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远的江南之地,经过无数的山川运河,到达的船群帆影正起落不休。自正午直到日落时分,东西两个市场人声鼎沸。揉着粟特语高声叫卖的是胡服商人,骑坐白马在城中城中巡回的是金吾卫官。夜晚绽放着平康访门户的灯光。长安市街东西两头引流相竟的是名歌姬婉婉歌声。印度人的神奇魔术吸引了路人目光,而穿着男装的宫廷丽人骑马出猎,令人目光为之凝注而久久不肯移开。一至元宵,全城更是到处灯火烟花,亮出百万的光明,亮出百万的华彩……
说得有些累了的李炎,稍稍闭嘴片刻。再度张开嘴来,却换了一番语调。
“其实,我先前只不过想从你身边探出古太白的消息。但现已作罢,真正认识你之后,我不再愿如此作为。”
深碧而间金黄的眼光静静侧在男子脸上。
“是因为厌恶妾曾被古太白抱过吗?”
“只是限于古太白一人。”李炎的心与身体,都因这个名字而发出激动的热量。“做我的妻子吧,为我生儿育女。”
“过去之事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我从长安到西域也曾与几个女子有染。不过……”
轻轻将手掌放于那洁白肩上,一种凉凉的好似抚摸瓷器般的触感,引发出无尽爱意。“不会再抱其他女子,除了你之外,余下的生涯,只要有你在,就一生都已足够。”
女子将自己柔美之颜靠上李炎肩头。金黄色的长发如海波,将李炎深深地埋入层起不休的感动中。
少女柔声仿若轻唱。
“能有一天,把我带到长安去吗?”
“恩。”
女子手腕用力搂抱着,激动之声幽然,而李炎亦尽情拥抱。
“一定和你同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只要完成这个使命,就离开疏勒,和你一块去向长安。到来年,春光明媚之时就能到达……”
Ⅱ
长安有着许多色彩绚丽的街道。渭水流经,滋润出丰沃的绿野,静躺于淡紫阳光下的是秦岭群山。春天时分自油菜花开始,桃花、蔷薇、海棠、兰花各种花竟相盛开,争乱出一团杂锦。当夏季临近,却正是桐花得意之时,麦叶青秀,柳叶的白色果实随风舞动飘落于家家户户门前,正是吹起一城风华的柳絮:当牡丹在都城含笑怒放之时,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漫步于花海之中,一身被空气中的花香漂染。
和这些比起来……
西域就是一个单调无趋的世界了,像是平庸画工的未曾熟练的作品。天空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片瓦青,山岩朱砂一般,而砂土则是将灰色与褐色随意地涂抹在地面之上,没有章法亦无生气。
“那白色的物体在空中飘舞我也见过,难道不是雪吗……”
“是柳絮。”李炎将少女的手掌放在胸前,随后又将自己温暖的手重叠了上去。“当我在长安之时,也希望能时时见到,但它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出现在长安的,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方得一睹。而你,也将会亲跟看到。”
言语之际,李炎却暗暗惊讶了起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对长安如此割舍不下,不由心中暗叹。这一时刻,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天真无谋,在瑰宝一般的事物面前单纯得像是无知。
女子站起,轻轻将窗推开。
窗外夜空澄静,如同深邃的水潭,星光却频闪不休,现出长安不曾有的苍茫来。
“那颗星是?”
纤细雪白的手指指向南天一角,男子目光朝那儿放去。
“是北落师门。”
恒星fomalhaut南鱼座a,自古以来,汉民族就以这个名宇称呼它。
“就算是同样一颗星,随着国家的不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称呼呀。”
少女朝向星座,脸颊半边被星光漂染成一片幽蓝,而那金蓝的眼眸也仿佛泻落一池淡淡的银辉。
“如果探访古太白将军所在,妾愿助微薄之力。”
“是要相助与我吗?”
“正是。只是有一件。”
“不用说我也明白。据说,古太白有征服大唐全土的野心……”李炎连连苦笑,仿佛有干燥的风吹起心中一角的冰寒来。“正像这个所说的,时运不顺,万一你所憧憬的长安落入了那个家伙的手中,一切就困难了”。
女子静静地微笑着,既未否定,又未肯定,没有一个正面的回答。
“告诉你吧。古太白军力很强,但是,士兵们心中却自有一个心思。以前或许尚有动摇,现在则是基本坚定了下来。”
“怎么说?”
李炎现出极大的兴趣,莎诺比娅便作详细说明。
撒拉逊军中的核心,由阿拉伯人组成,但也有埃及、波斯这些被征服国的兵丁。这些国家,有着足以引为自傲的历史和文化传统,阿拉伯的崛起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不管怎么说,被古太白强迫参加撒拉逊军的西域诸国士兵,对古太白无比憎恨。祖国被占领,崇信的佛教袄教被伊斯兰教取代,财产被夺、还要与兄弟国家交战,被害情况越是剧烈,崇尚和平的西域人民,心中焚起的愤怒与憎恨也与日俱增。
“不错,是有这样的事情。”
李炎陷入了沉思。如果加以煽动的话,使波斯以及西域诸国士兵们反叛古太白,这样的可能并非不存在。
强大的王朝,从容击退外敌,却自内部瓦解而灭亡的例子,数不胜数。秦朝筑下万里长城之固,却依然不能阻止无名农民反乱而造成的崩坏。自外攻击古太白,必需十万甚至百万的大军,但从内侧着手,即便一兵一卒,可能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用。
此时,自窗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奇异人声,李炎不由为之惊憾。
“这是什么声音?”
“清晨的礼拜。撒拉逊人每天五次,向圣地麦加叩拜,祈求真主阿拉保佑。”
祈求之声,高低错落,在耳中逡巡不已。这亦是一种音乐之美,一种伟大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只是让人感觉到一片意外的悲凉。
“在说些什么呢。”
不懂阿拉伯语的李炎寻思道。
“不管是白昼的光明,还是到夜晚的黑暗,安拉真主一定将你舍弃,将你憎恨,今生来世都将你战胜…”莎诺比娅译出了祈祷文其中的一节。
“一日五回的礼拜,能保持这样信仰的,只有撒拉逊人。”
“是啊,因为别人都只是被强迫的…”
作为东方多神教世界中生活的人,李炎对于神只能唯一无二的理念,虽然因为是与己不同的信仰而不加认同,但还是能够理解的。
长安之都,有着多种宗教长期共存。佛教、儒教、道教、景教、袄教、摩尼教、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神信仰…有着如此之多的神被崇信,从来没有受到过干涉,对于西方,也想当然应该这般,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莎诺比娅是自撒拉逊以西,大秦国逃亡来此的,到拔汗那已不觉三年了。从故乡出外流浪时,并非孤身一人,两亲虽然双双亡故,但持有相同信仰的人亦有数百人。从饱受迫害的故乡逃出,听到遥远的东方有叫做“丝绸之国”的强大富裕的国家,那里允许不同宗教的信徒和平的共存。听闻到这个事实之后,无论路途有多么艰险困苦,都有冒险前去的价值。
莎诺比娅所崇信的是远古的内斯托里乌斯人所建立的信仰,和大秦国国教非常靠近,否定救世主的神性,却因此被视为异端而受到残酷的镇压。
“但是为何不信同样的神呢?”
“信仰永远都是彼此各不相同。”
“真是麻烦的东西。李炎苦笑着将话打断。
夜空的底色慢慢变成浅白,破晓一步一步地走来。当天亮之后,就到街上于群众之中打探撒拉逊军的情况。
※ ※ ※
用完了莎诺比娅准备的小麦与鸟肉粥的早餐之后,两人一同走到街上。
保持着贸易都市千年传统的拔汗那,即便是在撒拉逊军占领之下,依然没有失去它那一贯的活力。然而,和十年前相比:自唐而来的商人踪迹几近消失,到处建有着尖塔房顶的伊斯兰教寺庙,往昔繁荣的风景现出了陌生,仿佛偷换了一件外衣一般,而不知从何时起,头部裹着白色毡帽,神气颐指地骑马在街上来的撒拉逊兵,也多了起来。
正前行之际,前方却传来一片喧闹,人们纷纷避祸一般闪到道路两边来,一队马骑整齐地踏来,听到人们骚动不安地说出古太白这个名字后,李炎不动声色的躲到路地一角,期望从近处看到那个撒拉逊军总帅的样子。经过了一骑,又是一骑,随后像是缓缓拉开帷幕一般,一匹黑马缓缓踱来。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精悍的表情刻写着不知容赦为何物。这样一张使人恐惧使人憎恨的脸,却让李炎想到霸王之姿:如沙漠一般的干燥,如山岩般的坚牢,如热风一般的酷烈。在李炎面前,在唐帝国面前,都不是一个寻常的敌人。用兵的才能,已经用他血淋淋的实绩来作出证明。同时作为剑士,如果是一对一的对决,李炎也根本没有取胜的自信。
李炎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战斗,未曾让他一尝失败的滋味,所以一直安然生存到现在,但面前这个异国来的陌生敌人,却使苎炎猜不出他到底有多么强。
队列通过之后,因为正陷入沉思,虽然察觉到空气中危险的迫近,却已经迟了。莎诺比娅被一双有力的手腕强行拉去。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周围撒拉逊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撒拉逊军的纪律一开始就不甚严明。
从本国出发之际,名将指挥下的军部就以一团乱丝的统率而著称。被征服的粟特诸国市民们,极不情愿地被征用为士兵,使得军营的组成更龟裂成一盘散沙,并且日渐严重起来。
理所当然的,粟特士兵会士气低下,波斯兵因为同样的原因亦会如此,阿拉伯士兵在异国他乡之地,密切地注意任何一个可能成为敌人的市民的动静,然而另一面,却从未把注意力放在己方士兵这边。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异族士兵们离开故乡已经达到十一年,对故乡的思念日益深切。情绪在日复一日的旅途中堆积,对于此,撒拉逊军却缺乏了解和必要的资料。
然而,对于街边的李炎来说,对这引起无理抢夺莎诺比娅的撒拉逊士兵,却在心中引发最初的杀气。全然不顾杂乱的语声在耳中质问,李炎只是往莎诺比娅所在之处靠去。
“干什么?”
“报上名来……”
“河东李炎。”
李炎昂然向撒拉逊士兵报出姓名。
所言的先祖出生地,在中国同姓之人甚多。根据血族之姓,一般就能判别出其人出生之地。在汉语之中,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撒拉逊兵全然听不明白,只是握着半月形刀靠近。视线自他们身上转移之后,李炎驾心拉回莎诺比娅。
“她现在?”
“这个人——正打算带走当小妾…”
“该死!”
从这表情与语音,撒拉逊士兵顷刻理会了对方回答的内容。举起半月刀,那些张狂无法的士兵表情狞恶的大声叫嚷。
“说清楚在胡说些什么。”
“好像没有跟你们说明的必要!”
李炎从怀中拔出隐藏已久的短剑,一如拔出久藏的愤怒。对手有七、八名,需要武勇诉诸的场合,就如同金钱一般,该出手时就出手。本来是要立即逼迫他们交出她来,但因为考虑到其他女子会因莎诺比娅而受连累,便没有这样做,任意一人心爱的女子都是同样重要而不可失去的,在昨夜以前,李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悟和觉悟。
“现在要突刺左边的那人。”李炎低声而冷静地道,“他倒下之际,你们最好尽快逃命。”
包围之轮渐渐缩小,半月刀形成的银色波浪汹涌扑向身前,李炎身体一闪,强韧之剑如矫龙般飞掠而过,自左边逼近的一名撒拉逊兵,腭下兀然绽开一道红线,停止片刻之后,裂开的咽喉已喷出一股血泉,灿烂残酷得如同下了一场红雨。
“快走!”李炎高声叫道,但莎诺比娅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只是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拉住了他的手腕。
撒拉逊士兵目光凝滞了起来,仿佛一瞬失去了意识。本来困于他们包围之中的那对男女,突然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 ※ ※
李炎坐在床上,昨晚与莎诺比娅在这里一同入梦,不想,周围光景突然一变后,又回到了这里。
“是缩地之法吧……”
李炎呆然思索着。
这是一种运用意念,于一瞬之间即移动向远处的神奇法术。除了传说中的神仙,没有听说过任何人会。
李炎看向自己的手,短剑上血迹清晰,这个奇迹分明是发生子现实之中。那雪白纤手递来了布,将短剑之上的血污拭干之后收回鞘中。李炎定了定神,转向女子道:“为何会这种奇术?”
莎诺比娅却并不直接回答。
“你可是认为妾是人妖吗?”
“人妖?”李炎吃惊地看着莎诺比娅。“只是认为它很奇妙罢了。你懂得神仙之术,只会让我敬佩。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学会的。”
莎诺比娅注视良久,感觉到丝绸之国来客温和想法后,方才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缩地之法,是你勤学仙道后习来的吗?”
“没有过任何的修行…方才,不,很久之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在阿尔玛尼亚山中被盗贼袭击的时候,在佩尔西亚高原上快被亚细亚狮子吃了的时候…”彷佛发生于面前一般,莎诺比娅不自禁地身体轻颤着。“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东西,是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就好像你看到自己身在长安街上一样吗?”
“嗯,不过,总是在那些不好的场合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安全的情况。”莎诺比娅脸色苍白几若透明,双肩抖动仿若将要震下悲泣来—般。从阿尔玛尼亚到佩尔西亚的途中,山道突然发生了雪崩,妈妈也因此亡故,长长的队列从头至尾分咸了两截,山整个塌下了一片,母亲在雪崩之中随雪团而一起坠落到了谷底。那个时候,就曾看见过这种景象……
李炎默不作声,先前将无数敌人依次斩杀的豪快和热度,全在这番话中冷却了下来,好像炉灰一般。他的双亲仍在长安,对于成为放荡无迹的士兵而远赴西域的亲儿,又会是如何的思念呀。
版本出处:,校对整理(fuyun/)
走无常
发表于《Amie》97年2月号的短篇小说,后收录于《田中芳树公式Guild Book》。
鸣谢Poon翻译。
Ⅰ
下午三时至五时,天降豪雨,仿佛要把余下的暑气一扫而尽。雨停后,凉风快速涌至。与其说是凉风,倒不如说是冷风更为适合。极端寒冷的秋天来到,连中袖衣服也挡不住寒意。
从东京乘特快列车到这条街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这个县的县厅就在这条街上,眺望东边和南边会看到一片平原,西面和北面却是群山林立。雨水洗净空气,青山环绕之姿在街上清晰可见。
一辆货车由东京方向驶至,在车站前的广场停下,一位少年有礼地向司机道谢后下车。少年穿着棉质上衣,外加一件夏天运动外套,两头猫儿跟在他身后精神奕奕地出来,一头是黑猫,一头是啡黑色虎纹猫。货车在少年目送下离开。这位少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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