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没有用了,”电台操作机附和说,于是它们渐渐稳步前进,把个文件执笔机抛弃在后头。
它们在曙光出现之前一小时来到一片小高原,一致同意停止前进,于是麇集在一起,互相依偎着。
“这是个奇怪的地域,”田地耕作机说。
沉默笼罩着它们,直到曙光初现。它们一个接一个关掉红外线。这一回当它们出发的时候是田地耕作机带头。它们滚动着绕过一个角落,几乎马上来到一处小山谷,一条溪流潺潺流过。
在晨曦下,这个山谷显得荒芜又寒冷。至今只有一个人出现,他从远处山坡上的洞穴里走出来。他失魂落魄,个子矮小,形容枯槁,一根根肋骨凸出在外如同一具骷髅,一条腿上长着恶疮。他实际上一丝不挂,不停地哆嗦着。
当这些大机器慢慢向他冲去的时候,那人背对它们站着,蹲下来想往溪流里撒尿。
它们赫然耸立在他背后,那人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它们。机器们见到他的面容由于饥饿已经衰颓不堪。
“给我拿吃的来,”他哭丧着说。
“遵命,主人,”机器们说。“我们立刻去办。”
(江亦川 译)
主流作家中的海妖
根据流行的误解,艺术家们不必关心商业上的成功。但他们对此却一直是关心的,而且没有证据显示关心经济回报对其作品的艺术价值有什么影响。科幻小说特别受到市场的影响,例如杂志能够付或者愿意付多少钱,饥肠辘辘的作家编写故事要迎合编辑的兴趣之所在。
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当科幻小说开始成册发行时,两个因素影响了市场的格局。其一,对于许多出版商来说,因为科幻小说出版社的活动才引起了他们对科幻小说出版的关注;其二,科幻小说被认为不会受到评论家的注意。
在书的销售中唯一最重要的因素是出版商和销售商的期望。与之联系的是包装、宣传、印数和在书店中摆放的位置。此后要考虑的是书评家的反应(对科幻小说而言,则没有),以及书的质量。出版葡把科幻小说和西部小说、神话故事相提并论(虽然科幻小说比两者更加等而下之),他们出版这些小说只是为了使书单更加全面,要不然就是因为他们羡慕街头流行小报的销售量虽少却十分稳定。然而出版商深信不疑的却是没有一本科幻小说可以卖到一万册,也没有一本科幻小说值得认真看第二遍。
结果是,科幻小说的作家和书迷增长缓慢,能维持下去只是因为科幻小说不像西部故事和神话,它多年来一直在出书,至少是以平装本的形式。自1946年以后近乎三十年里,科幻小说比大多数普通小说畅销——任何长篇科幻小说都能卖出一千本以上,大多数卖出两千本以上——但硬皮版本没有一本卖出过一万册以上,只有某些青少年读物可能是个例外,尤其是海因莱恩写的青少年科幻小说。
由于认识到出版界这些成败攸关的事实,认识到他们的作品会自然而然地被排斥在评论家的考虑之外,一些作家开始要求出版商不要把他们的书划入科幻类,有些人甚至在公开场合或者私下里坚持说他们的书不是科幻小说。以此希望消除认识上的障碍而获得公众或评论家的青睐。这些作家中做得最早的也许是小库尔特·冯内古特(1922- )。
冯内古特早年在科内尔学习生物化学,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欧洲战场服役,被德国人抓获,在德累斯顿①受轰炸并燃烧的时候他是关在其中的战俘。这成了他的长篇小说《五号屠场》的中心情节。战后他在其他大学学习(包括在芝加哥大学学习人类学),成为通用电气公司的公共关系雇员,在依阿华大学的“写作班”和其他地方任教,并从事写作。
【① 德累斯顿是德国的城市。】
科幻作家必然把多数故事卖给科幻杂志,就这个意义上说,他从来算不上是个科幻作冢。他卖的故事不全是科幻小说,在50年代早期卖给《科利尔》双周刊,稍后卖给《星期六晚邮报》双周刊、《世界主义者》月刊、《妇女家庭杂志》、《老爷》和《花花公子》,但他确实有五个故事在《银河》、《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假如》和《奇异故事》上发表,时间在1953年至1961年之间,其中一篇是《哈里森·伯杰隆》(登于《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1961年10月号)。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自动钢琴》于1952年由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出版,并被科幻小说俱乐部选中。这部小说是反乌托邦的,描述一个自动化的世界,也许是根据他在通用电气公司的经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泰坦①的海妖》于1959年由德尔书局以平装本原作出版,被科幻小说俱乐部选中,两年后异乎寻常地由豪夫顿·米夫林重印硬皮版本。此书作为科幻小说包装,但并未标明科幻小说。这部小说讲述一个复杂而又精心组织的故事,一个机器人带着一条信息穿越宇宙,一个人掉进了“时间同向漏斗”并操纵其他人的生命,以及这些人物最后试图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中找出其意义。许多批评家仍然认为这是冯内古特的最佳小说。
【① 泰坦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巨人,传说泰坦巨人族曾经统治过全世界。】
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母亲之夜》(1961)不是科幻小说,冯内古特坚持说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也不是科幻小说,即《猫的摇篮》(1963);这部小说成为《时代周刊》的十来部“十年小说”之一,冯内古特周围也开始聚集一批崇拜他的学生。这也使冯内古特得到科幻小说圈外的批评家和读者的注目,尽管这种注目带有科幻小说的全部特征。
《猫的摇篮》之后他写了非科幻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沃特先生》(1965),对科幻小说作家大加颂扬;《五号屠场》(1969),带有一些科幻背景;《冠军的早餐》(1973),书中冯内古特杜撰的科幻小说作家基尔戈·特劳特被塑造为中心人物;以及《滑稽戏》(1977)。
时代变了。海因莱恩的《异乡的异客》(1961)和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1965)成了令人崇拜的平装书。科幻小说如赫伯特的《沙丘的孩子们》(1977)登上了硬皮畅销书的书单;硬皮本科幻小说以平装书拍卖的已高达二十万美元;萨缪尔·R·德雷尼的《达尔格伦》(1975)卖了一百万册平装本;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的一本新小说,只提供了15页的内容简介,就以127,500美元的高价拍卖掉。
然而早在1975年,冯内古特公开否认写长篇科幻小说之后,曾经对《出版者周刊》的一个编辑说:“当我开始把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写成故事时,人们说我在写(说变就变!①)科幻小说。不错,今天忠实地描写美国都市生活的人们将发现他们在写(说变就变J)科幻小说。这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以前也一样。”
【① “说变就变!”是魔术表演时候的用语。】
《哈里森·伯杰隆》'美' 小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那是2081年,终于人人平等。人们不仅在上帝和法律面前平等,而且在方方面面都一律平等。没有哪个人比别人聪明些,没有哪个人比别人漂亮些,也没有哪个人比别人强壮些或者灵巧些。所有这些平等都是因为有了宪法修正案第21l、第212和第213条,并且有了美国设障上将手下人员日夜不停的警戒。
不过,生活中有些事仍然不那么正常。比如说,四月份还是不像春季,把人都逼疯了。恰恰就在那个阴冷潮湿的月份里,设障上将的手下人把乔治和哈泽尔·伯杰隆夫妇十四岁的儿子抓走了。
确实,这件事很悲惨,但乔治和哈泽尔不可以老想着它。哈泽尔智力一般,完全符合要求,就是说她除了突发一点奇想,平时什么事也思考不了。乔治因为天份比一般人的水准略高一筹,就得在耳朵里带个微型智能障碍收音机。根据法律的要求,他得日日夜夜带着它。收音机调准在政府发射台的频道上。每隔二十秒钟左右,发射台就发射某种尖锐的声音,让乔治这号人不再因他们的脑子而表现出不公平的优越感。
乔治和哈泽尔夫妇正在看电视。哈泽尔脸上挂着泪珠,但她已经忘记刚才干吗哭泣了。
电视屏幂上出现芭蕾舞女演员。
乔治脑袋里响起嗡嗡的蜂鸣声。他吓得灵魂出窍,就像夜盗听见警报铃响一般。
“那舞蹈真的不错,她们刚才跳的那个舞,”哈泽尔说。
“啥?”乔治问。
“那舞蹈——很好的,”哈泽尔说。
“嗯,”乔治应道。他开动脑筋思忖着那些芭蕾舞女演员。她们不见得那么好——怎么说都不比其他哪个跳过芭蕾舞的人强。她们身上挂着负重物和一袋袋鸟弹,脸上都戴着面具,因此,没人见到漂亮的脸蛋和舒展优美的身姿,也就不会觉得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那样躁动不安。乔治隐隐约约思忖着也许不该对舞蹈演员设障。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耳朵里的收音机又响起另一种噪音,驱散了他的思绪。
乔治畏缩着。八个芭蕾舞演员中有两个也畏缩着。
哈泽尔见到他失态。她自己没配戴智能障碍,只得问乔治刚才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听起来像有人用圆头锤子敲牛奶瓶,”乔治答道。
“我想那太有意思了,听到这么多不同的声音,”哈泽尔怀着一丝嫉妒说,“他们挖空心思想出了这么多绝招。”
“嗯,”乔治应道。
“假如换我担任设障上将,你想我会怎么做?”哈泽尔问道。说实在的,哈泽尔天生与那个设障上将同属一路货色。上将是个娘们,名叫戴安娜·穆恩·格兰波丝。“假如我是戴安娜.穆恩.格兰波丝,”哈泽尔说,“星期天我就敲出和谐的乐钟——只放乐钟,就是向宗教表示敬意的那一种。”
“如果仅仅是乐钟,我能思考,”乔治说。
“嗯——恐怕就得大声点,”哈泽尔说,“我想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设障上将的。”
“像其他任何人一样优秀,”乔治说。
“谁又能比我更好地理解‘平庸’二字的含义呢?”哈泽尔说道。
“不错,”乔治说。他依稀想念着他那不合常规的儿子,就是正在坐牢的哈里森,可是脑中二十一响礼炮打断了他的思路。
“老公!”哈泽尔说,“那声音绝了,是吧?”
这声音真叫绝,乔治脸色泛白,浑身哆嗉,眼泪在发红的眼框里打转。八个芭蕾舞演员中有两人瘫倒在演播室地板上,双手捂着太阳穴。
“你突然显得很疲惫,”哈泽尔说。“干吗不躺在沙发上舒展一下身子,亲爱的?这样你就可以把障碍袋靠在枕头上了。”她指的是内装四十七磅鸟弹的帆布袋,绕在乔治脖子上,用挂锁锁住。“去把袋子搁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吧,”她说,“你暂时跟我不平等,就那么一阵子,我不会斤斤计较的。”
乔治用手掂了掂袋子的分量。“我无所谓,”他说,“我已经不再意识到这个袋子的存在。它已经成了我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最近显得十分疲乏——像是虚脱了,”哈泽尔说,“要是我们有办法在袋子底部挖个小洞,拿出一点儿铅弹就好了。只拿几个。”
“每拿出一个铅弹”就是两年的牢役和两干元的罚款。”乔治说,“我可不觉得这样做划得来。”
“要么你下班以后拿一点出来,”哈泽尔说。“我是说——你别跟周围的人比谁遵纪守法嘛,躲着点就是了。”
“要是我想法子把铅弹取出来,”乔治说,“那么别人也会把他们的铅弹取出来——咱们很快就会回到黑暗时代,个个都在与别人明争暗斗。你不会喜欢那种社会吧?”
“我讨厌,”哈泽尔说。
“那就对啦,”乔治说。“一旦人们开始欺骗法律,你想整个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是哈泽尔没能说出个道道来,乔治也无法讲出个所以然来。汽笛声在他脑袋里拉响。
“估计将会四分五裂,”哈泽尔说。
“什么四分五裂?”乔治茫然问道。
“社会,”哈泽尔语气不肯定。“难道你刚才不是在谈社会吗?”
“天晓得,”乔治应道。
电视节目忽然中断,插了个新闻公告。刚开始不知道公告内容是什么,因为这个播音员就像所有的播音员一样,有严重的语言障碍。大约有半分钟时间,播音员异常紧张,想说出“女士们,先生们——”
他到底还是作罢了,将公告递给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念。
“这就不错了——”哈泽尔议论起播音员,“他试过了嘛。这就了不起。他想用天赋的本事把事情做好。凭这种韧劲儿也该给他加一大笔工资才对。”
“女士们,先生们——”芭蕾舞女演员开始念公告。她肯定长得格外美丽动人,因为她所戴的面具丑陋不堪。很容易看出她在所有舞蹈演员中身材最矫健,风韵也最迷人,因为她的障碍袋与体重二百磅的男人所戴的一样大。
她因自己的嗓音不得不当场向观众道歉,因为女人用那样的嗓音太不公平了。她的音色温柔明晰,无限美妙。“抱歉——”她说道,于是重新开始读新闻公告,压着嗓门使自己的语音绝对不具备任何竞争性。
“哈里森·伯杰隆,十四岁,”她用鹩哥那种粗厉的叫声报道,“刚刚越狱逃跑,在狱中他被怀疑阴谋推翻政府。他是个天才,也是个运动员,目前戴着浑身障碍,应视为特别危险的人物。”
警察提供的哈里森·伯杰隆的照片闪现在屏幕上——倒着放,侧过来,又倒回来,然后摆正了。这是哈里森的全身照,衬着标明英尺和英寸的背景。他正好七英尺高。
哈里森的外表饰满万圣节所用的面具和五金器具。没有人像他戴过那么重的障碍物。他长得快,旧的障碍物很快就穿戴不上,设障上将的部下煞费心机也无法及时给他重新设障,使他与别人保持平等。他不像别人那样用微型耳塞收音机作为智能障碍,而是戴着一副硕大的耳机,架着一副有厚厚波纹镜片的眼镜。设计这副眼镜不仅要让他半瞎不瞎,而且要叫他脑袋像挨鞭子一样阵阵发痛。
他全身披挂着破铜烂铁。通常,发给健壮人的障碍物讲究点对称和军事化的整齐划一,但哈里森看上去像个会走动的废品堆。哈里森在他的人生旅途上负重达三百磅。
为了抵消他俊俏的容貌,设障上将令他鼻子上日日夜夜戴着个红色橡皮球,剃掉眉毛,洁白整齐的牙齿上套着胡乱造出的黑色暴牙套子。
“假如你见到这个小伙子,”芭蕾舞女演员说,“不要——我再说一遍,不要——试图跟他论理。”
这时一扇门从铰链上扯落,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
电视机里传出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和呼爹唤娘的嚎啕声。哈里森·伯杰隆的照片在屏幕上跳个不停,像是随着地震波起舞。
乔治·伯杰隆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所谓地震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有把握——因为数不清多少次,他自己的家就是随着这种疯狂的节奏而震颤。
“我的天——”乔治说,“那肯定是哈里森!”
他刚意识到哈里森来了,这念头立刻被脑子里的汽车碰撞声摧毁。
乔治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哈里森的照片消失了。一个活脱脱有生气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