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离开了研究站,就像过去其他野海豚一样离开了。如今,马尔总是忧心忡忡,唯恐威勒尼尔基金会抓住某个借口砍掉供继续研究的资金。自从科尔温·布雷特接管这个站以来,马尔就有了这种忧虑。但是马尔啥也没说出来。这仅仅是马尔从这位高大冷淡的男人身上得到的感觉。带着这种感觉,马尔来到研究站前面,张望着洋面,这时一艘来自大陆的水上游艇带来了这位女性来访者。
她踏上码头,马尔俯看着她。她像认识马尔那样朝他挥挥手,而后从码头拾阶而上,来到研究站办公楼大门前的平台上。
“你好,”她说,微笑着在他面前驻了足,“你是科尔温·布雷特吗?”
在她那惊人的美貌映衬下,马尔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干瘦和平平常常的外表。她那头棕色的秀发,女性高挑的个头——无法形容她的姿色,她是那么完美——她那迷人的微笑漾起了他心中一种异样的感情。
“不是,”他说。“我是马尔科姆·辛克莱。科尔温在办公楼里呢。”
“我叫简·威尔逊,”她说。“《背景月刊》派我来写一篇有关海豚的报道文章。你同他们一起工作吗?”
“是的,”马尔说。“我一开始就跟奈特博士一起干的。”
“啊,太好了,”她说。“那么你能给我讲些情况罗。奈特博士去世后,由布雷特博士接管时,你在这儿工作吗?”
“是布雷特先生,”他下意识地纠正说。“哦,是的。”她在他内心激起的那种感情是那样深切和强烈,她似乎一定会觉察到的。可她并没有流露出这种迹象。
“是布雷特先生?”她重复说。“哦。职员们喜欢他吗?”
“这个嘛,”马尔说着,巴不得她再展迷人的笑颜,“人人都听他的。”
“我明白了,”她说。“他是研究站的好头头吧?”
“一个称职的行政官员,”马尔说。“他并不参加研究工作。”
“他不参加吗?”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可是奈特博士去世后,不是他接替了博士的工作吗?”
“呃,是的,”马尔说。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谈话的内容上。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令他动心。“不过他只担任这个研究站的行政工作。你知道——这里用于研究工作的大部分资金来自威勒尼尔基金会。他们信任奈特博士,可是博士去世以后……,呃,他们要自己的人来负责这里的工作。我们谁也不在意的。”
“威勒尼尔基金会,”她说。“我不知道有这么个机构啊。”
“它是由一个名叫威勒尼尔的人创立的,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城,”马尔说。“他生产厨房用具赚的钱。他临死的时候留下信托财产并设立了该项基金来赞助基础研究工作。”马尔笑了。“别问我他是怎样从厨房用具发展到这般富有的。能告诉你的情况不多,对吗?”
“比我一分钟以前知道的多一些了,”她回报他一个微笑。“科尔温·布雷特来这里之前你认识他吗?”
“不。”马尔摇摇头。“生物学界和动物学界以外我认识的人不多。”
“不过他接管六个月了,我猜你现在对他是相当了解罗。”
“呃——”马尔支吾着,“不能说我非常了解他。你知道,他整天在上面办公室里而我在这下面跟波洛克斯和卡斯特在一起——就是常到我们站来的两只野海豚。科尔温和我彼此不常照面。”
“在这么个小岛上不常照面?”
“我想这似乎挺逗的——可我们俩都很忙啊。”
“我猜你们会很忙的,”她又笑开了。“你带我去见他好吗?”
“见他?”马尔突然醒悟到他们仍然站在平台上。“哦,好吧。你是来见科尔温的。”
“不仅仅是见科尔温,”她说。“我来看看整个研究站。”
“那么我带你到办公室去。跟我来吧。”他领着她穿过平台,进入大楼的前门,来到装空调的凉爽的室内。科尔温·布雷特常开空调,似乎他略带冰冷的个性需要那种干燥又稍有寒气的山区气氛。马尔领着简·威尔逊走过一段不太长的走廊,穿过另一扇门进入一间窗户很大的办公室。一个细高个、宽肩膀的男人长着一头黑发,脸色黝黑而冷峻,他从一张大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一见到简就起身站了起来。
“科尔温,”马尔说,“这位是《背景月刊》派来的简·威尔逊小姐。”
“哦,”科尔温面无表情,绕过桌子来到他们跟前。“昨天我收到一份电报说你要来。”他未等简伸手便主动伸出他的手。他们碰了碰指头。
“我得去照料卡斯特和波洛克斯了,”马尔说着转过身去。
“那么等会儿见,”简望着他说。
“呃,好。也许——”他一说,走了。他随手关上布雷特办公室的门,在昏暗凉爽的过道里闭上眼睛,逗留了一会儿。别傻了,他告诉自己,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会比你这样的男人出息得多。兴许早就是这么回事了。
他睁开眼睛,返回研究站后面的水池和非人类的海豚世界。
他回到那里,发现卡斯特和波洛克斯已经回来了。这是一个敞开式水池,池的出口通向宽阔蔚蓝的加勒比海。在海豚之路从事研究的最初日子里,海豚像任何被捕获的野生动物那样给关在一个封闭的水池中。只是到了后来,当站里的研究工作碰到了奈特博士称之为“环境障碍”的问题时,才酝酿出将池子敞开通向大海的想法,这样他们正在研究的海豚就可以随心所欲来去自由。
它们离开过——可也回来过。最终它们一去不回头了。但奇怪的是野海豚时不时来这里取代它们的位子,因此站里始终有海豚。
卡斯特和波洛克斯是最近来的一对。它们大约四个月前来这里,正好是在常来站里的一只单身海豚消失之后来的。自由,不受约束——它们一直非常合作。但是障碍至今尚未突破。
瞧,它们正在水里面对面来回游动着,利用全长三十码的水池,时而侧面对游,时而上下对游,它们七英尺长近乎相同的躯体在对游时几乎擦身而过,但并不互相接触。录音带显示它们正用每秒八十至一百二十千赫的超音速音域进行交谈。它们在水中游动的样式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那种样式既有规律又仪式化,如同一种舞蹈。
他坐下来戴上连接着水听器的耳机,水听器设在池子两头的水面下。他对着麦克风询问它们的游泳动作,但它们置之不理,继续按原来的样式游着。
身后的脚步声引得他回头。他看见简·威尔逊从站办公楼后门走下水泥台阶,朝他款款走来,陪她一道来的是站机械师,身穿工装的矮胖的皮特·阿兰特。“他在这儿呢,”当他们走近时,皮特说道。“现在我得回去了。”
“谢谢,”她送给皮特一个微笑,这微笑早些时候曾经深切地打动过马尔。皮特转身走上台阶。她转身望着马尔。“我打搅你了吧?”
“没有。”他脱下耳机,“反正我刚才得不到回答。”
她望着在水中舞动的两只海豚,它们在水面下。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来回转悠着,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什么回答?”她说。他苦笑了一下。
“我们把它叫做回答,”他说。他点头示意是那正在池里转悠着、身体成光滑流线型的两只海豚。“有时我们可以提问题而且还能得到反应。”
“是信息反应吗?”她问。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来见我,是不是要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说。“似乎你才是我要采访的人——不是布雷特。他打发我到这儿来。我明白你是懂这一理论的人。”
“什么理论?”他小心地说,感到他的心直往下坠。
“那就是想法了,”她说。“这个想法就是如果存在某种星际文明的话,那么外星文明人可能正等待着地球上的人具备必要的能力然后才互相交往。这种试验可能不属于科技问题,例如研制一种超光速的交通工具这一类的问题,而是属于社会交际学的问题——”
“比如学会同一种外星文化进行交流——一种像海豚那样的文化,”他生硬地打断她的话。“是科尔温告诉你的吧?”
“不,我来这儿之前就有所闻了,”她说。“不过我本来以为是布雷特的理论。” 。
“不,”马尔说,“这是我的理论。”他望着她。“你听了居然没有发笑。”
“难道应该发笑吗?”她说。她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海豚的一举一动。突然他非常嫉妒海豚,因为它们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这种嫉妒驱使他做出别的时候可能没有勇气做的事。
“那就同我一起飞到大陆吃午饭吧,”他说。“我把自己的想法对你和盘托出。”
“行啊,”她终于把视线从海豚那儿收回,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吃惊地看见她正皱紧眉头。“有许多事情我搞不明白,”她喃喃地说。“我原以为我要了解的是布雷特,结果却是你——和这些海豚。”
“也许吃午饭的时候我们还能解开你的疑团呢,”马尔说着,心里并不太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也不太在意。“走吧,直升机都停在大楼的北侧。”
他们开一架直升机到卡鲁帕诺城,坐下一边吃午餐一边朝窗外观看着城镇前面蔚蓝大海上广阔锚地上繁忙的景象,这时桌子四周传来许多有礼貌带有委内瑞拉口音的西班牙语的声音。
“我干吗要取笑你的理论呢?”当他们坐下吃午餐的时候,她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多数人把它看成是我们站里工作失败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借口,”他说。
她扬起弯弯的棕色眉毛。“失败?”她说。“我原以为你们正在不断取得进展呢。”
“你的话也对也不对,”他说。“即便在奈特博士去世之前,我们就碰上一个他称之为环境障碍的问题。”
“环境障碍?”
“是的。”马尔用叉子拨弄着海鲜鸡尾酒里的虾。“我们这项工作是受约翰·里利博士所从事的工作的启发而开始的。你读过他的书《人类和海豚》了?”
“没有,”她说。他望着她,显得很惊讶。
“他是研究海豚的先驱,”马尔说。“我本来以为你来这里之前会先读读这本书呢。”
“我做的第一件事嘛,”她说,“是想办法搞清有关科尔温·布雷特的情况。我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不成功。因此我来这儿的时候以为真正在研究海豚的是他而不是你。”。
“所以你才问我对他是否熟悉?”
“正是如此,”她回答说。“你就给我讲讲这个环境障碍吧。”
“并没有很多的话好讲,”他说。“像多数大问题一样,讲起来简单得很。起初,研究海豚的时候,似乎早期的研究人员都进展神速,似乎同海豚对话已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是一项译解海豚互相发出声音的工作,无论是在人类听觉范围内还是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声音;另外,还教海豚学习人类的语言。”
“结果发现这些事做不到吗?”
“能做到,而且做到了——或者说跟做到没有多大差别了。但随后我们碰到一个情况,就是对话并不意味着理解。”他望着她。“你和我用同一种语言交谈,当另一个人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真的完全明白他表达的意思吗?”’
她看了他一阵子,慢慢地摇摇头,目光并未从他的脸上移开。
“喏,”马尔接着说,“这就是我们研究海豚所遇到的关键性问题——这仅仅是从较大的范围来讲的。像卡斯特和皮洛克斯那样的海豚能同我交谈,我也能同它们谈话,但在任何实质意义上,我们都无法相互理解。”
“你是说智力上的理解,对吗?”简说。“不仅仅是机械性的理解吧?”
“不错,”马尔回答说。“我们对一个声响或其他符号的逻辑外延认识是一致的,但对内涵却认识不同。我可以对卡斯特说,‘墨西哥湾流是一股强大的洋流’,它会完全赞同。但是我们丝毫无法真正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我大脑里关于墨西哥湾流的形象不是卡斯特脑中的形象。我的概念‘强大的,是同这样一个事实相关联的:我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七十五磅,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能举起相当于我自身体重的重物。卡斯特的概念是同另一种事实相关联的:它身长七英尺,在水中的滑行速度可达一小时四十海里,就它所知道的,它的体重等于零,因为它四百磅的体重被它排开的同等重量的水抵消了,举起物体这一概念于它完全一无所知。我大脑中‘海洋’的概念不是它的概念,因而我们对什么是海流的看法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是字面上意义不同的两个范畴。至今我们还没有办法逾越我们之间的鸿沟。”
“海豚也一直和你们一道努力吧?”
“我想是的,”马尔说。“但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正如我无法向铁杆怀疑派证明海豚的智力一样,除非我能事先拿出一些海豚教会我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在人类知识之外的,或者是让海豚显示它们已学会使用人类的某种智力过程。在这些方面我们全失败了——按照我和已故的奈特博士的看法,这是内涵的差异造成的,而内涵的差异又是环境障碍造成的。”
她坐在那儿打量着他。他把这一切对她和盘托出,也许是个大傻瓜,可是自从八个月之前奈特博士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后,他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同任何人交谈过,他感到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别人倾诉。
“要么我们得学会像海豚那样进行思维,”他说,“要么海豚得学会像我们一样进行思维。至今将近六年时间了,我们一直在努力,但双方都没能成功。”他不加思索又说出原先打算自己知道的事情。“还有,我一直担心我们的研究资金随时会被砍掉。”
“砍掉?被威勒尼尔基金会砍掉吗?”她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因为我们至今未取得任何进展,”马尔痛心地说。“至少没有看得见的进展。我担心时机快要消失了。如果时机过去了,那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六年前海豚受到人们普遍的关注。现在呢,它们已经不被当作一回事,甚至已经被遗忘,仅仅作为一种聪明的.动物而束之高阁。”
“你不能肯定说研究工作不会再有机会的。”
“可我感觉到了,”他说。“这是我的部分想法,是否有能力跟外星种族对话,这对我们人类是一种考验。我觉得我们已经得到这个机会,但假如搞糟了,我们是不会再有另一个机会的。”他用拳头轻轻地敲着桌子。“更糟糕的是,我知道海豚那一方也正同样努力着想取得成功——倘若我能认识到它们正在做什么,它们怎样设法让我明白,那该多好啊!”
简一直坐在那儿注视着他。
“你似乎相当有把握呢,”她说。“是什么因素使你如此胸有成竹呢?”
他松开拳头,强迫自己坐回到椅子里。
“你观察过海豚的上下颚吗?”他说。“它们有这么长。”他张开双手向空中比划着。“每一副颚里有八十八颗尖利的牙齿。另外,像卡斯特这样的海豚重达数百磅却能在水中以人类不可思议的速度滑行。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压碎,只需将你猛推向池子的边、缘,假如它不想用牙齿将你撕碎,或用它的尾部将你的骨头敲碎的话。”他用可怕的神情看着她,“尽管如此,尽管人类一直在捕杀海豚——甚至我们在早期研究的摸索阶段也捕杀过它们,尽管海豚有能力使用牙齿和体力对付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