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可是,事实上却刚好相反。
贝妲抓稳了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着。
“我感到万分高兴,亲爱的女士。我有好久没有参加过任何庆典,也有好久没接见廷臣。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们,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了。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都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有点任性倒是真的,不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来觐见陛下,并不是要来打扰……”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天晚上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放轻松一点。嗯,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你们说来自安纳克瑞昂星省,是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瑞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我派驻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轻声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人的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会好好嘉奖我的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神看着艾布林。米斯,米斯那粗鲁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要得到陛下的御准,才能去参观位于川陀大学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地问,“川陀?”
他瘦削的脸庞现出一阵茫然与痛苦,又小声说:“川陀?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筹备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去。你们就跟我一块行动,我们将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然后我们将携手合作,共同重建伟大的银河帝国!”
此时老皇帝伛偻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亮,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地说:“但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啦——没错,没错!恶贯满盈的吉尔模已经死了!川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妲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始终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妲挥手示意马巨擘别说话,然后对皇帝说:“如果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们能够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去川陀?”老皇帝的表情呆滞,心中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他向陛下禀报,其实吉尔模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还没有死!”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个消息,吉尔模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向陛下禀报这个事实,然后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发现了之后……”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册地走到墙边,用发抖的手指碰了碰一个小型光电管。
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些潦草的字迹,最后还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然后说:“吉尔模早晚会领教我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瑞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仍旧至高无上吗?”
贝妲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过那张纸,再回答他说:“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瑞昂,去巡视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下过……”皇帝抬起头来,苍老灰暗的眼珠又变得锐利,“你们刚才提到了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完全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倒!如今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喽啰,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老皇帝说完,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向老皇帝深深一鞠躬,回答说:“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令我们如沐春风,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遂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退下。这时,达勾柏特九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访客退下之后,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了一道闪光……
贝坦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但是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自称是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说明她曾经受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又闭上了眼睛,留心听着身边响起的每一个声音。
她听得出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而在明显的奉承之下,浮现着藏不住的狡猾。另一个人的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贝妲对这两个声音都感到嫌恶无比。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妲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他为何永远死不了,那个老疯子,实在令我厌烦、令我困扰。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从他们身上,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那将是你的父亲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带着笑声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渐渐消失。贝妲只听到几个字:“……这个女孩……”
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变成了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变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然后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贝妲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贝妲似乎能体会出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贝妲再度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瞪着她。杜伦看到她睁开眼睛,似乎显得放心一点,他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要求陛下还一个公道,放开我们。”
贝坦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壁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全身上下都动弹下得。
声音嘶哑的那个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剩下没几根,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银色金属泡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冷笑着说:“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许可状,你们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碍我们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么臣民,你这个太空飞来的垃圾。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可怜又痴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他这样可以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绝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皇太子踱到贝妲身前,贝妲抬起头来,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太子俯下身,贝妲感觉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皇太子说:“她的眼睛真好看,柯玛生,她睁开眼睛就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使我满意的,这是一道充满异国风味的菜肴,一定会使我重新胃口大开,对吧?”
杜伦挣扎了一阵子,可是完全徒劳无功,皇太子根本不理会他。贝妲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传遍了皮肤各处。艾布林。米斯现在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这令贝妲感到有些讶异。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像醒来已有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贝妲,表情呆滞地凝望着她。
然后他将头撇向皇太子,一面点头,一面呜咽着说:“那个家伙把我的声光琴拿走了。”贝妲此时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皇太子听到又有人开口,猛然一转身,问道:“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脚地拨弄着,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丑八怪,你会演奏这种乐器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又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主持公道,基地也会的。”
皇太子身边那个人——柯玛生,此时却慢条斯理地答道:“哪一个基地?还是骡已经不是骡了?”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太子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又大又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将小丑身上的吸附场关掉,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为我们演奏一曲。”皇太子对马巨擘说,“就为我们这位异邦的美人,演奏一首爱与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不过我可以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还要让她知道皇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八怪,为皇太子的爱高歌一曲。”
说完,他将一条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地摇晃着,用带着笑意的轻浮目光瞄着贝妲。贝妲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想要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一动,还呻吟了一下。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了,没法子演奏……”
“丑八怪,叫你弹你就弹!”皇太子吼道。说完他对柯玛生做了一个手势,室内的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手交握胸前,等着欣赏马巨擘的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的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而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不知从何处一下子滑跃出来。然后便响起了低柔的调子,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接着,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了阴沉的钟声。
现在黑暗似乎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稠,贝妲的面前好像覆盖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而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在黑暗的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线孤独的烛光。
她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光线逐渐增强,但是一直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突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越来越嚣张。
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而且,好像还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身上有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个怪物翻腾,跟着它一起咧开大口。
贝妲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内心仿佛在拼命喘息,最后才总算定下神来。这使她忍不住联想到穹隆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恐惧、厌烦,以及如蛛网般纠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仍在她的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恐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远镜看出去一样,尽头处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贝妲努力转过头去,那个恐怖的怪物终于消失。这时,她才察觉到额头上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妲终于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贝姐看到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自己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脸上透着悲哀的神情。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不要紧吧?”
“我还好,”她低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要演奏这种音乐?”
说完,她看了看室内的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然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她的眼睛很快越过他们两人,向皇太子望过去,看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旁,而柯玛生则张大了口,狂乱地呻吟着,还不停地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刚要走近柯玛生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地哀叫起来。
于是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将其他三人的吸附场松开。
杜伦马上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冲到那个大地主面前,使劲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大声吼道:“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当人质——确保我们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个小时之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为了庆祝大家安返太空,贝妲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虎口余生的方法是抛开一切的餐桌礼仪,狼吞虎咽地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
“马巨擘?”
“干吗?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我想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我亲爱的女士。”
“哦,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不是跟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原本只想要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不过是瞥见了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的。”
“可是那就足够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妲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的。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施以酷刑或是处死我们。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皇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气又窘,实在说不下去了。
贝妲的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赶紧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并且说:“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哦,我亲爱的女士。”马巨擘将红鼻头埋到了派里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再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去,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杜伦也来到了舷窗旁边,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这是白跑一趟,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了。”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圆胖,而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忧心忡忡地说:“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陷落。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轻轻将手放在杜伦的手腕上。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