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已经登陆,并将它监管起来。”牛顿呻吟道,“一块不存在的大陆……”
“上边儿有女巫吗?”沙德维尔头一次冒出兴趣的火花。
“上面没写。”牛顿说。
“哼,那就只是政治和地理问题了。”沙德维尔不屑地说。
特蕾西夫人突然从门口探头进来。“嗨,沙德维尔先生,电话里有位绅士找你。”她说完又冲牛顿友好地挥了挥手,“你好,牛顿先生。”
“边儿待着去,妓女。”沙德维尔条件反射地说。
“他的声音特别优雅。”特蕾西夫人完全没有理会中士的侮辱,“对了,周日我会给咱们做点猪肝。”
“俺宁肯跟魔鬼共进晚餐,女人。”
“所以,如果你能把上周的盘子还给我就帮大忙了,这才是好孩子。”特蕾西夫人说完,踩着三寸的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和被打断的生意。
沙德维尔嘟嘟囔囔走向电话时,牛顿沮丧地看着桌上的剪报。这里面有篇报道提到巨石阵移动了位置,仿佛它们是磁场中的铁屑。
牛顿隐约听到中士的单方面谈话。
“谁啊?啊。中。中。侬是说?甚事体?中。侬说了算,先生。那么是在啥地方……?”
但是,神秘的移动巨石这盘菜,或者说这罐炼乳,肯定不合沙德维尔的胃口。
“中,中。”沙德维尔向对方保证说,“俺们立马去调查。俺会投入顶尖儿小队,随时可能向侬报喜讯。绝没问题。回见,先生。也祝福侬,先生。”听筒挂回电话发出“叮”的一声,紧接着,沙德维尔用不再恭顺谨慎的声音喊道:“瓜娃子!侬这帮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痛恨所有南方人,而在这个问题上,他站在北极点。)
中士踢踢踏踏走回房间,盯着牛顿,似乎忘了他为什么在这儿。
“侬到底在叨咕甚?”他说。
“所有这些怪事……”牛顿开口说。
“中。”沙德维尔依旧看着他,同时若有所思地用空罐子敲着牙齿。
“哦,这里有个小镇过去几年天气状况特别神奇。”牛顿绝望地继续说道。
“啥?下青蛙雨之类的玩意了?”沙德维尔脸上现出几分容光焕发的模样。
“不,只是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
“介也算现象?”沙德维尔说,“俺见过的现象,能让侬寒毛倒竖,小赤佬。”中士又开始敲牙。
“你什么时候见到一年四季都有正常天气?”牛顿略显烦躁地说,“一年四季的正常天气本身就不正常,中士。那个小镇圣诞节会下雪。你上次在圣诞节看到雪是哪一年?还有炎热漫长的八月?每年都是?清爽的秋季?你小时候做梦都想遇到的那种天气?十一月五日的篝火节从不下雨,每年圣诞前夜都要落雪?”
沙德维尔的目光有些朦胧,炼乳罐也停在他的双唇之间。
“俺小时候从不做梦。”中士轻声说道。
牛顿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令人不快的大坑边缘溜达。他下意识地退开两步。
“反正就是很奇怪。”他说,“报纸上有个气象专家在谈论平均值、标准值和小气候之类的概念。”
“那都是啥鬼玩意儿?”沙德维尔说。
“意思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牛顿说。一个人在职场混了这么多年,总会学到一两招。他斜眼瞟了一下猎巫人中士。
“女巫们擅长影响天气。”他提示说,“我在探索频道看过。”
哦,上帝啊,他心想,或者其他合适的神祗,别让我在这间烟灰缸里再花一晚上把报纸剪成碎片了。让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让我做些在猎巫军活动中等同于到德国滑水的事情吧。
“只有四十英里。”他试探着说,“我想明天我可以过去—趟,四处瞧瞧。您知道。我自己出汽油钱。”他补充道。
沙德维尔若有所思地抹了抹上唇。
“介个地方,”他说,“是叫塔德菲尔德,对吗?”
“没错,沙德维尔先生。”牛顿说,“您怎么知道的?”
“这些南蛮子到底在鼓捣啥鬼把戏?”沙德维尔轻声自语道。
“中。”他接着大声说,“就这么着。”
“谁在玩把戏,中士?”牛顿问。
沙德维尔没理他。“嗯,俺想这也没啥坏处。侬出汽油钱,侬刚才说?”
牛顿点点头。
“那侬明天上午九点过来,”他说,“在出发前。”
“干什么?”牛顿说。
“拿侬的正义武装。”
牛顿刚走,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克鲁利,他给出的指示与亚茨拉菲尔基本相同。沙德维尔应付差事地再次记录下来,与此同时,特蕾西夫人兴致勃勃地在他身后打转。
“一天两个电话,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的小部队肯定要奋勇前进了!”
“哼,边儿待着去,你这个遭瘟女人。”沙德维尔嘟囔着把门一摔。塔德菲尔德,他心想,哼,中。只要伊们按时付钱……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不是猎巫军的领导,但他们都支持这个组织,或者说知道他们的上司会支持这个组织。它之所以出现在亚茨拉菲尔的代理人名单上,是因为,呃,因为它是“猎巫军”。你必须支持任何自称猎巫人的团体,就好像美国必须支持任何自称反共组织的团体。它出现在克鲁利名单上的原因稍稍复杂一些:像沙德维尔这样的人不会对地狱造成半点损害。事实正好相反。
严格来讲,沙德维尔也不是猎巫军的领导者。根据中士手中的薪水册记录,这支部队是由猎巫人将军史密斯统领。其下是猎巫人上校格林和琼斯,以及猎巫人少校杰克森、罗宾森和史密斯(与前者并无亲属关系)。此外,还有猎巫人少校汤锅、罐头、牛奶和茶几——这是因为沙德维尔有限的想象力已经开始枯竭。再往下是猎巫人上尉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及同上。其后是五百名猎巫人二等兵、下士和中士,大多数都叫史密斯。但这无关紧要,反正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都懒得看名录。他们直接出钱。
毕竟,这些人加在一块儿每年才六十英镑左右。
沙德维尔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任何违法之处。这支军队是庄严托付给他的一笔财产,再说,一个人总得挣钱维生吧,过去那种价值九便士的活儿现在不多了。
七、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当天,黎明时分的天空比血还红。
“国际速递”的速递员将车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谨小慎微地拐过弯道,换到二挡,把车停在草地边缘。
他走下面包车,旋即扑进—道地沟,避开以超过八十英里的速度拐过弯来的大卡车。
速递员站起身,捡起眼镜重新戴好,然后取回包裹和笔记板,掸掉制服上的草叶和泥土,才亡羊补牢地冲疾驶而去的卡车挥了挥拳头。
他走下路边草坡,翻过—道低矮的篙笆,来到阿克河畔。
速递员手里拿着邮包,沿河岸前行。
远处岸边坐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这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发色银白,肤色惨白,坐在那里眺望上下游的河道,仿佛在欣赏风景。看上去完全像个肺病或滥用药物即将发作之前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浪漫诗人。
时代不同了,速递员心中暗想。
如今,大块大块的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顺河道缓缓流下,通常都会覆盖方圆数米的河面——间或露出的水面也蒙着一层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对水鸟扑打着翅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它们经过漫长疲惫的飞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终返回英国,欣慰地落在色如霓虹的水面上,随即沉入河底,杳无痕迹。
世界真奇妙,速递员心想。这就是阿克河,过去曾是方圆百里内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壮观的工业下水道。天鹅沉入水底,鱼群浮上水面。
好吧,这就是发展。你无法阻挡发展的脚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
“打扰—下,先生。您是收件人乔基?”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言不发。他仍旧注视着河流,目光随着那些可怕的泡沫淤泥缓缓移动。
“多美啊,”他轻声说,“真是美得要命。”
速递员发现自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紧接着,他的自动反应系统起作用了。“世界真奇妙,不是吗?别误会,我是说你周游世界递送包裹,结果最后几乎可以说又跑回自家门口来了。我是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先生。我刚去过地中海,然后是得梅因,那是个美国城市,先生,现在又跑回这里。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乔基接过包裹和笔记板,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字的时候钢笔漏了点墨水,名字刚刚写好就模糊了大半。这是个笔划繁多的名字,以三点水开始,然后是个墨团,第二个字下面似乎是个“不”也可能是个“木”。①
【① 这一位是天启四骑士中的”污染”。】
“万分感谢,先生。”速递员说。
他沿着河岸朝停放面包车的繁忙大路走去,视线竭力避开这条污水沟。
在他身后,白衣男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宝冠——一个镶有钻石的白色金属环。男子心满意足地看了几秒钟,随即戴在头上。宝冠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一块暗斑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就完全覆盖了银色表面。宝冠变得漆黑如墨。
“白色”怀特站起身。空气污染还是有个好处,你能看到绝对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觉就像有人在天上放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这条河上点起一把大火,但是,唉,现在没时间了。怀特心里很清楚他们四人应该在何时何地碰面,他必须赶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达。
也许我会在在天上放火,他想。怀特离开此地,行踪几乎难以察觉。
时候快到了。
速递员刚才把车停在双车道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绕到驾驶员那一侧(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其他小车和卡车仍以疯狂的速度拐着弯),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从仪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只剩一个要送了。
他仔细读了一遍收件凭单上的指示。
然后又读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条消息。地址是一个词:无所不在。
他用漏水的钢笔给妻子莫德写了个便条,内容很简短:我爱你。
然后,他把日程表放回仪表板,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毅然决然地走上马路。他刚走到中间,一辆德国产大货车蓦地冲过拐弯处。在咖啡因、小白药片和欧共体运输规章的刺激下,货车司机已经快发疯了。
速递员看着货车远去的背影。
哎哟,他心想,这家伙差点撞到我。
接着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排水沟。
原来如此,他想。
对,—个声音从他左肩后方传来,至少是在他记忆中的左肩后方。
速递员转身,望去,看到了对方。起初他想不起该说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但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很快便控制了他的行为。
速递员说:“有您一条消息,先生。”
我的?
“对,先生。”他真希望自己还有喉咙。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咽口唾沫了。“恐怕没有包裹,先生……呃,阁下。只是个口信。”
那就说吧。
“是这样的,阁下。嗯咳。快来吧。”
总算到了。它露齿一笑,但考虑到这张脸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谢谢,它说,你的责任心值得嘉奖。
“阁下?”已故的速递员逐渐落入一片灰色雾气,只能看到两点蓝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远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亡说,就当是提前上路,免得塞车吧。
速递员心想,自己这位新伙伴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很快他便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着四周一片空茫②。
【② 这一位是天启四骑士中的“死亡”,因此,只有死人才能把信送到他手上。】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
“嗯,要得。”他说,“齐活儿。东西侬都带上了?”
“是,长官。”
“探察钟摆?”
“探察钟摆,有。”
“拇指夹?”
牛顿咽了口唾沫,拍拍口袋。
“拇指夹。”他说。
“引火物?”
“中士,我真觉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顿灰心丧气地说,“还有火柴。”
“铃铛、书和蜡烛?”
牛顿拍拍另一个口袋。里面有个纸包,包里有那种用来虐待虎皮鹦鹉、让它们气得发疯的小铃铛,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蜡烛,还有一本名叫《儿童祈祷文》的小书。沙德维尔给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尽管首要目标是女巫,但一名优秀的猎巫人永远不该错过顺便完成驱魔工作的机会,而且随时要把战地装备包带在身上。
“铃铛、书和蜡烛。”牛顿说。
“大头针?”
“大头针。”
“好小子。可不能忘了侬的大头针。对为光明而战的一方来说,它就是装备中的刺刀。”
沙德维尔退后一步。牛顿惊奇地发现老人双目有些潮红。
“俺希望跟侬一道去。”他说,“当然,没啥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冲锋陷阵肯定特带劲儿。这是艰苦的营生,侬晓得,总要趴在潮湿的草丛中监视伊们跳魔鬼的舞蹈。痛苦会钻进你的骨头。”
他挺胸抬头,敬了个军礼。
“那就出发吧,二等兵帕西法。愿光明的大军与侬同行。”
牛顿走后,沙德维尔想到了一件事,—件他之前从来没机会去做的事。他现在需要一根大头针。不是用来对付女巫的刺刀大头针,只是普通的、可以插在地图上的大头针。
地图挂在墙上。它很旧,上面没有画出新兴城市米尔顿·凯恩斯,也没有哈洛镇,只勉强算是标出了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作为军方总部地图,它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图上已经插了几根大头针,主要是在约克郡和兰开夏郡,也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大头针们全都锈迹斑斑。其他地方还留着些棕色的断桩,显示出年代更加久远的一位猎巫人所执行的任务。
沙德维尔终于从烟灰缸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头针。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检查地图,最后终于找到了塔德菲尔德,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大头针插在那里。
大头针闪闪发光。
离开总部后一个小时,牛顿将车停在路边,翻着副驾驶座上的纸箱。
他打开车窗,用的是老虎钳,摇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头一个飞过树篙,没过多久,拇指夹也尾随而去。
他权衡着剩下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回了盒子。这根大头针是猎巫人军用制式,头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像女士的帽子别针。
牛顿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已经读了不少东西。中士第—次跟他会面时就拿出一堆小册子,总部还收藏了许多书籍和文件。牛顿估计,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去拍卖,准能值不少钱。
大头针是用来扎嫌疑犯的。如果她们身上某个地方没有任何感觉,那她们就是女巫。简单易行。有些欺诈成性的猎巫人败类会用特制的回缩大头针,但牛顿这根是正正经经的实心钢针。如果把这东西也扔掉,他就没脸再回去面对老沙德维尔了。另外,这样做也许会带来霉运。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牛顿开的是一辆绿芥茉牌日本车。他给这辆车起名迪克·托平③,希望会有人间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他无肘无刻不在努力寻找,但却从没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