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第一张幻灯片放进图片架,在镜头后面推动了一下,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圆形的黑影,黑白对比非常明显。照片是在夜里满月下拍摄的,中景(画面前景和背景之间的部分)部分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墙壁是黑色的,衬出其四周的白雪,屋顶上的积雪很厚。木屋旁边,放着一排自然科学器材,有天线、电线和绝缘瓷,全都在月光下闪着光,上面结着厚厚的霜。在莱拉看来,它们就像通往亚尔顿路上电器公园里的东西似的。一个身穿毛皮的男子站在前景部分,外套上长长的风帽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举着右手,似乎是在打招呼;旁边是一个比他矮小的身影。月光下,一切都在闪烁着同样苍白的光。
“这张照片是用标准的硝酸银感光乳胶拍摄的,”阿斯里尔勋爵说,“我想请大家再看另一张,是仅仅一分钟后在同样的地点拍摄的,这次采用的是一种新型的专用感光乳胶。”
他取出第一张幻灯片,把另一张放进图片架。这一张光线更加暗淡,刚才的月光似乎被过滤掉了。地平线依然看得见,木屋黑色的轮廓和轻便的被雪覆盖着的屋顶显得非常突出,但是那些复杂的器材则藏在了黑暗之中。然而,那个男子却完全变了:他全身沐浴在亮光之中,举起来的手上正飞出一个个小小的颗粒,熠熠闪光。
“那个亮光是往上还是往下?”神父问道。
“往下,”阿斯里尔勋爵说,“但并不是什么亮光,而是尘埃。”
他说这个词时的口气让莱拉觉得这个单词的首字母是大写的,似乎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尘埃。院士们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感觉,因为阿斯里尔勋爵的话让他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然后便是阵阵怀疑的喘息声。
“但是怎么——”
“当然——”
“不可能——”
“先生们!”神父的声音说道,“听听阿斯里尔勋爵的解释。”
“那是尘埃,”阿斯里尔勋爵重复道,“它们之所以在底片上看起来像灯光,是因为这些尘埃的微粒对这种新型的专用感光剂产生了影响,这跟光子对硝酸银感光剂产生影响是一样的。我之所以这样做,其中一个原因是要证明,首先我这次探险是去了北方的。正如各位所看到的那样,这个人的轮廓清晰可辨。下面我想请大家看看他左侧的那个轮廓。”
他指了指小一点的那个模糊的轮廓。
“我想这是那个人的精灵,”调查员说道。
“不是。当时,他的精灵是一条蛇,盘曲在他的脖子上。大家模模糊糊看见的那个轮廓是一个孩子。”
“是被切割(在本书中,切割一词指的是把人和精灵分开)了的孩子——”有人开口说道,但立即又闭上了嘴,这说明他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
这时,阿斯里尔勋爵平静地说:“这是一个完整的孩子(意即他的精灵和他本人还是一体的,没有被切割)。正是由于尘埃的特性,才出现了这种情况,是不是?”
有几秒钟的光景,大家谁都没有说话。后来,神父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他开口说道——像是一个饥渴的人,痛饮之后放下杯子,长出了一口因刚才喝水而被屏住的呼吸,“那些尘埃……”
“——来自于天空,他被笼罩在看似亮光的这些尘埃之中。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会把这张照片留在这里,你们尽可以仔细地研究。我现在给大家看这张照片,是想演示一下这种新型感光剂的效果。下面,我给大家看另外一张照片。”
他换上另一张幻灯片,这一张也是在夜间拍摄的,但这一次却没有月光。前景部分是一小组帐篷,在低矮的地平线上,它们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帐篷旁边,杂乱地堆着一些木头箱子和一个雪橇。但是这张照片最引人注意的是在空中:一道道帷幔一样的亮光像窗帘一般地挂在天空,在数百英里高的无形的挂钩上缠绕着,打着彩结,又像是被难以想像的风吹动着,两侧在向外伸展。
“这是什么?”副院长的声音问道。
“这张照片上的是极光。”
“请原谅我的无知,”唱诗班的指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即使以前我知道什么是极光,我也给忘了。是不是那种俗称为北极光的东西?”
“是的,它有好几个名字。它是由带电粒子风暴和剧烈、极强的太阳射线组成的——它们单独存在的时候,人们是看不见的,但当它们同大气相互作用的时候,就形成了这样明亮的光线。本来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让人给这张幻灯着上色的,让各位看看它的色彩;大部分呈淡绿色和玫瑰色,像窗帘的那部分的下边则是深红色。这张是用普通感光剂拍摄的。下面请大家看一张使用特殊感光剂拍摄的照片。”
他取出那张幻灯片。莱拉听见院长悄声说:“如果他强行进行表决,我们可以援引居住时间条款。在过去的五十二个星期里,有三十个星期他都没住在学院里。”
“他已经把神父拉到他那一边去了……”图书馆长低声答道。
阿斯里尔勋爵把一张新的幻灯片放进图片架,图片上的景色和刚才的那张相同。跟前一对照片一样,很多在普通光线下原本明显的景致在这一张上显得暗淡多了,空中闪烁着的窗帘一样的那个东西也是如此。
然而,在极光的中间部分,在距离昏暗的地平线很高的地方,莱拉却发现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她把脸贴在门缝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见那些靠近银幕的院士也把身子向前倾了过去。她边看,心中边感到惊奇,因为空中分明看得见一个城市的轮廓:塔楼、圆顶、墙壁……建筑、街道,全都悬在空中!莱拉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一位担任卡辛顿院士的人开口道:“这看起来……像是一座城市。”
“千真万确,”阿斯里尔勋爵说。
“不用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城市咯?”教务长说,语气中带着一股轻蔑。
阿斯里尔勋爵没有理他。有的院士激动地骚动起来,好像他们虽然从来没见过独角兽,但却写专著论述它们的存在,现在有人把刚刚活捉的一只独角兽放在了他们面前一样。
“这是不是巴纳德一斯托克斯' 按上下文猜测,应指美国天文学家爱德华… 巴纳德(1857—1923)和英国物理学家、数学家乔治·斯托克斯(1819—1903)两个人。前者首先使用天体照相术拍摄了银河照片,发现了木星的第五颗卫星和一些彗星;后者则以其对流体力学的研究而著名' 研究的那些东西?”担任帕尔默教授职位的一位院士问,“是不是?”
“这就是我想要找到答案的问题,”阿斯里尔勋爵说。
他站到明亮的银幕的一侧。莱拉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那些凝视着极光的幻灯片的院士们身上扫来扫去,他的精灵的眼睛在他旁边闪着绿幽幽的光。所有尊贵的脑袋都向前伸着,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只有院长和图书馆长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两个人的脑袋靠得很近。
神父说:“阿斯里尔勋爵,刚才您说您在寻找有关格鲁曼探险的消息,那么,格鲁曼博士当初是不是也在研究这种现象呢?”
“我相信他是在研究,我还认为他已经掌握了有关这一现象的大量材料。但是,他再也无法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不!”神父叫道。
“恐怕的确如此,而且我这里也有证据。”
在阿斯里尔勋爵的指挥下,两三个年轻的院士把那个木头箱子抬到房间的前面,一阵惊悸滚过整个休息室。阿斯里尔勋爵把最后那张幻灯片拿了出来,但投影灯依然开着。在圆形强光的照射下,他弯下腰,去撬箱子。莱拉听见了钉子从湿木头中被拔出来时发出来的刺耳的声音。院长站起身来看,挡住了莱拉的视线。这时,她叔叔又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各位是否还记得,格鲁曼的探险队在十八个星期前就突然失踪了。德国科学院派他北上,一直要到达地球的磁极,进行天体观测。正是在那次考察中,他观察到了我们刚刚看到的那种奇怪的现象。但是在这之后不久,他就突然失踪了。人们猜测,他遇到了一次意外事故,他的遗体一直留在冰川的裂缝里。但实际上,什么事故也没有发生。”
“那是什么东西?”教务长问,“是真空容器吗?”
阿斯里尔勋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莱拉听见“啪”地一下金属撞击声,接着是空气急速进入容器时发出的嘶嘶声,然后便是一阵沉静。但是这种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莱拉便听见人们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惊叫声,高声抗议声,因为愤怒和恐惧,他们的声音都高了起来。
“但是,什么——”
“——不像人——”
“——那是——”
“——这东西怎么了?”
这时,院长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阿斯里尔勋爵,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弄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头颅,”阿斯里尔勋爵的声音答道。
莱拉听到混乱声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起身冲了出去,痛苦地语无伦次起来。她真想看看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阿斯里尔勋爵说:“我在斯瓦尔巴特群岛(属挪威,矿产资源丰富。在本书中,这个地区居住着披甲熊)附近的冰雪中发现了他的遗体。凶手把他的头弄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可以看到剥光头皮的方式很有特点。副院长,我想你对此可能是熟悉的。”
老先生声音沉稳地说:“我见过鞑靼人这样干过,西伯利亚和通古斯克(在西伯利亚)的土著人会这种手法。当然,后来这种技术又从那儿传到了斯克雷林丑人居住(本书的多数研究者认为指的是北美的土著人,当时被称为”丑人“。下一句中的”新丹麦“实际上也是暗指当时的北美大陆)的地方,但我知道现在新丹麦已经禁止这样做了。阿斯里尔勋爵,我可不可以再凑近些仔细看看?”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副院长开口道:
“我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而且上面的冰很脏,但我觉得似乎头盖骨上有一个洞,我说得对吗?”
“对。”
“钻出来的?”
“千真万确。”
人们激动地一阵窃窃私语。院长从莱拉的眼前走开,这样莱拉又能看见屋子里的情景了。上了年纪的副院长在投影灯发出的圆形的灯光里,正拿着一个大冰块,凑在眼前,这样莱拉便看见了冰块里面的那个东西:血红色的一团,几乎认不出是人的脑袋。潘特莱蒙围着莱拉急躁不安地飞着,他的紧张也影响到了莱拉。
“安静点儿,”她低声说,“听着。”
“格鲁曼博士曾经担任过这所学院的院士,”教务长激烈地说。
“落入鞑靼人的手里——”
“但是往北那么远?”
“他们肯定走得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远!”
“我刚才听到你说是在斯瓦尔巴特群岛附近找到的,是吗?”教务长问。
“是的。”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件事跟披甲熊有关?”
莱拉没听懂这个词的意思,但很清楚,院士们都听懂了。
“不可能,”担任卡辛顿院士的那个人说,“他们从来不这么干。”
“那你是不了解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担任帕尔默教授的那个人说——他自己曾经几次到北极地区探险,“要是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按照鞑靼人的方式剥人皮了,那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奇。”
莱拉又看了看她叔叔。他正讥讽地望着那些院士,感到很好笑,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什么人?”有人问。
“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担任帕尔默教授的院士说,“对,没错,也是一个披甲熊。他篡夺了王位——基本上是这样的;他通过阴谋诡计逐渐当上了国王,或者说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他权力很大,而且一点儿也不愚蠢——尽管有一些可笑的爱好,比如让人用进口的大理石建造了一座宫殿,建立了一座他所谓的大学——”
“给谁建的?给熊建的?”另一个人说道。人们全都笑了起来。
帕尔默教授继续道:“尽管如此,我要告诉各位,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有能力这样对待格鲁曼。同时,如果有必要的话,别人也可以通过奉承他,让他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那么你是知道该怎么奉承他了,是不是,特里劳尼?”教务长带着嘲笑的口吻道。
“我确实知道。你知道他最想得到什么吗?甚至比荣誉学位还重要?他想要一个精灵!你要是能设法给他弄一个精灵,那他什么事情都可以替你做。”
院士们纵声大笑起来。
莱拉听着这些,感到疑惑不解。帕尔默教授所说的毫无意义。另外,她有点儿等不及了,想再听听剥人皮、北极光和神秘的尘埃的事情。但是她失望了,因为阿斯里尔勋爵已经结束了展示遗骸和放映照片;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学院内部的争论上,也就是该不该给他更多的资金再进行一次探险,大家吵得不亦乐乎。而莱拉却发觉自己的眼睛困得睁不开了,很快她就睡着了。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白鼬,绕在她的脖子上——他最喜欢这样睡觉。
后来,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她被惊醒了。
“别说话,”她叔叔说。衣柜的门开着,他背对着灯光,在那里蹲着身子。“他们全都走了,但附近还有几个仆人。现在去你自己的卧室,小心点儿,这里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要说出去。”
“他们投票给你钱了吗?”她睡意蒙咙地问。
“给了。”
“尘埃是什么呀?”她问。被拘束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费力地站了起来。
“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她说,“你要是想让我在衣柜里给你当间谍,就应该告诉我让我偷听的是什么。我能看看那个人的脑袋吗?”
潘特莱蒙身上的小白鼬毛都竖了起来,莱拉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弄得直痒痒。阿斯里尔勋爵大笑起来,但马上就止住了笑。
“别捣乱,”他说着,便开始收拾幻灯片和标本箱。“你注意观察院长了吗?”
“注意了,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瓶葡萄酒。”
“好。但是这次我让他计划落空了。听我的话,上床睡觉去。”
“那你去哪儿?”
“回北方去。我十分钟后出发。”
“我能去吗?”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他的精灵也把那双大大的淡褐色的眼睛转向了她。在他们俩的注视下,莱拉脸红了,但还是紧紧地盯着他们。
“你的位置在这儿,”她叔叔终于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要待在这里?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北方?我要去看北极光、披甲熊、冰山,我什么都想看。我想知道尘埃是怎么回事,还有空中的那座城市,那是不是另一个世界?”
“你不能去,孩子。别再想这件事了,这个时候去非常危险。听我的话,去上床睡觉。如果你是好孩子的话,我就给你带个海象牙(海象,生活在北冰洋的一种大型海洋哺乳类动物)回来,上面还有爱斯基摩人的雕刻。别再说了,不然我就生气了。”
他的精灵在喉咙里低沉而又凶猛地吼了一声,让莱拉猛地醒悟到要是她的牙齿触到自己的喉咙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紧抿着嘴唇,冲叔叔使劲地皱着眉头。他正在把真空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