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欧雷克先发现了她。几个纵跃,一阵金属的沉重撞击声之后,在飞溅的雪花中,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
“哦,埃欧雷克!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亲爱的,你得跟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行决斗,可是你没做什么准备——你又累又饿,你的盔甲也——”
“什么可怕的事?”
“我跟他说了你要来,我是从真理仪那儿知道的。他不顾一切地想做一个人,想要一个精灵,都要想疯了。所以我就骗他,让他以为我是你的精灵,打算从你那儿逃走,去给他做精灵,但是要做到这个,他就必须得跟你进行决斗。因为,要不然,埃欧雷克,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跟他决斗,不等你接近,他们就会用火把你烧死——”
“你让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上了当?”
“是的,我骗他同意跟你决斗,而不是像对待被驱逐的熊那样直接把你杀死,获胜的将成为披甲熊的国王。我只能这样,因为——”
“你叫贝拉克瓦?不,你该叫莱拉·巧舌如簧,”他说,“我要的就是跟他决斗。来吧,小精灵。”
莱拉看着身披旧盔甲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他是那么精干、勇猛。莱拉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骄傲。
他们一起朝着埃欧弗尔那座巨大的宫殿走过去,决斗的战场就设在那里,空荡荡的,四周都是高墙。披甲熊聚集在城垛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挤满了白花花的脸,他们笨重的身躯站在那儿,像是一道雾蒙蒙的厚厚的白墙,眼睛和鼻子黑点儿般地点缀在上面。站在最近的熊向两旁一退,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和他的精灵闪出一条通道,让他们从中间穿过。披甲熊们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
埃欧雷克停了下来。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站在战场的对面。国王从雪堆积的高台上走下来。两只披甲熊在相隔几码远的地方互相对峙着。
莱拉离埃欧雷克很近,感到他的体内不断地震撼着,像一台大功率发电机似的,源源不断地生出强大的电流。她轻轻地碰了碰他头盔下露出的脖子,说道:“好好打,埃欧雷克,亲爱的。你是真正的国王,他不是,他什么都不是。”
说完,莱拉退到了后面
“各位披甲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大声说道。大殿的四壁发出巨大的回音,巢里的鸟被惊得飞了出来。他继续说:“这场决斗的条件是这样的,如果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杀了我,那么他永远都是国王,不受挑战,不受异议。如果我杀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那么我就是你们的国王。我给你们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拆毁这座宫殿——这座臭气熏天的、可笑的、华而不实的宫殿,把黄金和大理石统统扔到海里。属于披甲熊的金属只有铁,不是黄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弄脏了斯瓦尔巴特,我来的目的就是进行消毒。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在此向你挑战。”
埃欧弗尔往前跳了一两步,似乎难以控制自己。
“各位披甲熊!”轮到埃欧弗尔说话了,他大声喊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应我的邀请又回来了,我把他引到这里来。这次决斗的条件由我来定,这些条件是:如果我杀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么就把他的肉体撕碎,扔给悬崖厉鬼,把他的脑袋挂在我的宫殿之上,抹掉有关他的记忆,谁提到他的名字,谁就是犯了死罪……”
他继续说完了条件。接着,他们俩又讲了一通话。这是规矩,一种得到切实遵守的仪式。莱拉望着他们俩,他们是那么的截然相反:埃欧弗尔是如此的富丽堂皇、高大魁梧、身强体健,他的盔甲是那么的华丽,显得既傲岸而又有王者之气;而埃欧雷克却没有他那么高大——虽然她从来没觉得埃欧雷克看上去会瘦弱,他的装备也非常简单,他的盔甲锈迹斑斑,上面坑坑洼洼的。但是,他的盔甲就是他的灵魂,是他自己制作的,非常合身,他和盔甲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而埃欧弗尔对自己的盔甲并不满意,而且他还想再要一个灵魂。埃欧弗尔浮躁不安,而埃欧雷克却平静安宁。
莱拉也知道,别的披甲熊也在进行着这样的比较。然而,埃欧雷克和埃欧弗尔并不仅仅是两只披甲熊,他们代表的是两个相互对立的披甲熊王国、两种未来、两种归宿。埃欧弗尔已经开始领着他们走上了其中的一条道路,而埃欧雷克要带他们走另一条路。就在这同一时刻,其中的一种未来就要永远消失,而另一种未来就要展现在面前。
他们在礼仪上的较量进入到了第二阶段,两只熊开始在雪地上不停地兜来兜去,晃动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旁观的队伍一动不动,但他们的眼神全都跟着他们动来动去。
终于,两个角斗士停了下来,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在战场的两端互相盯视着对方。
突然,随着一声咆哮,两只熊同时向前猛扑过去,卷起的雪花迷住人的眼睛。他们像两块原本稳放在两座毗邻山峰上的巨石,被地震松动了似的,一下子从山腰上翻滚下来,愈来愈快,跃过山涧,撞碎树木,终于——“砰”地一声,重重地迎头相撞,撞得碎石纷飞:两只熊就是这样撞到了一起。巨大的撞击声在沉寂的空气中回荡着,又从宫殿的墙上反弹回来。即使是岩石,这一撞也会被撞毁,但他们俩却没有。他们全都摔倒在一边。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埃欧雷克。他身子一拧,敏捷地一跃而起,去抓埃欧弗尔。埃欧弗尔的盔甲被撞坏了,很难抬起头来。埃欧雷克立刻伸手去抓他脖子上露出来的那段没有防护的部分,把那儿的白毛略一摸索,爪子随即扣住埃欧弗尔的头盔下边,猛力往前一扳。
埃欧弗尔立刻意识到了这一危险,他怒吼一声,身子猛地一晃——莱拉曾经看见埃欧雷克自己在水边就是这样一晃,把身上的水高高地甩向空中。他这一甩,把埃欧雷克甩到了一边,摆脱了他的进攻。随即,在被扭曲了的金属的尖啸声中,埃欧弗尔奋力一挣,把后背上的金属板拉直了。然后,趁埃欧雷克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当儿,埃欧弗尔如同一座崩落的雪山,向埃欧雷克猛扑下来。
莱拉觉得这毁灭性的一扑简直把自己的魂儿都要撞飞了,脚下的大地被实实在在地震得直晃。埃欧雷克怎么能受得了?他费力地扭动着身躯,想在地上找到支撑点站起来,但他的脚却冲着天。这时,埃欧弗尔的牙齿已经咬住了埃欧雷克喉咙附近的某个地方,滚烫的血珠在空中飞溅开来。有一滴落在莱拉的皮衣上,她马上用手把它按住,以表示自己是爱埃欧雷克的。
这时,埃欧雷克的后爪抠住埃欧弗尔锁子甲的连接处,猛地往下一撕,锁子甲前脸便整个脱落下来。埃欧弗尔踉跄着退到一边,检查盔甲损坏的程度,埃欧雷克趁机再次爬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两只熊各自站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埃欧弗尔的那副锁子成了他的累赘,原本起防护作用的它这时已经变成了障碍:锁子甲的下面依然连在一起,缠在两条后腿上。然而,埃欧雷克的情况更糟,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脖子上的一个伤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但是,没等埃欧弗尔把贴身的锁子甲摆脱掉,埃欧雷克便纵身一跃。向他扑过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随即猛戳埃欧弗尔脖子上因为头盔卷边而裸露在外面的部位。埃欧弗尔用力把他摔了出去,然后两只熊又纠缠在一起。积雪四处飞溅,让人有时很难看清谁占了上风。
莱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攥得手都疼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埃欧弗尔正在撕扯埃欧雷克肚子上的一个伤口——不过也许是她看错了,因为过了一会儿,在阵阵雪花激烈地飞溅之后,两只熊都像拳击手似地站直了身子,埃欧雷克用巨掌猛击埃欧弗尔的脸,埃欧弗尔也同样凶猛地予以回击。
这一记记重拳让莱拉感到不寒而栗。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巨人在挥舞着重锤,那锤子上面还装着五个钢刺……
金属叮叮当当地互相撞击着,巨齿相互啃噬着,呼吸沉重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的脚震撼着坚硬的地面。四周的雪溅满了殷红的鲜血,被踩下去好几码深,变成了深红色的泥浆。
此时,埃欧弗尔的盔甲已经破烂不堪,金属板被撕裂了、扭曲了,镶嵌在上面的黄金有的被撕扯下来,有的沾满了厚重的血污,他的头盔已被打得完全不见了踪影。埃欧雷克的盔甲却好多了,虽然粗糙丑陋,凹凸不平,但却完好无损,完全顶住了熊国王重锤般的打击,挡住了那六英寸长的凶残的爪子。
但与此相反的是,埃欧弗尔比埃欧雷克更魁梧、更强壮,而埃欧雷克却又累又饿,失血更严重。他的腹部、双臂和脖子都受了伤,而埃欧弗尔只有下颌一个地方在流血。莱拉非常想帮自己亲爱的朋友,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时,形势对埃欧雷克非常不妙。他一瘸一拐的,每当左前爪着地的时候,他们都看得出它几乎承受不了他的体重。他从来不用这只爪子进攻,而他右爪的攻击也更柔弱无力,跟几分钟前他打出去的摧枯拉朽式的重拳相比,简直就是轻轻的爱抚。
埃欧弗尔看出来了。他开始奚落埃欧雷克,叫他“断手熊”、哭鼻子的毛孩子、生了锈的熊、快死了的熊,等等等等。与此同时,他左一拳,右一拳,猛击埃欧雷克,打得埃欧雷克再也无法躲闪。埃欧雷克只好步步后退,低头躲闪着冷嘲热讽的熊国王雨点般打来的拳头。
莱拉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亲爱的、勇敢的、无畏的卫士就要死了,但她决不背叛他,不去看他。如果他看见自己,他一定会看到自己泪光莹莹的眼睛,看到自己眼神中的关切和信任,看到自己绝对不是懦夫,也绝对没有恐惧地把眼神移往别处。
于是,她还是注视着,但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战场的形势到底怎样——不过也许她本来就看不出来。而且,毫无疑问的是,埃欧弗尔也没有看出来。
因为此时,埃欧雷克后退的目的就是要找一处没有泥泞的空地作为立足点,找一块坚固的岩石以便从上面居高临下猛扑下来,他那看似无用的左臂实际上保存着实力,依然强劲。一般来说,你是欺骗不了披甲熊的,但是,正如莱拉跟埃欧雷克说的那样,埃欧弗尔不想做熊,他想做一个人;因此,埃欧雷克便骗过了他。
终于,埃欧雷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块深嵌在冻土层里的坚硬的岩石。他背靠着这块岩石,绷紧后腿,等待着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埃欧弗尔后腿站立,高高地直起身子,发出胜利的欢呼,嘲弄似的把脑袋转向埃欧雷克明显无力的左侧。
就是在这一时刻,埃欧雷克动手了。像大海上千里之外就开始积蓄力量的海浪,不动声色地潜藏在大海深处,一旦到达浅滩,便掀起冲天的巨浪,让海边的居民心惊胆颤,然后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扑打到陆地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就是这样自下而上来迎击埃欧弗尔的——从脚下坚固、干燥的岩石上猛地向上爆发开来,左拳拼尽全力,猛击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暴露出来的下颌。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一拳。埃欧弗尔下颌的下部被打掉,在空中直飞出去,鲜血飞溅到很远的地方。
埃欧弗尔红色的舌头从撕裂的喉咙里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一滴一滴地流着血水。就在这一刹那间,熊国王顿时没有了声音,没有了锋利的牙齿,变得衰弱无力。埃欧雷克已经稳操胜券了。他纵身一扑,牙齿咬住埃欧弗尔的喉咙,左右摇晃着,把他庞大的身躯从地面上拎起来,不断地在地上摔打,好像埃欧弗尔仅仅是水边的一头海豹而已。
然后,埃欧雷克往上猛力一撕,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便在他的齿下一命呜呼了。
然而这场决斗并没有结束,还要进行另外一项仪式。埃欧雷克把死去的国王那毫无保护的胸膛割开,撕开皮,露出里面密密的白色和红色的肋骨,像船翻后裸露出来的船骨。埃欧雷克把手伸进胸腔,抠出埃欧弗尔的心脏,红红的,冒着热气,在埃欧弗尔的臣民们面前把它吃了下去。
披甲熊们随即欢呼起来,喧闹起来,他们蜂拥地冲到前面,向埃欧弗尔的征服者表达敬意。
一片喧闹声中,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高声说:
“各位披甲熊!谁是你们的国王?”
他们应声大叫起来,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披甲熊们知道他们必须做什么。每一个徽章、每一条绶带、每一顶宝冠全都被抛到一边,他们用脚鄙夷地踩碾着,须臾之间便把它们忘到了脑后。现在,他们是埃欧雷克的披甲熊了,是实实在在的熊,不再是没有根基、受自卑感折磨的半人半熊的怪物了。他们蜂拥着冲进宫殿,动手把最高塔楼上大块的大理石用力摔下来,用他们有力的爪子撼动垒着垛口的高墙,石头松动之后,他们把它们从悬崖上扔过去,摔碎在下面距他们数百英尺的码头上。
埃欧雷克没有去看这些,他解下盔甲,准备包扎一下伤口。但没等他开始,莱拉便来到他身边,脚用力跺着猩红色的冻雪,冲着披甲熊们大喊大叫,让他们不要再砸毁宫殿,因为里面关押着犯人。他们没听见她的话,但埃欧雷克听到了,他大喝一声,他们马上停了下来。
“被关的是人?”埃欧雷克问道。
“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把他们关在地牢——应该先放他们出来,给他们找个地方躲一躲,不然石头一落,他们会被砸死的——”
埃欧雷克立刻下达了命令,有几只熊急忙冲进殿里,去放那几个犯人。莱拉转向埃欧雷克。
“我来帮帮你——我要弄清你伤得不重,亲爱的埃欧雷克——哦,真希望这里有绷带什么的!你肚子上的伤真可怕——”
一只熊嘴里叼着一种硬硬的绿色东西,放在埃欧雷克脚边的地上。那东西上面结满了冰霜。
“这是血苔藓,”埃欧雷克说,“莱拉,替我把它挤到伤口里,再把伤口上的肉合上,把它包在里面,然后弄些雪敷在上面,直到把伤口冻住为止。”
他不让任何别的熊来照顾他,虽然他们都很想。另外,莱拉的手非常灵巧,而且她也是不顾一切地要照顾他;于是,这个小人儿在魁梧的熊国王面前弯着腰,把血苔藓包进伤口,冷却伤口露出来的肉,直到伤口不再流血。弄完之后,莱拉的棉手套上已经被埃欧雷克的血湿透了,不过他伤口的血终于止住了。
这时候,那些囚犯——大约有十几个男子——哆哩哆嗦、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从里面出来了。莱拉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跟那个教授说话,因为这个可怜的人已经疯了;她倒是很想知道别的人都是谁,可是还有很多别的急事需要去做。莱拉也不想去分散埃欧雷克的注意力,因为他正在迅速地下达着命令,把披甲熊们支使得四处乱窜。但是,她非常担心罗杰,担心李·斯科尔斯比和女巫们,她现在又饿又累……莱拉觉得,自己最该做的就是不要碍别人的事。
于是,她蜷起身子,躲在战场上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狼獾,给她取暖。她学着熊的样子,把雪堆到身上,睡着了。
后来,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脚,一个陌生的熊的声音说道:
“莱拉·巧舌如簧,国王要见你。”
莱拉醒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