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直率的问题,使德克大吃一惊。
“这很复杂。”他略有保留地开始说,“暂时来看,我想可以分成两类——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
“我发现描述出第三类的确相当困难。”主任温和地说。
德克尴尬地挤出一点微笑。
“也许我说得过于概括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最早严肃地提出关于星际航行想法的那些人是一些爱做梦的空想家。他们同时是技术人员这一点对此没什么影响——从本质上说,他们就是用科学创造新东西的艺术家。如果空间飞行不具备所设想的实际用途,他们也早就能同时想象出达到了目标。
“他们的目标就是我所说的精神动力,我就是这么叫的。也许‘智力的’是一个更合适的词。不能再深入分析了,因为那就表现了人类的本能——好奇心。在物质方面,你现在想象一下新型的大企业和技术程序,还有那些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大通信公司用外层空间的两三个中继站代替他们数以万计的地面交换机的愿望。这是华尔街方面的情况,当然将来会成就一笔大交易。”
“你觉得哪一个动机在这个地方起主要作用?”罗伯特爵士故意冷淡地说。
德克现在开始感到完全放松了。
“我来南部总部以前,”他说,“我把星际航行中心想象成一个——特别是我认认真真地想时——是一个为了科学而不计报酬的技术人员团体。这是你们伪装出来的样子,而且欺骗了很多人。这个说法可能适用于你们组织中的一些中层职员——但在高层绝对不是这样。”
德克拉开了他的弓,向前方黑暗中看不见的靶远远地射出了一箭。
“我认为星际中心被——而且一直被——空想家经营,如你愿意叫诗人也行。他们又碰巧是科学家。有时还伪装得不太好。”
沉默了一会儿,罗伯特爵士以一种柔和一些但带有一丝笑意的口气说:“我们以前也受到过这样的谴责。我们从没否认过。有人曾经说过,所有的人类活动都是游戏。我们不会为想和宇宙飞船做游戏感到羞愧。”
“但是在你们的游戏过程中,”德克说,“你将会改变世界,甚至可能改变宇宙。”
他以全新的理解看着罗伯特爵士。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言之凿凿的、上面长着粗粗的眉毛的倔牛头,因为他突然想起牛顿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在知识海洋的岸边捡到色彩鲜艳的小鹅卵石的孩子。
罗伯特·德温特爵士,像所有伟大的科学家一样,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德克最终的分析认定,他穿越宇宙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在月球闪闪发光的山顶上看地球从黑夜变成白昼,或者以不可想象的荣耀观察土星的光环,在它和离它最近的月球之间架起桥梁。
第二章 第五节
想到这是他在伦敦的最后一天,德克心里充满了一种内疚的遗憾。
遗憾,是因为他在这里实际上什么都没看到;内疚,是因为他忍不住感觉到这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错。
的确,他一直非常忙,但回顾过去的几周,很难相信他去过大不列颠博物馆之后就再也没有时间了,而圣保罗大教堂甚至连一次都没去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一次看到伦敦,因为他会直接回美国。
天气感觉不错,却相当凉爽,像平时一样这种天气下也随时可能下雨。他在公寓里无事可做,因为他所有的论文都已经打好包,甚至可能已经先于他在前往地球另一端的半路上了。他已经和那些再也见不到面的星际航行中心的职员道过别:明天一大早,他会在伦敦机场见到其他大部分人。马修斯看上去渐渐变得非常留恋他,几乎是眼泪汪汪的。就连那两个爱争论的同事,萨姆和伯特,都坚持在办公室里搞一个小小的告别会。当德克最后一次走出南岸总部时,他痛苦地意识到他也和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告别了。这段时间很快乐,因为很充实,因为它使他所有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总之,因为他曾经和一群有生活目标的人在一起,他们知道这目标比他们个人的目标更重大。
同时,他有了由他自己支配的空闲的一天,而他不知该怎么度过。理论上,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但现在它似乎已经发生了。
他走进了安静的广场,想着他没有带雨衣是不是明智的。
这里离大使馆只有几百码,他到那里有点事儿要办,但他轻率地抄了个近路。结果,他很快迷失在伦敦那不断给人带来空欢喜的小巷和死胡同构成的迷宫中。直到最后幸运地看见罗斯福纪念馆,他才又找到方向。
他与大使馆里的熟人在他们常去的俱乐部里悠闲地共进午餐,消磨掉了午后的一部分时间。这之后,他就得自己想办法消磨时间了。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去看那些如果错过就会遗憾一辈子的地方。可是,像没休息好一样,他感到非常疲倦。除了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外,什么也做不成。
太阳最终牢牢地捍卫了自己的桥头堡,下午的阳光温暖而舒适。
在背街的小巷转来转去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偶尔会碰到些比美国的历史还要长久的建筑——虽然上面挂着这样的牌子:“格罗夫纳通讯与电子公司”或“普罗文索航空有限公司”。
快到傍晚的时候,德克走进了一个地方。他断定这里就是海德公园。整整一小时,他都在树下转圈,由于害怕迷路,他一直不敢将目光脱离旁边相邻的街道。阿尔伯特纪念馆使他感到明显的不真实而精神恍惚了好一会儿,不过他最终从这催眠的魔咒中逃脱出来,决定抄近路走出公园去大理石拱门。
他已经忘了使这个景点出名的那次充满激情的演讲,倒是在一群又一群的人中间绕来绕去,听着演讲者和批评者的辩论有趣得多。他不禁想到是什么让人们觉得英国人总是有所保留不愿意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呢?
他站着听了一会儿辩论,对一个雄辩的演讲者及其反论者的你来我往深深着迷,对于卡尔·马克思有没有说过某一句话,这两个人都以同样的激情执著于自己的观点。但德克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他们提及那句话是什么,他开始怀疑这两个辩论者自己也早就忘了这句话。那些本性善良的围观者倒是时不时地插话提示,他们显然对辩论的主题没有什么更大的兴趣,仅仅是想让辩论更激烈些而已。
下一个演讲者正在努力证明世界末日马上就要降临,他显然借助了圣经的经文。他让德克想起慌乱惊恐的公元999年时的那些拿着启示录的预言家们;他们的继承者在十个世纪之后,还在预言天罚之日在1999年接近尾声之时就会降临吗?他很难去质疑它。在很多方面,人类的本性没有什么改变:预言家们总是会有的,而且也总会有一些人相信他们。
他走向下一群人。数量很少但很专心的听众围着一个白发老者,他正在作关于哲学的演讲——显然是一个内容涉及颇广的题目。德克认定,不是所有的演讲者都脾气暴躁。这个演讲者可能是个退休的校长,他对成人教育的极富冲击力的观点促使他在聚会场所把这些讲给所有愿意听的人。
他的演讲主题是有关于生命的起源和命运。无疑,他的思想与他那些听众的一样,受到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横亘地球沙漠中的带翅膀的雷电的影响,因为现在他开始讲到生命开始繁衍的天体运行阶段。
他描绘出一幅太阳和围绕着它的行星的生动画面,让他的听众的思想随着他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天体之间。他有着使用栩栩如生的词句进行表达的天赋,尽管德克难以确定自己是否有把握说已经接受了科学知识,但他所表达的大方向还是足够准确的。
小小的水星,在巨大的太阳下冒着泡泡,他描绘出一个燃烧着的岩石被熔化的金属流缓慢冲刷的世界。金星,地球的姐妹星球,永远藏在那些翻滚的云层后面,这些云层几个世纪才会分开一次,只有那时人类才能看上她一眼。在云层的覆盖下可能有海洋、森林和奇特的生命。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狂风大作的荒芜原野。
他讲到了火星,可以看到一股更强烈的关注情绪在他的听众中蔓延。从太阳向外四千万英里,大自然留下了她第二次撞击的痕迹。这里能够再次看到生命: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地球里变幻无穷的色彩,它们讲述着四季的流逝。尽管火星没有水,大气层也如同地球平流层那么稀薄,但在那里可能会存在植物甚至动物生命。而出于科学知识,根本没有可供判断的依据。
火星之外,那些巨大的天体处于冰冷昏暗的状态中,随着太阳渐行渐远,这些天体上就更加阴暗和寒冷。木星和土星被压在几千英里厚的大气层下面——由甲烷和氨组成的大气层。通过被飓风撕开的口子,我们可以看到五亿英里甚至更大的空间。假如在这些遥远陌生的星球或者比它们更远更寒冷的星球上存在生命,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只有在太阳系的温暖地带中,游弋着金星、地球和火星的一条狭窄的区域里,可能存在着我们已知类型的生命。
我们已知的生命!我们所了解的是多么少啊!我们有什么权利假定我们渺小的世界就是整个宇宙的样板?如此狂妄还能前进吗?
宇宙和生命不是敌对的,只是不那么热情。它的神秘恰恰是机会和挑战——是智者乐于接受的挑战。萧伯纳在半个世纪前曾口吐真言,当时这话他通过莉莉丝莉莉丝:犹太民间传说中夏娃被创造出之前亚当的妻子。之口说出来,莉莉丝在亚当和夏娃之前就已经来到了尘世。
“生命毕竟永无止境。尽管在它星光灿烂的领地有很多空白,有些还尚未开发,尽管在它的广阔治下还有难以容忍的荒芜,我的子孙后代总有一天会洒遍它每一寸土地并以绝对的权威进行统治。”
那富有教养的清晰声音渐渐远去了,德克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这真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演讲:他很想进一步了解演讲者。那个人正在静静地拆他的小讲台,准备用一辆快要散架的手推车把它推走。他周围的人群散开了,去寻找新的吸引人的东西。不时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告诉德克,其他演讲者还在不遗余力地高谈阔论。
德克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有好一会儿,他完全呆住了:这么巧合的事看起来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在他身后几英尺的人群中,站着维克托·哈塞尔。
当她的丈夫非常突然地提出“要去公园逛逛”时,莫德·哈塞尔不需要再听详细的原因。她完全理解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被认出来,能按时回来喝茶。这两个愿望都免不了带来失望,因为她相当肯定它们都会发生。
维克托·哈塞尔生命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伦敦度过的,但他对这个城市的最初印象仍然如画如影,占据着他情感中最为强烈的位置。作为一个工程学学生,他曾经寄宿在帕丁顿区,每天步行穿过海德公园和肯星顿花园去学校。当他想到伦敦时,脑海里出现的不是繁忙的街道和世界闻名的建筑,而是安静的林和开阔的土地,还有海德公园骑马道上宽阔的沙地。在人类的第一批宇宙飞船已经从其他星球返航回地球的时代,每个星期天早上仍然有骑手骑着他们的骏马在上面慢跑。他不需要提醒莫德他们在海德公园水池边的第一次邂逅,仅仅过了两年,感觉却好像有一生那么久了。他现在必须从这些地方离开了。
他在肯辛顿南区转了一会儿,经过了占据他大部分记忆的古旧的大学校区。它们没有变:拿着文件夹、丁字尺和计算尺的学生们和过去一模一样。想到大约一个世纪前H·G·威尔斯①也是这群满怀渴望、精力充沛的学生中的一员,他有些奇特的感觉。
【① 赫·乔·威尔斯:1866—1946,英国小说家、历史学家。】
完全是一时冲动,哈塞尔走进了科学博物馆,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来到莱特双翼飞机的复制品前。三十年前飞机的原型曾挂在这里的一个大陈列厅里,不过它很早以前就被运回美国了,现在很少有人会记得导致它被流放到美国的那场奥维尔·莱特和史密森学会之间的持久战。
七十五年——很长的一段人生,再长也困难了——却经历了从在基蒂霍克基蒂霍克: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东北部一村庄,1903年莱特兄弟的飞机在此飞行。的地面上掠过几码远的不堪一击的木制飞机,到也许就要把他送上月球的巨大火箭之间的跨越。他毫不怀疑,再过一生的时间,“普罗米修斯”号看起来就会像他头顶上悬着的小小的双翼飞机一样古怪和原始。
哈塞尔走出来进入展览会路,发现外面阳光灿烂。他本来可以在科学博物馆里多待一会儿,但是有些人一直过分专注地盯着他看。他想,他在这座大楼里不被认出来的可能性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低。
他沿着非常熟悉的小路慢慢走过海德公园,中间停下一两次,欣赏一下他可能再也看不到的景致。他做这些时,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实际上,他可以超越自己渐渐紧张的情绪而去欣赏。像大多数人一样,维克托·哈塞尔也怕死;但若是正义的冒险行动则死不足惧。至少,在他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时候是这样的。他只想证明现在仍然是这样,可是到目前为止,他都失败了。
离大理石拱门不远处有一个长椅,他和莫德结婚前常一起坐在那儿。在这里,他多次向她求婚,她同样经常地——但不是很坚决地——拒绝过他。他很高兴看到这时没有人坐,他马上坐进去,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满足是短暂的,不到五分钟,他旁边就坐下一个老先生,他自顾自地埋头在一个大烟斗和《曼彻斯特卫报》后面。(那些想要保卫曼彻斯特的人总是让哈塞尔感到非常不可理解。)他决定再过一会儿就离开。
为了避免明显的不礼貌他得再等会儿,就在这期间就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中断了他的设想。
两个一直沿着小路上游荡的小男孩突然转向右边,朝长椅走过来。他们以那些小男孩特有的放肆方式死死地盯着他看,然后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像在审问一样问道:“喂,先生,你是维克?哈塞尔吗?”
哈塞尔以挑剔的眼光审视着他们。他们很明显是兄弟,就像每天在路上会碰到的其他孩子一样普通。当他意识到父母身份是多么危险的事儿时,不由轻轻打了个冷战。
在通常情况下,哈塞尔会小心地承认这种责问,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在学生时代的那些狂热的事情。就是现在,如果他们更礼貌一些他也会这么做。可是这两个淘气的孩子却好像是刚从费金博士的少年犯学校逃学出来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用1920年前后的纯正伦敦上流社会口音说:“现在是三点半,我没有六便士的零钱。”
听到他巧妙的莫名其妙的回答,那个小一点儿的男孩兴奋地对他哥哥说:“接着说下去,乔治——我告诉过你他不是!”
哥哥慢慢拧紧他的领结,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说:“你是维克?哈塞尔,火箭上的伙计。”
“我看起来像哈塞尔先生吗?”哈塞尔先生以愤怒而惊讶的语气说。
“是的。”
“这太奇怪了——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这句话可能会产生误导作用,但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