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送我去医院,我拒绝了,告诉他们我只是中了迷药。
丁朝阳带我回家,我依在床上,他问我话,我看着他,目光迟缓,说真的,我有点恨他,如果他不曾一时冲动地与阮锦姬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说:“古小绿再也不会找你了。”
他的眼睛看着别处。
中午,丁朝阳离开了家,我起身洗了个澡,给阮锦姬打电话。
她尚不知宣凌霄已去了,声音很冷漠,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连敌人都不是,现在,于她,我与她,只是一个有过一段不快往事的陌路人。
我说你来我家一下。
她说很忙,没时间。
“你哥哥死了。”
她愣了一下:“你开玩笑。”
“真的,我有话带给你。”
她尖声说怎么可能?
“真的。”
“他是怎么死的?”
“切腕自杀。”
半个小时后,阮锦姬就到了,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谈吧。”说完,就把脚抽回去,站在门在等我。
我换好衣服,和她一同下楼,她的脸一直仰着,盯着电梯显示板,面无表情。
我轻声问:“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她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在离家不远的茶楼,要了一间僻静的单间,我给她倒上茶:他知道你是他妹妹,很早以前就是。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无所谓地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这就是他让你带给我的话?”
阮锦姬的冷漠是我没想到的,我原以为,无论怎样恨一个人,闻到死讯,即使从人生无常的蹉叹出发,多少也会有些悲情,何况,他与她有血缘关系,有过那么多的交集。我一把夺下她正要点上的香烟:“你怎么这么冷酷?”
“我一直都这么冷酷,有什么奇怪的?他自杀不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扒拉开我的手,把弄折的香烟丢进烟灰缸,又拿出一支,点上。
“你就不想只他为什么会自杀吗?”
“他想自杀的理由多了去了,反正不会为我自杀。”
“你错了,他是为你自杀。”
阮锦姬喷了一口烟:“你说笑吧?”
我说了宣凌霄怎样和我谈她,说了他怎样给我下迷药,怎样求我不要在古福利死这件事上继续往她身上追查,怎样把写好的遗书摆在吧台上,是怎样地叼着雪茄面带微笑地坐在圈椅上切开了手腕,讲着讲着,泪水就迷蒙了我的眼睛,我的喉咙有些疼,哽咽着说:“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像哥哥拥抱妹妹那样拥抱你一次,他爱你,一直很爱,爱到他替你领下了谋杀古福利的罪过做出畏罪自杀的姿态,只是为了让你快乐地活着。”
阮锦姬呆呆地看着我,指间的香烟燃尽了,烫黄了她白皙葱茏的手指,喃喃说:“你骗我,你帮他编造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温暖谎言来欺骗我。”
我把烟蒂从她指间取下:“我没有骗你。”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阮锦姬脸上滚下来,滚过她微微颤抖着的嘴唇。
“如果你想去看他最后一眼,我可以陪你去。”
她像个崩溃得六神无主的孩子,无声地呆呆流泪。
宣凌霄的尸体停在医院太平间里,我陪阮锦姬进去时,看见一对苍老的夫妇守着一具盖了白单子的尸体旁无语垂泪。
阮锦姬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对老夫妇视若无睹,她歪着头,去抚摸宣凌霄苍白的脸,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就跪了下去,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头,泪流满面。
好久,阮锦姬松开了宣凌霄,小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从手包里拿出化妆盒,细细地替宣凌霄化妆,他原本苍白的脸,在她的细致打理下慢慢恢复了生动。
老夫妇默默地呆在座在一边,什么也没问,亦没说。
化完妆,阮锦姬又上下端详了一会,给他盖上单子,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就走了。
离开太平间后,阮锦姬一语不发地走在街上,脚步飞快。
我看她飞快地穿过了十字路口,转过一个街角,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站在街上,给李长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宣凌霄自杀了。
他说知道了,刑事科刚刚接到派出所的报案,立了案,其中还有我的名字,见我在案子里只是个无辜的旁证者,他便也没惊动我。
我惊了一下,问:“人都死了,还立什么案?”
李长风说:“因为当初的判断古福利是自杀,所以没立案,现在宣凌霄在遗书里说是谋杀,前面的案,就要立一下案,当然,这立案也只是个程序而已,嫌疑已死了,案也就结了。”
我说这样啊。
李长风嗯,尔后问:“他没伤害你吧。”
“没。”
“不过,刑事科还会为这件事找你做调查笔录。”他提醒我。
“知道了,谢谢你。”
我陷在宣凌霄的自杀中不能自拔,市局刑事科的警察来找过我几次,每一次都是重复当天晚上发生的细节,每说一次我的心就难受一次。
我终于忍无可忍,对那位有着鹰一样犀利目光的刑警说:“那天晚上所有的细节,我都重复了N遍了,你们究竟要听多少次才可以?”
他笑着道:“这是我们的惯例,因为惊吓过度,或许你会遗漏了一些细节,多重复几遍有助于你想起它们,这就和读书一样,每读一遍都会有全新的斩获。”
“我的记忆力很好,能记住的,我已都告诉你们了。”
他合上本子:“那好吧,如果你又曾想起过什么,请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我不想辜负了宣凌霄,那是他拿命赠与阮锦姬的爱。
洗衣服前清理衣服口袋时,我在丁朝阳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售楼中心名片,打过去一问,才知,丁朝阳已在那里订了一套复式公寓,秋末就可以交付使用了。
我有些奇怪,想起前一阵他说要在客厅与隔壁卧室之间的墙上打一个欧式壁炉呢,怎么会突然去买新房。
我放下衣服,跑出去找上次的那位锁匠。
一个小时后,我指着隔壁房间的门告诉他,这扇门上的钥匙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又不小心把它给锁上了,请他帮我打开并配一把钥匙。
他打量了一会,说这把锁可不好开,是最新式的锁呢。他边折腾着开锁边絮叨,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粗心大意,不是把钥匙忘在家里就是出门丢在外面。
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忐忑的要命,唯恐丁朝阳因为什么事突然跑回来。
十几分钟后,锁就打开了,他做了个泥模,要我次日去他店里拿钥匙,我边说好的边恨不能他立马离开。
锁匠收拾完工具后,突然抽了几下鼻子,说:“你这房间好久没开门了了吧?屋里有股怪怪的味道。”
我慌忙说是的,因为找不到钥匙了,好几天没开了,边说边把钱塞到他手里,他接过去,慢条斯理地走了。
我从里面反锁上门,飞奔进隔壁卧室。
我看到了什么?
地板上到处是建筑粉末,其他陈设并未改动,奇怪的是,所有的墙都完好无损,忽然想起丁朝阳说是想在这间卧室和客厅的墙上凿座壁炉,这间卧室与客厅共用的那堵墙是在壁橱里的。
我满心忐忑地拉开了壁橱门。
壁橱里一片狼籍,壁橱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小块的垃圾块,看样子,大部分垃圾已被运走了,现在地板上有的是清理时不够仔细漏下的。壁橱与客厅之间的墙壁已经被凿去了好多,仔细去看,才发现被凿的并不是壁橱与客厅之间的隔壁墙,而是一堵很厚的后来砌上去的墙,厚得让人纳闷,砌墙的工艺并不怎么好,看样子是砌完后,抹平了,又贴上了和卧室一样的墙纸。
丁朝阳并没从一个方向沿着次序凿起,而是从四周边缘凿的,中间留下的一个巨大的椭圆,像块凸起的丑陋浮雕。
我凑近了仔细去看,有股难闻的味道从墙壁里渗出来,是浓郁而刺鼻的腐臭味。
我捂着鼻子,愣愣看了一会,猛然间,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整颗心脏无比暴力地敲打着胸腔,像要蹦出来一样。
我跑到客厅,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喝了杯水,又折回去,捡起凿子,心惊胆战地找了个点,没轻没重地往下凿。
落下几块水泥后,我看到了一块红色的布料,已乏了,轻轻一扯就碎了。
我不敢再在这一点上继续凿下去,往上换了个地方继续凿。
几凿子下去后,墙里露出了一块灰青色的东西,我轻轻触了一下,就大叫着跳着脚逃了出去,那是死人的鼻子,因为在水泥中密封太久,已腐败成了青灰色,像熟到烂透的草莓,轻轻一触,就碎成一滴。
我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可以确定,许芝兰死了,这一年多,我一直睡在死去的许芝兰隔壁。
顾不上多想,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风一样卷出门去,慌里慌张地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母亲家。
一进门,就冲母亲说:“妈,现在你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管我。”
母亲莫名其妙地跟我进了卧室,看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终还是没忍住:“和丁朝阳闹矛盾了?”
我知道,沉默应付不了母亲对儿女的关心,把脸埋在被子上,闷声闷气地说:“比闹矛盾还恐怖。”
“分手了?”母亲小心地问,唯恐语气不当让我伤上添伤。
我没说话,母亲去客厅了,过了一会,听见母亲在按电话键,我跳起来,一把抢过来挂断了,说没事,就是有点心情不好,怕吓坏了母亲,我没敢跟她说真相。
大约五分钟后,丁朝阳就把电话打回来了,我抢着接了,说我回母亲家了,请他回家看一看。
他纳闷,问回去看什么。我说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从家里仓皇跑出来时,慌乱中我没有关隔壁的门,这样也好,让他自己看吧,我不愿再去质问也不愿去叙述整个过程,一想到自己和一具尸体隔壁了一年多我就忍不住心头发颤。
一个小时候,丁朝阳来了,没上楼,在车里给我电话,声音低沉而沙哑,要我下楼。
我换上鞋下去,母亲追在身后叮嘱:“有话好好说,莫要吵架。”
丁朝阳颓然地坐在驾驶座上,一个小时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用一根食指抵着额头,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他亦不抬头看,不言不语地开着车子,往市外驶去,最后,在石老人景点后面的一座小山包下停下来,这里正在修建一座高尔夫球场,到处都是隆隆的机器和挥汗如雨的工人,他苍茫地看着空阔而凌乱的工地,自语般说:“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望着海,不说话,泪纷纷地落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我,平静得相隔迟暮的老人:“其实,我知道你对她究竟是失踪还是死了一直是心存疑虑的,本来,我想把她运走来着,可是,越凿墙味道越大,再凿下去,这味道肯定会引起你警觉而被你发现的,我只好停下来,打算买新房,我们搬过去后再处理她,处理好了就把房子卖了。”
“以前你宁愿忍受着午夜凶铃也不肯搬家,就是因为担心你搬走了,房子里的秘密会因意外曝光吧?”
他点了点头。
“这次为什么下决心要搬家了?”
“我想和你过全新的生活。”
“你杀了许芝兰,然后把她砌进了墙里?”
他简短回答道:“不是!”
“那么是谁?”
他看着我,默默不语。
“你还另有秘密没告诉我,但我已知道了。”
他的眉毛拧了一下:“她找过你了?”
“你也知道她回来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言语中的她指的是谁,我们心照不宣,不肯提朱槿这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我没见过她,自从接到那些神秘电话,我就知道她回来了,也猜到了午夜按门铃的人是她,我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一切,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记得我跟你说的住在我们楼上的我的那位朋友么?她叫阮锦姬。”
他哦,看着我,等我下文。
“她就是朱槿,她整容了,想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重新得到你的爱,可是,你的身边有了我,她心有不甘,所以,才化妆成许芝兰的样子按门铃,给你打电话,因为她相信许芝兰确实已经死了,死于你的谋杀。”我叙述地风平浪静,心里,却难受得像刀割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挖土机,一声不响。
“是你谋杀了许芝兰,砌在了墙里,又对外号称她失踪了?”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挖土机不语。
“只因你一时情欲发作,已经有三个人付出了生命代价。”我的心,疼得要碎成水滴了,眼前这个被我掏心挖髓般爱过的男人是杀人犯,我的爱,就成了撞上坚硬墙壁的飞鸟,注定重伤难医的九死一生。
大颗的泪,缓缓滚过他的脸,他慢慢转向我:“如果是我谋杀的许芝兰你会后悔爱我么?”
轰然倒塌的破碎响在我心里,我再也难以自持,捂着脸,哭了。
他揽过我的肩,低声说:“我没谋杀她。”
“不可能!”我擦着眼泪:“我猜来猜去的太累了,请你告诉我不需要被推敲真伪的真相。”
“好吧。”他说。
5年多以前,朱槿着魔一样和丁朝阳谋划着怎样谋杀许芝兰于无形,而丁朝阳是下不去手的,尽管他已清楚地知道许芝兰背叛了自己,并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痛不欲生,可,让他狠下心谋杀许芝兰,他依然做不到。
只是,在朱槿的催促下,他曾在网上买过一瓶剧毒化学药剂,买回来后,不知藏在哪里才好,就放在了阳台角落里,不巧许芝兰收拾阳台卫生时给发现了,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还吓了一跳,说是一种新型服装固色剂,因为有剧毒,没敢放在公司,怕人多手杂给闹出麻烦,索性放在家里了,并再三嘱咐她不要轻易碰它。
许芝兰信以为真,又放回了阳台角落。
没过多久,许芝兰就追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他不承认,许芝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但此后的几天,她情绪低落,经常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发呆,看着看着,就兀自哏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掉泪,表情很是凄厉,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就是一味地笑,越笑越是疯狂。
夜里,她总是睡着睡着就冷丁坐起来,拍拍他的肩问:“你是不是打算拿阳台上的那瓶化学试剂谋杀我?”
丁朝阳惊出一身冷汗,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要谋杀你。”
许芝兰就冷笑道:“为什么要谋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着,倒头就睡。
丁朝阳觉得很恐怖,就把那瓶剧毒化学试剂扔掉了。
可,一周后,许芝兰还是死了。
那天,他下班回来,看见许芝兰穿着大红色的丝绸睡衣趴在了写字台上,他还以为她睡着了,去推她,她已经僵硬得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血迹。
在她胳膊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朱槿送我的爽口喷里有剧毒,她是你情人,你们一直在谋划怎样把我杀……
纸条还没写完,许芝兰就死了,在她脚下的地板上,扔着用掉了一半的爽口喷。
因为朱槿曾有过在许芝兰爽口喷里下毒的前车之鉴,丁朝阳丝毫没怀疑纸条上的话,他守着许芝兰的尸体,枯坐一夜,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最后,他决定不声张许芝兰的死讯,因为一旦声张她死了,肯定会有人对她的暴毙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