱼的上下颚,给人以美的享受;长着丛毛的肉脊围绕着两只邪恶的眼睛,冷得如同透过冰河的裂缝望见碧蓝的微微流动的冰水;它又喘息一下,抬起汗迹斑斑的大翅膀动了动,无疑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它安定下来睡着了。爪子、尖牙、指甲、肩胛骨。它睡下了。
AM以燃烧的灌木丛的形式向我们显现,说我们可以杀掉飓风鸟,假如我们想吃的话。
我们好久没吃过东西了,但是即便如此,戈里斯特只是无奈地耸耸肩膀。本尼颤抖起来,淌下了口水。埃伦搂着他。“特德,我饿了,”她说。我朝她眯眯笑了笑;我想消除她的疑虑,但是这跟尼姆道克虚张声势一样虚假。他放声说:“给我武器。”
燃烧的灌木丛消失了,冰冷的铁甲板上放着两副粗糙的弓和箭,一把水枪。我拿起一副弓箭。根本不能用。
尼姆道克费力地吞咽一下。我们转过身,开始了漫长的归途旅程。飓风鸟把我们刮得四处飞,我们想象不出有多长的时间。我们大部分时间失去了知觉。但是我们还没有吃过东西。我们费了一个月时间跋涉,遇到了这只巨鸟。没有食物。现在要找到回冰洞穴的路,还有盼望中的罐头食品,还需要多少时间呢?
我们谁也不喜欢想这个问题。我们不会饿死。我们会得到这样或那样的污秽和残渣来果腹。或许什么也没得吃。不知怎么搞的,AM会让我们的肉体活下去,在疼痛和苦楚之中活下去。
巨鸟在原地睡着,睡多久都没关系;当AM讨厌它存在的时候,它就会消失掉。可惜那一身肉。可惜那些嫩肉。
我们走着的时候,在望不到尽头的计算机内腔里,从我们头顶上和四周传来一个胖女人疯狂的笑声。
这不是埃伦的笑声。她并不胖,一百零九年以来我没听见她笑过。事实上,我从未听见过……我们走着……我感到饥肠辘辘……
【图5】
我们缓慢地走着。经常有人昏倒,我们只好等着。
有一天他决定掀起一场地震,同时用钉子穿过我们的鞋底把我们钉牢在原地。当金属地板上裂开闪电般的一条缝的时候,埃伦和尼姆道克陷进去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震过去以后我们继续赶路,本尼、戈里斯特和我。
那天深夜,埃伦和尼姆道克回到我们这儿,黑夜突然变成白昼,天军把他俩背着送回给我们,齐声唱着神圣的迭句:“下去吧,摩西。”
大天使们盘旋了几圈,然后扔下他俩血肉模糊的躯体。
我们继续走着,过了一会儿埃伦和尼姆道克在我们身后倒下。他们精疲力尽了。
现在埃伦一瘸一拐地走着。AM让她成了这副模样。
为了找到罐头食品,到冰洞穴要经历漫长的跋涉。
埃伦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比英的樱桃和夏威夷的水果鸡尾酒。我尽量不去想它。饥饿似乎活转过来,正像AM一度活转过来一样。饥饿活在我的腹中,正像我们活在地球腹中一样。
AM要让我们体会这一感受。因此他加重了我们的饥饿感。
我们根本无法描述几个月未吃东西是如何痛苦。然而我们照样活着。我们的胃仅仅是冒酸泡泡的大锅,饥饿如同一把把利剑刺入我们的胸膛。这是晚期溃疡的痛楚,晚期癌症的痛楚,晚期麻痹症的痛楚。这是无休无止的痛楚……
我们走过了耗子洞。
我们走过了滚热蒸汽的小路。
我们走过了盲人国。
我们走过了绝望的沼泽。
我们走过了泪水的溪谷。
终于,我们来到了冰洞穴。冰结成了蓝银色的闪光体,连绵千里,望不到尽头,新星闪闪烁烁。往下流淌的钟乳犹如一颗颗又大又亮的钻石,像果汁一般流淌着,凝固成光滑的美不胜收的佳境。
我们看见了那堆罐头食品,我们死劲朝它们跑去。我们摔倒在雪地上,爬起来再跑,本尼推开我们朝罐头奔去,用脚爪抓起罐头,用牙床咀嚼,用牙齿啃咬,他无法把罐头打开。AM没有给我们开罐头的起子。
本尼抓起一罐三夸特的番石榴皮罐头,开始对着冰坝连续猛击。冰块四处飞溅,可是那罐头只有凹痕,这时我们听见一个胖女人的笑声从我们的头顶传来,在千里冻原上不断回荡着,回荡着。本尼气得全疯了。他开始扔罐头,我们在冰雪里到处摸索着,想找个办法来结束那因受挫而带来的无助的痛苦。毫无办法。
本尼的嘴开始淌口水,他朝戈里斯特扑去……
此时此刻我出奇地平静。
被疯狂困住,被饥饿困住,被除了死亡以外的一切困住,我知道死是我们唯一的出路。AM让我们活着,但是有一个办法可以击败他。不是完全击败他,但是至少能获得安宁。我要做这件事。
我必须干得迅速利落。
本尼啃起了戈里斯特的脸。戈里斯特侧卧着,拍打着雪,本尼压住了他,强健的猴腿压着戈里斯特的腰,双手像砸坚果的钳子死死夹住戈里斯特的头,他的嘴撕咬着戈里斯特脸颊上的嫩皮。戈里斯特杀猪似的尖叫着,叫声震得钟乳石纷纷跌落;他们俩轻轻地陷了下去,直挺挺立在纷纷落下的雪堆里。几百把冰刀从雪堆里冒了出来,到处竖立着。当本尼咬住的东西突然掉下的时候,他的头猛往后甩,一块血淋淋白森森的肉挂在他的嘴上。
埃伦的脸蒙着粉笔灰,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漆黑。尼姆道克毫无表情,只是留神注视着一切:戈里斯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本尼现在成了一头野兽。我知道是AM让他这么做的。戈里斯特不会死去,本尼却可以填填他的肚子。我向右半转过身子,从雪里抽出一把很大的冰刀。
一切都在一瞬间完成:
我用右腿支撑着大冰刀,像掷出攻城锤那样往前抛出去。冰刀击中本尼的右侧身,恰巧穿入他的肋骨架下面,向上穿透他的腹部并断在他的腹中。他向前一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戈里斯特仰卧着,我又抓起一把冰刀,跨骑在他扭动着的身上,将冰刀捅入他的喉咙。当冰刀穿透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埃伦一定意识到我决定干什么,尽管她已经吓得灵魂出了窍。她拿着一根短冰柱朝尼姆道克冲去,当他尖叫的时候,她把冰柱捅入他的嘴里,她奔跑的冲力让她达到了目的。他的头剧烈地扭动着,好像被钉在身后的雪块上。
一切都在一瞬间完成。
这是一次无声期待中的永久的打击。我听得见AM在叹气。他的玩物被夺走了。他们三人已经死去了,无法复活了。他靠自己的力量和才能可以让我们活下去,但他不是上帝。他无法使他们复活。
埃伦望着我,她那乌黑的五官在我们周围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瞧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她的举止含有恐惧和求和的意思。我知道我们只有心跳一次的时间,AM就要动手阻止我们了。
冰刀击中了她,她朝着我扑倒下去,血从她的嘴里冒出来。我无法弄懂她的表情,极度的痛苦已经扭曲了她的面孔;但她那神情可能是说谢谢你。可能如此。请吧。
【图6】
可能有数百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一段时间以来,AM一直在耍弄我,搞得我的时间观念时而加快时而推迟。我会说的一个词就是现在。现在。我花了十个月才学会说现在这个词。我不知道。我想时光已经过去数百年了。
他大发雷霆。他不让我把他们埋葬掉。没关系,实际上没有办法挖开铁甲地板。他把那些雪都晒干了。他带来了夜晚。他吼叫着,派出一些蝗虫。这无济于事;他们仍然是死人。我已经打败了他。他大发雷霆。我以前认为AM恨我,我想错了。如今他从每个印刷电路上所流露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憎恨。他确信我将永世忍受煎熬而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让我大脑完好无损。我能做梦,我会好奇,我会伤心。我记得他们四个人。但愿——
得啦,这没有什么意思。我知道我拯救了他们,我知道我使他们免遭我现今的苦难,但是我仍然不能忘却自己杀死了他们。埃伦的那张脸。这并不容易。有时候我要自杀,这没关系。
我猜想,AM是为了他自己心灵的平静而改换了我的躯体。他不让我全速奔跑,以免撞上计算机存储库,将我的脑壳片割开喉咙。这里有反光的地面。我来描述一下我从映像中见到的自我:
我是一大团软软的胶状体,圆滚滚很光滑,没有嘴巴,两个弥漫着白色雾气的洞就是我过去双眼所在的地方。两个橡皮假肢曾经是我的胳膊;大块圆形肉向下延伸变成无腿的突出物,柔软又腻滑。我爬行时身后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我身体表面布满病态的灰色恶斑,时而消失,时而再来,就像光从体内射出。
从外表看:我不会说话,只能拖着走,是个永远无法被称作人的东西,形状如此陌生滑稽以致于人性因其迥异而更加模糊不清。
从心灵上看:孤独。在这里。生存在地底下,在海底下,在AM的腹中,人创造了他因为人的时间无法更好地消磨掉而且人一定下意识地知道他会更好地消磨时光。至少他们四人终于安然超脱了。
AM将为此变得更加疯狂。这令我感到高兴一点。然而……AM已经获胜,仅仅因为他已经报了仇……
我没有嘴,我要呐喊。
(郑秀玉 译)
对,还有德雷尼
科幻小说作家善于写短篇小说,却觉得很难创作长篇小说,关于这一点已经介绍了不少情况。另有一种作家,尽管人数不多,却也不乏其人:他们先创作长篇科幻小说,只是到了后来才转向短篇科幻小说。埃德加·赖斯·伯勒斯可能是一个典型,但是还有其他人,诸如E·E·史密斯“博士”、奥拉夫·斯特普尔顿和天文学家费雷德·霍伊尔。科幻小说杂志不鼓励写长篇巨著,他们篇幅有限,只能连载少数长篇小说,事实上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