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他们想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
“估计我们这边也是。这就是官僚主义。”
“我想上面的人准备按兵不动,观察一下事态会如何发展。”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点点头。“一段喘息时间,”他说,“一个重新在精神上武装起来的机会。集聚力量,准备大决战。”
他们站在池塘边,看着鸭子们争抢面包屑。
“抱歉?”亚茨拉菲尔说,“我还以为那天就是大决战。”
“我不敢肯定。”克鲁利说,“想想看,我敢说,真正的大决战会是我们所有人对他们所有人。”
“什么?你是说天堂和地狱对抗人类?”
克鲁利耸耸肩。“当然,如果他改变了一切,那么或许连自己也改变了。没准儿除掉了自己的力量,决定做个普通人。”
“哦,希望如此。”亚茨拉菲尔说,“反正我敢说另一条路是被禁止的。呃,没错吧?”
“我不知道。你永远说不好他老人家到底打什么主意。计划里套着计划。”
“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嗯,”克鲁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想得头都疼了,“你就没动过这个念头吗?你知道……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天堂和地狱,善良和邪恶,所有这些?我是说,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根据我的回忆,”天使刻板地说,“是由于一次叛乱……”
“啊,对。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嗯?我是说,根本没这个必要,不是吗?”克鲁利目光中带着一丝疯狂,“任何能在六天内创造世界的人,都不会让这种芝麻小事发生。当然,除非他有意如此。”
“哦,得了吧。别胡扯了。”亚茨拉菲尔不敢肯定地说。
“这不是好主意,”克鲁利说,“根本不是好主意。如果你不再胡扯,而是坐下来认真思考,就会冒出特别有趣的念头。比如:为什么要赋予人类好奇心,然后把某些禁果放在他们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再摆个一闪一闪的霓虹灯手指,上书三个大字‘就是它’?”
“我怎么不记得有霓虹灯?”
“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他们吃,为什么要这样做,嗯?我是说,也许他是想看看到底会有什么结果。也许这只是某个超大的不可言说计划的一部分。所有东西都是。你、我、他,一切。某个超级测试,为了看看你造的东西是否对头,嗯?你开始琢磨:这不可能是宇宙大棋局,绝对应该是一场非常复杂的单人牌戏。另外,别费劲思考答案了。如果能够理解这个问题,那咱们就不是咱们了。因为它是……是……”
不可言说的,喂鸭子的高个儿说。
“对。没错。谢谢。”
他们看着高个陌生人仔细团好空纸袋,扔进—个垃圾箱,然后朝草坪对面走去。克鲁利摇摇头。
“我刚才在说什么?”他说。
“不知道,”亚茨拉菲尔说,“好像没什么要紧事。”
克鲁利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让我引诱你去吃顿午餐吧。”他嘶嘶说道。
他们又去了丽兹大饭店,那里有张桌子神奇地空了出来。
也许最近这一系列事件对世界本质造成了一些副作用,因为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有只夜莺在柏克莱广场欢唱①。这可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① 典出西方经典情歌《夜莺在柏克莱广场欢唱》,曾被多人翻唱。】
交通噪音完全盖住了它的歌声。但它就在那里,真真切切。
星期天下午一点。
十年来;猎巫军中士沙德维尔的每顿周日午餐都遵循着一成不变的日程。他会坐在房间里那张摇摇欲坠、
布满烟头灼痕的桌子旁,翻阅猎巫军图书馆——由图书馆员地毯下士管理,每年11便士奖金——收藏的某册老书。
然后是一阵敲门声,特蕾西夫人会喊道:“午餐,沙德维尔先生。”中士会嘟囔一句:“不知羞耻的贱婆娘。”然后等上六十秒钟,让不知羞耻的贱婆娘有足够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他会打开房门,拿起放有猪肝的盘子——上面通常会盖着另一个盘子,用来保温。他会把这东西拿进来吃掉,同时稍加留意,避免肉汁滴到正在看的书页上。
(对恰当的收藏家来说,猎巫军图书馆的馆藏价值数百万英镑。此类收藏家必须特别富有,不在乎肉汁污渍、香烟灼痕、页边注释,还有已故的猎巫军一等兵沃特灵为版画插图上所有女巫和魔鬼画胡子和眼镜的冲动。)
过去就是这样。
但这个星期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首先,沙德维尔没有读书,他只是干坐着。
敲门声响起时,他急忙站起身,把门打开。其实他根本不用着急。
门口没有盘子,只有特蕾西夫人。她戴着一枚贝壳胸针,涂了颜色奇怪的口红,还站在一团香气中心。“哦,放狼女人?”
特蕾西夫人的语气明快跳脱,又有些支支吾吾:
“你好,沙先生,我只是在想,经过了前两天的那些事,我再把盘子放在你门前感觉有点傻,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座位。来吧……”
沙先生?沙德维尔谨慎小心地跟在特蕾西夫人身后。
昨晚他做了个梦,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楚,只有一句话还在脑海中回荡,让他心烦意乱。早上醒来后,梦境隐入迷雾之中,就跟昨天晚上那些事—样。那句话是这样的:“猎巫没什么错。我就想当个猎巫人。只不过,嗯,最好轮流来。今天咱们去独行其是猎巫,明天咱们可以藏起来,轮到女巫们来找咱们……”
他在二十四小时中——也是这一辈子中——第二次走进特蕾西夫人的房间。
“坐那儿。”她指着一把扶手椅说。它的靠背上罩着椅套,座席上有个蓬松垫子,下面还有个小脚凳。
中士坐下来。
特蕾西夫人把盘子放在他腿上,看着他吃完,然后将碟子拿走。她开了瓶健力士啤酒,倒进杯子递给中士;在沙德维尔啜饮烈酒时,她抿着自己的茶。特蕾西夫人最后终于放下茶杯,它在茶碟中紧张地叮当作响。
“我存了点钱。”她突如其来地说,“你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在乡下买座小平房会很不错。搬出伦敦。我会叫它桂冠或是丹罗明,或者、或者……”
“香格里拉。”沙德维尔提出建议。他有生之年都没想通自己为何会说这句话。
“没错,沙先生。没错,香格里拉。”特蕾西夫人笑了笑,“你还舒适吗,亲爱的?”
沙德维尔心中陡生惧意,他意识到自己很舒适,舒适得要命。“嗯。”他警惕地说。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舒适过。
特蕾西夫人又开了瓶健力士,放在中士面前。
“只有一个小麻烦。要买这样—栋小屋,叫它……你刚才那个好名字是什么来着,沙先生?”
“哦,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没错,这不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人们常说两个人生活,开销跟—个人差不多。”
或者五百一十八个人,沙德维尔回想着猎巫军的众多士兵。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几声。”我只是在想,到哪儿去找个人一起安顿下来……”
沙德维尔意识到她是指自己。
他拿不定主意。根据《猎巫军规章制度》中开列的条目,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把二等兵帕西法留在塔德菲尔德的年轻女士身边是一步坏棋。而现在这个提议似乎更加危险。
但是到了这把年纪,当你已经不适合在长草间匍匐前进,当冰冷的晨露钻进你的骨头……
明天咱们可以藏起来,轮到女巫来找咱们……
星期天下午。
英国上空,一架波音747向西飞去。在头等舱中,一个叫沃洛克的男孩放下漫画,望向窗外。
这几天着实诡异。沃洛克还是不明白父亲被召去中东干什么,而且相当肯定他父亲也不明白。可能是某些文化问题。一群脑袋上包头巾、嘴里一口尖牙、长相特别古怪的家伙带着他们游览了些古老遗迹;这就是全部活动了。作为遗迹而言,沃洛克见过更好的。后来还有个老头对他说:“你在这儿没有什么想干的吗?”沃洛克说他想回家。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们很不开心。
而现在他要回美国。好像是机票或是航班或是机场调度表之类的东西出了问题。这可真怪;他很肯定父亲本来是要回英国的。沃洛克喜欢英国。对美国人来说,那是个适合居住的国家。
飞机此时从下塔德菲尔德上空飞过,正下方就是戈里希·约翰逊的卧室,他在漫无目的地翻阅—本摄影杂志。他买这本书只是因为封面上有张很不错的热带鱼照片。
戈里希无精打采的手指正好翻开几页关于美式橄榄球的文章,里面还讲了它如何在欧洲渐渐流行起来。②挺奇怪的,因为杂志印刷出来时,这些页码是沙漠的照片。
【② 美式橄榄球在欧洲完全不流行,此处是亚当捉弄这个对手。】
这将改变他的人生。
沃洛克飞向美国。他应该得到些好处。(毕竟你永远不会忘记第一个朋友,哪怕当时你只有几小时大。)
而此时此刻,控制所有人类命运的神力所想的是:哦,他要去美国了,不是吗?看不出你还能得到什么东西比去美国更好。
他们那儿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激凌。也许更多。
在星期天下午,一个男孩和他的狗有一百万种特别刺激的事儿可以做。亚当随随便便就能想出四五百种。惊魂动魄的事儿,激动人心的事儿。有待征服的星球,有待驯化的狮子,有待发现的失落南美世界,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有待结识的恐龙。
他坐在花园里,用一颗鹅卵石在泥地上胡乱涂抹,难掩沮丧的神情。
扬先生从机场回家后,发现亚当已经睡着了——无论怎么看都是睡着了,就好像整夜没离开床。为了显得逼真,甚至还打了会儿呼噜。
但第二天吃早餐时,亚当发现这显然还不够逼真。扬先生不喜欢在周六晚上为了一场徒劳无功的寻觅四处瞎逛。而且即便出于不可思议的侥幸,亚当和昨晚的骚动——不管到底是什么骚乱了,因为所有人似乎都不清楚具体细节,只知道发生了某种骚动——没有任何关系,那也肯定犯了别的错。
亚当没精打采地坐在花园里。八月艳阳高挂在八月蔚蓝无云的天空中,篱笆后面有只画眉在歌唱。但对亚当来说,这只能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狗狗坐在亚当脚旁。它曾试图帮忙,主要包括挖出四天前埋下的骨头,拖到主人脚下。但亚当只是沮丧地盯着它,狗狗最终只得把它叼走,重新埋好。它已经尽其所能了。
“亚当?”
亚当转过头。三张脸出现在花园篱笆之上。
“嗨。”他难过地说。
“诺顿来了个马戏团。”佩帕说,“温斯利戴去了一趟,正好看见他们。他们在布置舞台。”
“他们有帐篷,还有大象和变戏法的,还有真正的野生动物,还有……什么都有!”温斯利戴说。
“我们觉得,也许咱们可以去看他们布置舞台。”布赖恩说。
顷刻之间,亚当脑海中挤满了马戏团的画面。马戏团只要一架设好就很无聊。你随时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更棒的玩意儿。但是布置舞台……他们当然都要去,他们会帮那些人架起帐篷,给大象洗澡;马戏团的人会惊奇地发现亚当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可以跟动物们和睦相处。到了晚上他们会让亚当(还有狗狗,世上最有名的混血狗演员)把大象们领进表演场……
这没用。
他难过地摇摇头。“哪儿都不能去。”他说,“他们说的。”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亚当,”佩帕有点不安地说,“昨晚出了什么事?”
亚当耸耸肩。“就是些事儿呗。不重要。”他说,“全都一个样。你只不过想要帮忙,结果别人就以为你谋杀了某个人什么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注视着这位倒下的领袖。
“那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出来玩?”佩帕问。
“估计得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他们放我出去,我肯定都成老头了。”亚当说。
“明天怎么样?”温斯利戴问。
亚当脸色一亮。“哦,明天没问题。”他断言道,“他们到时候就全忘了。你们等着瞧吧。他们老这样。”他看着三位伙伴,就像个邋里邋遢、没系鞋带的拿破仑,被流放到全是玫瑰架的厄尔巴岛。“你们去吧,”他强打精神笑了一声,“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咱们明天见。”
“他们”犹豫片刻。忠诚是件好事,但任何副官都不该被迫在自己的领袖和有大象的马戏团之间做出选择。他们走了。
阳光普照。画眉继续歌唱。狗狗离开主人,去追逐一只停在花园篱笆旁草地上的蝴蝶。这是一道牢不可破的篱笆,由精心修理的厚实女贞木组成。亚当已经跟它打过多年交道。在篱笆之后便是开阔的田野,还有绝妙的泥沟,青涩的果实,脾气暴躁但脚步迟缓的果树主人,还有马戏团,流向堤坝的小溪,只为被人攀爬而存在的墙壁和树木……但穿过这道篱笆是不可能的。
亚当沉思着。
“狗狗,”他严厉地说,“躲开那道篱笆,因为如果你钻过去,我就必须去把你追回来,那我就必须离开花园,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但我必须……如果你跑出去的话。”
狗狗激动地上窜下跳,待在原地没动。
亚当谨慎地环视四周——然后更加谨慎地,看了看上边,又看看下边,最后是里边。
接着……
现在篱笆上有个大洞,大到足以让一条狗跑出去,也够让一个男孩钻过去追它。这个洞自始至终就在这里。
亚当冲狗狗挤挤眼。
狗狗从篱笆上的洞跑了出去。
亚当故意大声喊道:“狗狗,你这坏狗!别跑!给我回来!”他追着狗狗钻了出去。
有种感觉告诉他某些东西即将结束。肯定不是世界,而是夏天。日后还有别的夏天,但不可能跟今年这个—样。永远不可能。
所以说,最好尽情享受这个夏天。
亚当在田野上跑了一半,忽然停住脚步。有人在烧什么东西。亚当看到一缕白烟从茉莉小屋的烟囱里冒了出来。他愣了一下,静心聆听。
亚当听到了别人可能忽视的声音。
他听到了笑声。
不是女巫的尖声怪笑,而是一种低沉粗犷的大笑。
你会觉得笑声的主人似乎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白烟在小屋烟囱上盘旋翻卷。
只在那倾刻之间,亚当看到白烟勾勒出一张俊俏的女子面庞。这张脸已经三百多年没有出现在凡间。
艾格妮丝·风子冲他挤挤眼。
夏季和煦的小风吹散烟气,那张脸和笑声都消失了。
亚当露齿一笑,又跑了起来。
在不远处一条小溪对面的树荫里,男孩赶上了湿漉漉、脏兮兮的小狗。“坏狗狗。”亚当说着挠了挠它的耳朵根。狗狗舒服地叫了两声。
亚当抬头看。一棵老苹果树就在上方,枝干粗壮虬结,也许在世界诞生之时就生长在这里。它的枝条被许多又小又绿的青苹果压弯了腰。
男孩以响尾蛇出击的速度爬上树,片刻之后回到地面,兜里鼓鼓囊囊,嘴里大嚼着—颗圆滚滚的酸苹果。
“嗨!你!小孩!”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是亚当·扬!我看见你了!我会告诉你爸爸去,等着瞧吧!”
父母的责罚在所难免,亚当心想。
他撒腿就跑,兜里塞满偷来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