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故事里都这么说——一旦巫师的对头掌握他的真名实姓,随便用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杀死他,或是使他成为自己的奴隶,无论这位巫师的魔力多么高强,而他的对头又是多么虚弱、笨拙。
世易时移,我们人类成长了,进入理智时代,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魔法时代的陈腐观念被抛弃了。
可是现在,时代的轮子好像转了一整圈,我们的观念又转回魔法时代(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个姑且不论)——我们又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名实姓来。
滑溜先生觉察到一丝迹象,他本人的真名实姓被人发现了,而且,发现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对头。
这个迹象的首次表现形式是两辆黑色林肯轿车,嗡嗡低鸣,开上那条长长的、夹在从29号公路一直蔓延过来的湿淋淋的松林间的泥土车道。当时罗杰·波拉克正在他的花园里除草。他整个早上差不多都待在那里,在阴云天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毛毛细雨自得其乐,自始至终都想给自己找点动力,进屋里去做些能真正挣钱的工作。他一抬头,正望见那两辆闯进来的汽车一个转弯,车轮尖叫着开上他自家的车道。三十秒钟后,汽车钻出人工种植的三代林,停在一旁,紧靠波拉克的那辆本田车后。四个大块头男人、一个长相冷冰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故意踏过波拉克精心照料的卷心菜地,满不在乎的将柔嫩的菜苗踩得稀烂。
罗杰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
波拉克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松林。可别人已经散开堵截,他被一把揪住,反剪双臂带进自己的家。(幸好门开着。罗杰有个感觉,这些人不会管他要钥匙,宁愿砸开大门闯进去。)他被粗暴的搡进一把椅子里,来者中块头最大、长相最凶恶的两人在他身旁一边一个守着。波拉克这时才发出声音,表示抗议。
毫无反应。那个女人和岁数较大的男人在他的摆设中间来回打量。
“嘿,艾尔,瞧见吗?这是《1965》的手稿。”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翻弄装饰内墙的全息风景照。
岁数较大的男人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个人写的热门游戏可不少,比世上其余任何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比有些公司还多。罗杰·波拉克算得上是个天才了。”
那是小说,混帐东西,不是游戏!波拉克最讨厌别人管他的作品叫游戏,一听此言,这股情绪不请自来,又冒了出来。说出口的话却是:“是呀。可我的绝大多数读者没你们几个逼得这么紧。”
“你的绝大多数读者不知道你是个罪犯,波拉克先生。”
“罪犯?我不是罪犯——我知道自己的权利。你们FBI想抓人,必须先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让我打个电话,还要……”
那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不善。她大约三十五岁,瘦脸,头发扎成一根独辫拖在脑后,军人型的都喜欢这种发式。就算她长着这副尊容,本来也可以笑得更和善些。波拉克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
“如果我们是FBI,如果你不是这么一个坏蛋,也许你说得对。波拉克,这是社会安全署抓人,你涉嫌,这是说得客气点,涉嫌破坏关系到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的设施。”
波拉克偶尔也接政府的合同,见识过蠢头蠢脑的官话套话。这个女人的话就是那一类,只是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可笑。波拉克两个肩胛之间的寒意扩散到全身。
屋外的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一片烟雨蒙蒙,笼罩着加利福尼亚北部林区。平常他总觉得这种雾雨蒙蒙很舒服,可是现在,阴冷的天气使屋里的气氛更加阴冷沉重。即使这样,只要能够脱身,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
“好啊,这么说几位手里攥着骚扰清白百姓的执照。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我是清白无辜的。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媒体报道有多狠了。”(感谢上帝,我昨晚备份了文件。走运的话,他们只找得到些过时的股市资料。)
“你不是清白无辜,波拉克。清白公民会满足于这里这种普普通通的数据资料机。”她一指起居室对面那台40×50厘米的数据机。它是老式CRT显示器的曾孙,高彩、高解析度、超清晰,政府部门和比较落后的公司都是这种配置。波拉克这台机器上能看见落了厚厚一层灰。
那个女警几步跨过起居室,拨弄彩图视窗下的几个抽屉,栗色套装显出的身体线条瘦骨嶙峋。
“清白公民满足于标准的处理器,加上几千G的内存。”凭着超人的直觉,她一把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露出里面至少五百立方厘米的光子储存器,列得整整齐齐,用线缆与另一个抽屉中功率与之相匹配的超强处理器相联。这些配置虽然高级,却与他埋藏在屋子下面的设备有天壤之别。
她缓步踱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便转身回来。
这套房子是典型的厂房里完工、直接拉到居住点安装的走廊平房。房子不大,搜查起来很容易。波拉克的钱大多花在地皮和他的……嗜好上。
“最后,”带着胜利的语气,“清白公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她终于发现了“通向另一世界之门”,搜到的脑关电极握在手里,在波拉克脸前挥舞。
“听着,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些仍旧是合法的。说实话,那些小配件,功能比普通游戏界面也强不了多少。”他毕竟是个小说家,这个解释编得不错。
岁数较大的男人用几乎有点抱歉的语气说:“恐怕弗吉尼亚有点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波拉克先生,我们知道,在‘另一世界’里,你是滑溜先生。”
“哦。”
长时间的静默,连“弗吉尼亚”也闭上了嘴。
自然,这件事始终是罗杰·波拉克最大的恐惧:他们发现了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即罗杰·波拉克,TIN/SSAN0959…34…2861。他被抓在他们手里了,再也逃不掉,无论他有多少遁术,能编多么巧妙的程序,有多少资源。“你们怎么发现的?”
第三个警察是个技术型,他开口道:“相当不容易。我们一直想抓个真正的厉害角色,不是搞点小破坏的小玩闹,那种你们巫师会里称为小巫的小喽罗。”
小伙子看来懂点切口行话,不过这些容易学,看看每天的报纸就行。“最近三个月里,安全署一直在努力,想发现那些厉害角色的真正身份,就是你、罗宾汉、埃莉斯琳娜,或者黏糊英国佬那种级别的人物。可惜没那个运气。后来我们绕开难题,开始留意画家和小说家。我们推想,他们中间至少有一小部分会对网络破坏活动产生兴趣,而且这些人有才华,干这个肯定在行。你写的读者参与小说是全世界最棒的。”他的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钦佩之情。(总是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发现崇拜者。)“所以,我们第一批监视的人中就有你。一旦开始怀疑,拿到证据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就是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成功的大巫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同样取得成功,风险太大了。他总是贪心不足,两个世界都爱,爱得太过。
技术员的话几乎有点诚惶诚恐,老警察接过话头,“不管怎么说,只要联邦政府集中所有资源追踪特定的某一个破坏分子,我们最后总能抓到。波拉克先生,这你也清楚。破坏分子的能量在于他们的数量,单独一个是没什么作为的。”
波拉克强忍住一个微笑。政府人员普遍持这种观点,或者说具有这种信念。他曾经切入大量FBI机密文档,从文件中认识到,联邦特工们当真相信这一点。问题是这种信念离事实差得太远了。他远不如埃莉斯琳娜那样的人聪明,每周又只能在巫师圈子里花十五到二十个小时。其他巫师中肯定有些人靠救济金过日子,他们的生活完全投入“另一世界”,一天到晚都在圈子里。警察之所以能逮住他,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他更容易被抓住。
“这么说,除了监狱,你们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波拉克先生,你是否听说过‘邮件人’这个名字?”
“在‘另一世界’?”
“当然。迄今为止,他在,呃,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名气。”
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警察们肯定也知道,圈子,或者说巫师会里,没有谁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泄露给另一个成员。他无法出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希望如此。
“听说过,他是变形金刚里头最怪的一个。”
“变形金刚?”
“圈子里人人都运用图像技术,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可有些人觉得单换张脸不合口味,想找点新花样。变形金刚是人,但能把自己转化成机器,这个调调儿很合他们的胃口。我觉得那种玩法太没人情味。比如说这个邮件人,他从来不用实时交流手段。你要想问他点什么,通常总得等个一两天才有回复,像老式的邮件递送一样。”
“就是这个人。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啊,我们知道他已经有些年了。他慢得要死,很长时间里我们一直当他是个只有一台低级数据机的乡巴佬。但最近,他搞了些非常,绝对——”波拉克蓦地想起跟他唠家常的是些什么人,当即闭嘴。
“绝对‘炫’的绝活儿,是不是,波拉克?”女警“弗吉尼亚”重新加入对话。她拖过一把带脚轮的椅子,紧靠波拉克坐下,近得快抵上他的膝盖。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胸口,“‘炫’到什么程度你可能还不太清楚。你们这伙破坏分子给社会保险记录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去年,罗宾汉把国内税务署的税收砍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的朋友们比任何敌对国家都危险。不过跟这个邮件人相比,你们还算不了什么。”
波拉克大吃一惊,邮件人的恶作剧他肯定只见识过一小部分。“你们怕这个人。”他轻描淡写的说。
弗吉尼亚的脸色变得跟她的套装颜色有点接近。还没等她开口,老警察说话了:“是的,吓坏了。这个世上,罗宾汉和滑溜先生这种人我们还勉强能对付。幸好大多数破坏分子只想自己得点好处,或者证明他们有多么机灵。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弄出大乱子,必定会被我们识别出来。没有侦破的福利金与税务欺诈数以万计,据我猜测,这些都是一小撮只有简单设备的人做下的案子。他们能逃脱,仅仅是因为偷得不多,也许只逃了点所得税,而且他们不像你们这些大巫,想追求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各自单干,揩点油水就心满意足,加在一起,可以给国家造成极大的威胁,比手握原子弹的恐怖分子更加危险。这个邮件人却不是这样。他好像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方面的动机,知识极其广博,能量极大。他不满足于搞点破坏,想要控制……联邦特工并不清楚此人的活动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至少一年。如果不是政府里有几个部门把它们的主要文档以纸张形式留下了硬拷贝,至今还不会发现他的活动。这些部门发现下级以该部门名义呈报送审的决策与原始记录不符,查询于是开始,接着便发现电脑记录与硬拷贝不一致。更多的查询接踵而至,仅仅出于运气,调查者们发现做出决策的电脑模块以及数据资料与备份的硬拷贝有差别。问题严重了:三十年来,政府的运转以自动化的中央计划系统为基础,决策运筹越来越依赖电脑程序,这些程序直接调用数据,分配资源,提出立法建议,勾画军事战略。邮件人接管了权力,手法相当狡猾,极难察觉。目前还不清楚他的接管活动进行到什么程度,而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修改了对联邦法律的解释,重新分配国家资源,但不清楚国内(或国外)哪些团体因此得到了好处。调查者可以直接着手追查的只有那些比较落后的部门,结果表明,部门决策模块中被做了手脚的高达百分之三十。……这个比例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光是修正做过手脚部分——我们查出来的部分——就需要大批技术人员和律师干上好多个月。”
“军事机关的情况怎么样?”波拉克想的是被称为“上帝的手指”的系统。这个系统控制着数以千计的导弹,其打击面覆盖全球所有国家。如果他滑溜先生想要接管世界,这个系统就是他下手的对象。搞搞社会保险记录算个屁。
“还没有渗透到那个方面。我直说吧,”老警察有点拿不定主意的瞥了弗吉尼亚一眼,波拉克明白了这次行动的头目是谁。
“此人曾经试图切进国安局,正是因为那次活动我们才确定了肇事者的身份:邮件人。这以前无法确定,他跟一般的破坏高手不同,毫不招摇。军方和国安局所用的系统跟其他部门不一样,很不方便,不过这一次总算起了好作用。”
波拉克点点头。
圈子里向来避开军方系统,尤其是国安局。
“这个人既然有本事轻而易举骗过社会安全署和司法部,却没有一举突破国安局?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走运……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你们需要我帮你们一把,希望找个巫师会内部的人当你们的内线。”
“不是希望,波拉克。”弗吉尼亚道,“我们吃定你了。监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哦,顺便说说,单凭滑溜先生干下的那些恶作剧,我们大可以让你在牢里待一辈子。就算放你一马,还可以勾销你的网络使用执照。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
弗吉尼亚的话不是发问,但波拉克还是知道答案:现代社会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涉及使用数据资料机,没有执照实际上等于永远失业,这还没有考虑社会安全署的起诉,坐在牢房里数监狱高墙上的花瓣的前景。
弗吉尼亚一定从波拉克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认输告负,“老实说,我不像雷,不觉得你有多厉害。不过我们能抓到的人里,你是最好的一个。国安局认为,如果我们能在巫师会里安插一个眼线,就有机会揭露邮件人的真实身份。从现在起,你继续参加巫师会的活动,现在的目的不是搞破坏,而是搜集有关邮件人的情报。你可以找人帮忙,但不能说出你是为政府工作——你甚至可以编个故事,说邮件人是政府安插进去的。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他的某些活动特征很像是个使用普通数据机的联邦特工。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时刻与我们保持联系,只要我们吩咐,你就得马上合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波拉克先生?”
他发现自己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勒索过呢。要习惯这类事情,真是……真不是人做得到的。“好吧。”他终于说。
“好。”她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随着起立。“只要呢老老实实,这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接触。”
波拉克也站了起来。“那……以后呢?如果你们……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
弗吉尼亚笑了。波拉克懂了,自己不可能喜欢她的回答。
“之后,我们再回头考虑你的案子。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不反对让你继续保留一台标准的普通数据机,也许还能给你留下点互动式图像设备。不过告诉你,要不是为了邮件人,逮住滑溜先生能让我这个月过得心满意足。我决不会让你还有机会继续破坏我们的系统。”
三分钟后,两辆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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