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深。她加倍疼爱来作客的圆圆,把圆圆送走后她的眼眶常常会发红,会黯然
神伤。这一切她都躲着萧水寒。眼眶发红、黯然神伤时,只要萧水寒一进屋,她
就连忙振作精神,或借故躲进卫生间里去。但唯因如此,她的悲伤显出以往所没
有的沉重。
在邱风眼里,丈夫似乎早忘了崂山沙滩的一幕。此后的数月中,他闭口不谈
此事,言谈举止也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少不更事的邱风看不到丈夫的内心激荡。
萧水寒很想满足妻子作母亲的愿望,对于有生育能力的夫妻来说,这是最容易实
现的愿望,但萧水寒却难以轻言许诺——这牵涉到一个血淋淋的毒誓,牵涉到他
梦魂不忘的前生啊。
夏毕秋至,冬去春来,邱风渐渐抚平心头的伤口。8 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那
已是初夏季节了,窗前的石榴树缀满火一样的繁花。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钻
进丈夫的怀里,今天是周末,她要同丈夫好好疯一疯呢。丈夫像往常一样搂着她,
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显得宽厚而平静。也许是两人年纪的悬殊,也许是性
格的悬殊,在邱风眼里,萧水寒从来不光是一个平等的丈夫,他还是长兄、慈父、
保护人这类角色。她仰起头凝视着丈夫的面庞,那儿的皮肤很光滑,没有皱纹,
没有眼袋,头上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根本不像是50岁的人。有
时邱风甚至认真怀疑,丈夫在结婚时并没有44岁,他是和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
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丈夫性格的恬淡冲和、不带一点烟火气来看,他更像一
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他是一个猜不透的人,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她看得痴了,
丈夫低头吻吻他,微笑问道:
“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面容和身体这么年轻,根本不像是50岁
的人。”
萧水寒开玩笑地说:“我从西王母那儿偷来了驻颜术嘛。”他忽然平静地说
:“风,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邱风被惊呆了,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丈夫微笑点头。等邱风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
的怀里,攀住他的脖颈,哽声道:
“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真的想开
了,你看我最近没有情绪低落吧。再说,我们可以抱养一个的。结婚时你说过,
我们不能有亲生孩子,但可以抱养的。”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
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他为这个决定思考了8 个月,今天的话绝不是心血来潮。邱风
疑虑地问:“但你的那个毒誓……”
“忘了它吧,我要彻底忘掉它。”
他的笑容十分明朗,邱风相信了他的话。毕竟,为了什么前生留下的毒誓而
糟蹋今生的生活——这本来就太离奇,太不符合丈夫的为人。那一定是某种心理
创伤所留下的永久的疤痕,现在丈夫总算拂去了这片心理阴影,这真是一个喜讯。
她笑了,带着眼泪笑了。萧水寒疼爱地想:她真的像一支带泪的海棠啊。
他吻掉妻子脸颊上的泪珠,告诉她,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
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当然还有未来的孩子,
一块儿去澳大利亚某个与世隔绝的岛屿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当他娓娓谈着
后半生的安排时,邱风心中已经驱走的沉重又慢慢聚拢来。她这才知道,丈夫为
这个看似轻易的决定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那个梦魇仍然存在,并
不是拂去一片云彩那样轻松啊。她满脸是笑,满脸是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
地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的作爱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风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过生命
的种子。她永远记得这个晚上。初夏的江边别墅,月明星稀,云淡风轻,落地长
窗的薄纱窗帘轻轻卷拂着,天花板悬吊的风铃发出脆亮的撞击,遥远的江笛声从
江面上滚过来。从远古到今天,一个个月白之夜中,容纳了多少恋人的呢喃,夫
妻的激情?男女之爱是大自然中最可珍贵的东西,是天人合一的结晶,种族繁衍
的律令演化为煊烂的生命之花。做爱的快感,异性之爱,女人的母性,都是这个
律令的艺术化。事毕,她钻进丈夫宽阔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数着他的肋骨和脊柱
的骨节,低声昵喃着,时不时抬起头来一个长吻。慢慢她疲乏了,昵语中渐带睡
意。后来她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心。
萧水寒从妻子颈下悄悄抽出手臂,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他们的别墅
建在半山腰,凉台极为宽阔,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
向下望去,弯弯曲曲的沿江公路上,汽车灯光像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
光缩成模糊的光团。再往远处是黝黑的江面,灯火通明的江轮像精灵一样在虚无
中滑过去。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繁星如豆。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
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它们离开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生命可能尚
未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时空无限的宇宙,人生何等
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只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妻子还
在酣睡,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睡衣上,露出光滑的大腿和玲珑的双足。她梦
见了什么——很可能是梦见未来的孩子吧,她的嘴角抽动一下,一波笑纹从脸上
漾过。萧水寒轻轻叹息一声,悄悄回到床上。那件事他还瞒着少不更事的妻子,
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像冰花一样纯洁脆弱的姑娘。他不忍心告诉她,那个结局对她太
残酷了。可是,终有一天她得面对现实,她不能永远生活在梦幻中啊。
等邱风从梦中笑醒时,丈夫已经沉沉入睡。她一点也不了解丈夫的心事,一
门心思地为自己编织绯红色的梦景。刚才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小胖手小胖脚,
嘴巴里长出第一颗小狗牙,穿着自己亲手给他(她?)做的开档裤,趴在自己怀
里咕嘟嘟地咽乳汁,她举着孩子,一股清彻的尿流浇到她脸上……梦景很杂乱,
不合逻辑,只有温馨流淌始终。她睁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意。丈夫睡在冷冷的
月光中,眉尖暗锁着淡愁,邱风瞥见了,心中猛一刺疼——她早就知道,生性恬
淡的丈夫只是在梦境中才偶尔流露出忧伤烦闷。看来,睡前宣布的那个决定,对
丈夫来说仍是非常沉重啊。她没有惊动丈夫,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怜爱,带着仰
慕,也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直到天光破晓。此后,当悲剧如山崩一样
砸到她身上时,她恍然想到这个晚上的预感。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付洋娃娃面
孔。六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就发疯地爱上44岁的老板萧
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未
婚,容貌不是太漂亮,但十分“男人”,脸庞棱角分明,宽下巴,浓眉,身材颀
长,肩膀宽阔。当然,他的年龄稍大一些,但面容和身形远比44岁年轻,头发乌
黑,皮肤光滑润泽,走路富有弹性。他谦逊和蔼,一派长者之风,又很幽默风趣,
闲暇时常随口抖几个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
手创建的天元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公司生产生物工程材料,
这些材料能根据改编过的某种基因指令自动“生长”,长成(比如)十米长的象
牙圆柱(这是真正的象牙材质,自从这种生物材料开发成功后,再没有人偷猎非
洲大象了)。还生产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是真正“绿色”的产品。而
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其实这些煌煌成就并不是邱风爱上他的原因,她是因为另一件很小的事。那
次向楼上搬办公用品,萧从旁边经过,很自然地加进来帮忙。他把大捆的办公用
纸轻巧地甩在自己宽阔的肩上——从那一刻起邱风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为什
么爱他?不知道。邱风只知道,一个不该干体力活的老板,一个44岁的中年人,
能这么随意这么潇洒地把重物甩到肩上,动作是这么美妙,他就值得自己爱恋!
她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萧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
她们的美貌冷艳使自我感觉尚佳的邱风十分泄气。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
上和互联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看着她们在电视镜头前从容自若地侃侃而谈,
她总是丧气地想,自己一辈子也做不到这一点吧。她也知道,萧水寒偶尔会同这
些美女才女中的一位共度周末,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同任何一位建立稳固的关系。
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神祗,不会和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她的努力中含着只问奋
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察觉到一个女孩子带着仰视的爱情——有一双眼睛总
是带着灼热偷偷地凝视他,偶然目光对撞,女孩子会立刻满面红晕。她太单纯啦,
像冰花般晶莹透明。萧水寒很喜欢这个女孩,不过只是长辈对晚辈的钟爱。他对
邱风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卑,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
么奢望。
如果不是那么一次机遇的话。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
械上的事向来是糊里糊涂的,汽车又是一辆廉价的二手富康,常出毛病——便站
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阵雨赶走了武汉的热浪,空气很清新,又大又红的夕阳已
经接近地平线,凉风顽皮地拍打着她的短裙。邱风住在近郊,和70岁的奶奶住在
一起。爸爸去世后,妈妈改嫁了,留下奶孙相依为命。这会儿,奶奶该在门口手
搭凉棚,膺记着孙女的安全吧。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过来,邱风扬手让车停下。
正在这时,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豪华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后停下,
车窗降下来,是老板萧水寒,他微笑着说: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边的车门。邱风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
她朝出租车司机歉然点点头,忙钻到H300车里。萧水寒问清她的地址,便驾车驶
上公路。
这是她头一次与萧水寒单独相处,邱风很为自己庆幸。她痴痴地、悄悄观察
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眸子。她平时的伶牙
俐齿变成拙口笨舌,连一句感谢话都说不出口,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是傻透了
糟透了。倒是萧水寒随便闲聊着,问她的工作是否顺心,问她有什么家人,问候
她奶奶的身体,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
雨后的景物十分清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邱风恢复了平静,和老板聊
得很热络。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一声:
“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刹
住,斜剌里冲向桥边,在地上拖出一长串胎痕。邱风的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她
顾不上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
“彩虹!你看天上有彩虹!”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为了看彩虹!萧水寒暗自摇头,把车在桥边停好,来到
邱风身边。邱风正入迷地仰望着东方,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
的神弓,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
下端隐没在茫茫水色之中。身后,一轮红日正慢慢坠入水中,似乎带着火焰入水
的丝丝声。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彩虹。萧水寒抚着
她的肩膀,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因他们的目光而注意到彩虹,他们大都稍稍放慢车速,
在车内指点着,然后疾驶而过。桥头站岗的武警警觉地走过来,萧水寒迎上去,
低声解释两句,武警笑了,请他们不要在桥面上逗留,便折回头走了。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只余下一天绚烂的红霞。萧水寒一直
耐心地等着,直到邱风意犹未尽地回到车内。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
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么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
自己的。自打有了那个隐秘的愿望后,邱风一直在努力培养自己的成熟,要在萧
先生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才配得上她心目中的男人呀。今天的犯
傻,可把她的努力全冲消啦。
“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她不安地说,但旋即就把不安忘掉了。“可是
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这一生只见过三次,太美啦!”她眉开眼笑地说,“萧
先生,你这一生见的彩虹多吗?是不是在我出生后天上的彩虹变少了?一定是的,
我从进幼儿园起就喜欢它,我和同伴曾坐在门口傻等彩虹出来,可惜老天爷对我
太吝啬了。到今天我才见过三次!三次!”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听着她孩子气的话语,笑着说:“其实我也很
喜欢的,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看得入迷,想弄明白彩虹
究竟有没有下半个圆,想看看下半个圆有多大。于是我猛劲儿往山上爬,我想站
高一点儿应该能看到被地平线遮住的部分吧。但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
倒把书包挂破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陷入沉思中。邱风看看他,咯咯
地笑道:“哟,听你口气像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没比我大多少,我们肯
定算是同龄人。真的,你最多像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着老板的年轻,一方
面是礼貌,也有少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目的,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
色的小草,火红的石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喜欢荷花
上悬停的蜻蜓,喜欢盘旋升腾的鸟群,喜欢高天上排列的雁阵。我总想。这林林
总总,千姿百态,让人心尖颤抖的美,是哪个神灵创造的呢,是单为人类而创造
的吗?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
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那时我一
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像你刚才一样忘形。“
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从物理课上学到,世上一切绚烂的色彩,其本质不过是光波的
不同频率,神奇的彩虹则是因为雨后满天的雾滴对阳光造成折射和反射,它们都
毫无神奇可言。告诉你,我那时非常失望。我宁愿生活在苏东坡的时代,用自己
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