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穿过的衣服以及用过的东西,我怕你看了会心里不舒服,索性全锁在那房间里了。”
“你为什么没扔?”我咄咄逼了他的眼。
他讷讷无语,长长地唤了声小豌豆,我的小豌豆,我要怎么才能说清楚?我要怎么说才能不使你不高兴?
“别说了,我懂。”我捂上他的嘴,是的,还需要说么?妻子失踪多年,丈夫痴情不改,保留了她用过穿过的一切,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那时,他会打开这扇门,让历历的旧物,替他言说一腔不变的真情。
我低着头,泪水慢慢滑下来,他伸手来抱,我躲了,他说:“明天,我就把这间房收拾出来。”
他的声音那么轻,就像一个贫穷的祖母在用永远不会出现的糖果哄小孩子不哭。在爱情上,所有逼出来的表白和姿态,都是徒劳,我玩不惯这样掩耳盗铃的游戏,所以,我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说算了,没什么的。
他舒了口气,在心底里。我听见了,我忽然感觉孤单,恍如置身无边荒原。
保险公司对我们这批新上岗的保险代理员进行了半个月的岗前培训,所谓培训不过就是灌输一套与陌生人搭讪以及让陌生人付出信任的技巧,所谓保险代理员,也就民间鄙夷的保险业务员,靠两片嘴唇和勤劳的双腿以及镇压个人尊严换取业绩,以业绩谋生存。
半个月后,我成了一名合格的持证保险代理员,站在公寓楼下,一层层的窗子数上去,微微地,就笑了,我的计划,已迈出了小小的一步,以保险代理员的身份拜访公寓里的每一户业主,从中,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张面孔。
保险代理员不需要坐班,正合我意。
上岗第一天,我没去开发客户,而是,去找了一位锁匠,他正在萧瑟的秋风中欢天喜地地剥一只刚出炉的烤地瓜,他沿着我的脚向上望来:“小姐,你开什么锁?”
我说门锁。
他看了看地瓜又看看我:“急吗?”
“不急。”是的,我没必要着急,丁朝阳从不中途回家,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对付那把锁。
他三口两吃吃完地瓜,抹了一把嘴,拎起一个工具箱说走吧。
街边的菊花开得绚烂,秋风里,有股醉人的菊花香,想着即将被打开的那扇门,我满心兴奋。
锁匠像一把沉默的锁,跟在我的身后,脚步很轻,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到我脚边,我往一边闪了闪,据说,被人踩了影子是不吉利的。
进公寓后,锁匠被保安拦住了,问他来做什么,锁匠看我,我看了保安一眼,说:“我家水管坏了,我请的工人。”
保安好像是新来的,态度非常认真,他盯了我,说:“您是?”
我说了楼层,他依旧将信将疑:“水管坏了是可以找物业维修的。”
我用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冷峻:“我喜欢从外面请人,不可以么?”
他哑然。
电梯来了,我快步冲进去,按着电梯门,招呼锁匠说:“师傅,快点。”
锁匠犹疑了一小会,还是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后,他谨慎地审视了我几眼,突然说:“我不是修水管的。”
“知道,如果我说是请你来开锁的,他们会又是电话又是核实地折腾半天,你知道的,管理严格的公寓楼不允许随便从外面带锁匠上门,如果需要开锁,也要由物业找指定的、有正规营业执照的锁匠。”我不动生色,知道这番陈述必会打消他所有疑虑,并会让他与我一道,对保安同仇敌忾地保持了秘密,因为,他只是个在街边摆摊的锁匠,是没有营业执照的黑户,受尽了同行的挤对与此类不公正待遇。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找过锁匠。
果然,我的话,让他心怀感激地沉默了。
我正为卖弄口才得逞而得意着呢,他又道:“不过,你怎么证明我开的锁是你家的?”
显然,他怀疑我的身份,甚至怀疑我是个温文尔雅的女贼,在利用他的技术实行入室盗窃。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警惕,而且,应当说他是个非常有职业道德的锁匠。就笑着说:“你放心,我请你开的,不是大门。”
他没再说什么,拧着眉头看电梯显示板。
我打开大门,回头对他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好像为自己刚才多疑而不好意思。我指了指里面的那扇门:“我一个夏天没用这个房间了,今天早晨想进去找冬天的衣服,却怎么都找不到钥匙了,所以,麻烦你帮我打开,然后,再帮我配一把钥匙。”
他爽快地说好说,手脚利落得好像在为刚才对我狭隘的猜测而赎罪。
我一声不响地看他在那把锁上忙碌,十分钟后,在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我的心,就迫不及待了起来,边找钱付他边问,几时能配好钥匙。
锁匠说下午。
送他出门时,和他确定了下午取钥匙的时间,然后,就迫不及待关上门,又从里面加了暗锁,就朝那扇终于洞开的门扑去。
里面的地板上,落满了细细的灰尘,阳光遍地,看样子,丁朝阳也好久没有进来过了。
一张蒙了白色布单的大床,一张梳妆台,还有一个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壁橱,空气里有股闲置了许久的灰尘味,随着我的走动,灰尘在阳光中轻盈起舞,我捏着鼻子,掀开了蒙在床上的布单,浅粉色的被子上窝着一件玫瑰红的绸缎睡衣,看上去,像是主人并未长久离开,不过是去厨房取杯饮料或去卫生间小解了,片刻就会回来。
我提起睡衣,对着阳光看了一会,猜它的主人应当是位窈窕的女子,发了一会呆,又按原样放了回去,墙很空,与外面的墙一样,有不少挂照片的痕迹。
床头柜与梳妆台的抽屉,里面只有些零碎的女人用品,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样子,翻遍了所有抽屉也没找到一张照片。
拉开壁橱的门时,一股奇异的香,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宽敞的步入式壁橱,占地足有四五个平方,与十多个平方的房间相比,它宽敞得有些夸张,分门别类地挂着整齐的冬装和夏装,它们质地优良,做工考究,优雅而妖娆,仿佛恭候着主人随时归来。
壁橱地板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干花香包,扑面而来的异香,就是来自它们。
是的,丁朝阳没撒谎,这里锁着的,只是一些遗物,再无其他,我甚至都找不到任何东西去考证他们曾经的感情状态。
我在堆满了干花的壁橱里坐下,拿起一个干花袋,用力嗅了嗅,眼泪就掉下来了,是的,我确定,丁朝阳至少每年一次更换壁橱里的干花,否则,它们不会香得这样浓郁,这足以说明,丁朝阳心里,是一直没放下她的,甚至,他是那么热烈地期待着她的归来,唯恐时光和虫子们会弄坏了她所钟爱的衣饰们而年年添置干花香包。
他像妥善保存了对她的爱一样妥善地保管着与她有关的一切。
忽然,在干花包的一侧,露出了一叠印满了文字的纸,我飞快擦赶泪,抽出它们。
这一看,心就腾地被惊飞了。
每一张纸的内容都一样,是寻人启示,惊飞我心的,是下面的照片,尽管有些模糊,但,那眉那眼,绝对熟稔。
是的,我见过她,在午夜里,她站在昏黄的楼梯灯下,直直地望了我。
我大大地张着嘴巴,任凭灰尘涌进嘴里,一股冰冷,沿着手指,快速蔓延全身,我几乎是大叫一声,跳起来,跑到客厅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用了足足半个小时,让自己恢复平静。
是的,她还活着,并且,她回来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直接回家呢?难道是无颜面对丁朝阳?我相信,丁朝阳肯定认出了她,可,为什么当他从猫眼看见她后,会惊惧到面色苍白?依着他对她的痴情期待,他应热泪盈眶才是。
我拿着电吹风,把地板上的灰尘吹匀,将我留下的脚印,一点点抚平,而我心中的疑窦,却如旺火猛炙下的沸水。
我曾天真地以为,打开这扇门,那些纠结了许久的困惑就会迎刃而解,事实却是,打开这扇门,更多的疑窦,扑面而来,让我措手不及地更加困惑了。
下午,我心事重重地去锁匠处取钥匙,回公寓时,遇到了早晨的保安,他很留意地看了我两眼,转身,向里面的休息室嘀咕了两句什么,很快,那位多嘴的保安就探出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说:“丁太太,水管修好了么?”
我嗯了一声,不想多说什么,我不喜欢私生活被过分关注,哪怕是以善意的姿态。
他追出来,有些小心地说:“丁太太,尽量不要从街上叫陌生人回家,这样很危险的,以前有过先例。”
我哦了一声,看着他,表示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吞吞吐吐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让陌生人到家里,结果,发生了人身侵害案。”
“呵,有那么可怕么?”我感觉,他所陈述的旧事,似乎与我能牵上些关联。
“是的,或许,丁先生曾告诉过你。”
“是么,是哪件事?”我的心,绷紧了一下。
“就是以前的丁太太,曾因叫外卖而遭到了人身侵犯的事……”
“呵,他没告诉我,后来呢?”我看着他。
“从那以后,丁太太就得了抑郁症,再然后就失踪了。”他无限惋惜,又觉得在我面前使用这个表情有些不当,就歉意地笑了笑:“其实这件事并没影响到她和丁先生的感情,只是她太脆弱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爱情是自私的,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听别人说自己所爱男子对前妻是怎样的一往情深。
整个下午,我满脑袋飞花,全是关于丁朝阳前妻的事。
难道,她真的回来了么?
如果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夜里,丁朝阳求欢时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捧了我的脸问:“小豌豆,你的小脑袋又在想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说:“如果她回来,你怎么办?”
一下子,他就僵了,像风干的鱼。端详我良久,才问:“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笑笑:“突然想知道,如果她回来,你会怎样处理你和我的感情?”
他翻身坐起来,背对着我:“只是你的假设,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我有种直觉,总觉得她就在周围徘徊,不知哪天,她就会站在我们面前,说我回来了。”
丁朝阳粗鲁地打断了我的假设:“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回来,她早就回来了,哪会等到现在。”说着,就起身出了卧室,秋天的月光凉凉地撒在卧室里。
我只想让丁朝阳说真话,或许,丁朝阳知道她已回来了,也知道她身居何处,只因无法对我开口解释而瞒了我,而她之所以隐忍地藏而不现,应是有些苦衷的吧,毕竟,是她离家出走在先,而丁朝阳亦已通过法律手段解除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她唯一能做的抗争,就是在午夜里按响门铃,把我和丁朝阳的幸福惊成一地的支离破碎。
歌里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不过是矫情谎言而已,爱情是自私的,没有人不想成为别人记忆里唯一的好,每一个失意于情场的人都希望自己是他想起来就挥之不去的疼。
因为,只有疼,才是真心爱过的后遗症。
每个女人都想成为所爱男人的爱情后遗症,哪怕爱已走到尽头。
这样想着,心就疼了起来,无边无垠的疼。披上睡衣,去了客厅,丁朝阳把一颗烟抽得面目狰狞,我从背后,环了他的颈:“我很怕突然有一天会失去你的爱。”
他侧了侧头,用脸磨挲我的脸:“不会的,我保证不会。”
我伏在他颈窝出,嘤嘤地哭了,他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乱有多惶恐。
他掐了烟,抱我,横在怀里暖着,细细地端详,月亮悠闲地坐在高高的天上,冷静地看着我们。他圈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串,猛地拉开窗帘,对着万家灯火说:“没有人比我们更幸福。”
可是,当我们走到书房窗口时,我却突然地难受,以前,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细节这样的话,他有没有给过他的前妻?
丁朝阳觉察到了我的走神,轻缓地将我的脚放在地板上,伏在耳边温情的呢喃我的名字,我却怃然地泪流满面,丁朝阳呆呆地看着我的脸,眼里,渐渐有了晶莹的泪。
尽管他飞快别过脸去,我还是看见了忧伤,从他脸上,缓慢坠下。
我抱着他,不想离开他半寸,哪怕天地即将沦陷,我也要,沦陷在他怀里,哪怕死亡也要,身心相连。
我终于明白,那些猜测与追问,丁朝阳不会给我答案,我亦不忍用疑惑去刨开他心上的旧伤。
我决定自己动手去剥开一个个疑团,哪怕终将把自己剥得泪流满面。
我坚信她回来了,就住在这栋公寓楼上。
我以保险代理员的身份,从顶楼开始,一家家拜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事情比想像得要困难得多,首先,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匮乏信任,提防与猜疑是人们送给我的见面礼,我不得不放下养尊处优的骄傲,一遍遍温柔解释来意,甚至,不得不搬出21楼丁太太的身份才能敲开那一扇扇满是戒备的门。
然后,我坐在别人的客厅里,顶着不耐的目光,介绍我的产品。
第一天,我拜访了十五户人家,十四位主人用婉转的矜持回绝了我,唯一一位热情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对我介绍的产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亲自现煮了咖啡,要和我仔细研究某个险种的条款。
端过咖啡后,他坐到我身边,我往旁边挪了一下,他又挨过来,作出埋头看保险条款的样子,目光却越过了我的小衫领口。
他猥琐的目光,似乎生出了无数双手,在我的身上肆意抚摸,我心生恨恨,压着满腔的愤怒强颜欢笑说:“先生,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拜访。”
他说好啊的时候,目光死死粘在我胸脯上,我恨不能抡起手包砸瞎他的眼。
我逃也似地奔向门口,他却趁开门之机,在我胸上捏了一把。
见我怒目而视,他却假做关切地看看我:“是不是我开门时不小心碰着你的手了?”说着,就来拉我的手,我终于忍无可忍,指了他的鼻子厉声说:“碰你妈个头,臭流氓。”
他好像莫名其妙被屈辱了的良人一样,无辜地眨着眼睛,慢条斯理说:“小姐,只是门碰了你的手一下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与这等货色讲理,只能是自找龌龊,我狠狠剜了他两眼,转身走了。
除了屈辱和愤怒,我一无所获,连烧晚饭的力气都没了,窝在沙发里等丁朝阳回来接我出去吃饭。
晚上,丁朝阳带我去吃韩国石锅饭,见我连饭菜都懒的嚼了,就心疼地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闭门造车写小说吧,实在写不出来了,还有我。”
我瞥了他一个眼白,他忙笑:“得了,我不该伪装强大辱没你,成了吧?”
我笑。心里,却在想,他的前妻,若不是在家做全职太太,也就不会遭到那场飞来横祸了,没有那场横祸,她也不会得抑郁症吧?女人,一旦在经济上不能独立,便会自觉地把自己归属为男人的附属品,一旦遭到性侵犯,就会自责不已,好像自己是个没有尽到职责的贞操守门员,而且,稍微狭隘些的男人,也容易这样认为。
我不想那样。
回家后,丁朝阳在浴缸里放了好多玫瑰花瓣,让我躺进去,说要给我做按摩放松一下,我闭着眼,脑子里却在盘算,今晚,她会不会来按门铃?
我微微张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