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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舞姬
走无常
天山舞姬
Ⅰ
这一会是唐朝开元三年,西历七一五年。当时皇帝仍是三十一岁的年轻天子玄宗,而在一水相隔的日本,则恰好是《古事记》出现于世间的时候。
李炎虽然一身行旅打扮,却并非是商人,真实身份为唐帝国安西都护府所属军官,年龄于这一年刚迎来二十七岁。
安西都护府,大唐帝国设置在西部边境的强大防御军团的统帅府,任务是确保丝绸之路东西往来交易的安全,保护被称为“西域”的内部亚细亚沙漠地带的诸国,并且防御自北方或西面入侵的骑马游牧民族的攻击。
都护府所在的位置是在天山山脉与塔克拉玛干沙漠间的龟兹地方街道,管辖区域极为广阔,因此其下又设置了四个都护府。其中之一同样是在龟兹,而另外三处都护府则分别在不毛之地葱岭地疏勒、昆仑山脉不毛区域的于阗,以及跨越过天山的北方地带碎叶。这些街道,任意一个都牵系着丝绸之路的繁荣以及周边沙漠地区都市国家与大唐的友好关系。
这些国家最近数年,一直受到叫做“大食”的撒拉逊帝国连年侵略,而在这一年内,更是越过天山一直攻到了疏勒这块要地。
疏勒正是都督府的所在,城墙高耸,将兵颇多,显然称不上固若金汤,也不是撒拉逊帝国轻易所能攻破,只是频繁的攻防,使得疏勒都督府所受的损害亦不轻。
无法忽视的是心理上受到的伤害。天山之东有着号称唐帝国金城的阳池,本绝不允许外敌侵入。
“我们一直对大唐帝国抱有极深的信赖,不敢稍有遗忘。但从今以后,势不由己,叩请体谅我们不得不降伏之心。”
疏勒国王态度冰冷的一句话,令都督一身皆是冷汗。
“如苏定方将军及裴守约将军这等人物安在的话,那大食国……”
唐朝初期在西域留下勇名的武将的姓名,如今从这一句话中传出,都督却不为所动。过去的荣光只是过去,并不具有现实的意义,都督只是叫来部下李炎。
“大食人必存报复之心,我军除了死力防守都督府别无余力,除朝廷派遣大军之外,别无他途。在此之前,唯有任命于卿。”
命令的内容是潜入列阵于菲加那的撒拉逊军本营以刺探动静。李炎虽尚年轻,却已揽得一身勇者之名,加之擅长丝绸之路全部地域通用的粟特语,能担当此任务者除之不作第二人想。
“一旦归还之日,必得官位荣升。莫忘肩负责任呀。”
李炎当时的官位为校尉,将兵三百人。汉帝国时代,校尉曾是护卫御驾统兵数千的高级军官,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却让李炎感到这官位的价亦一泻千里。“与其授予官位……”年轻的校尉答道,“卑职更愿稍假时日,暂还长安。”
听到这句话的都督,不觉怅然将目光投向远方,掠过李炎肩头,仿佛凝视着什么。年已近老的将军目光辽远而略带惆怅。对于此,李炎全然能够理解,思念都城长安者,无不放目远望,他也经常如此,毕竟,万里之遥的长安,是他们生之育之的故乡。
“……长安使人沉醉,无论何种佳酿美酒,都不可比其万一。好了,如真能完成任务,必让你回长安。”
※ ※ ※
——倭马亚王朝撒拉逊帝国将军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率五万兵向东方远征,侵犯中国大陆西方边境,是在西历七零四年,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撒拉逊帝国,一般称呼为伊斯兰帝国或阿拉伯帝国,是由预言者穆罕默德一手造就的政教合一的国家。正如唐帝国是世界东半部分的支配者一般,撒拉逊帝国则为西方的支配者,领土横跨亚、非、欧三块大陆。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富裕的国家情况,乃至丰富的文化,都远远凌驾于尚处在黑暗时代的欧洲各国之上。咖啡、酿酒、炼金、甘蔗乃至宇宙探究学说,无一不同由撒拉逊帝国传至欧洲各国。
古太白东方远征的策略,是由撒拉逊帝国重臣阿里·哈查吉·伊本·尤苏福所订。
阿里·哈查吉出名的冷酷与残忍,在“一千零一夜”中都有描绘,但无论如何还不足以刻画出这个人物。他曾对原先部下的反乱军阵营发下如此惩罚之言道:“在劣马蹄下流血吧。你们的头颅要全部被砍下,而我,将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十二万叛军就这样毫无哀求余地的全部处刑。反乱平定之后,阿里·哈查吉积极建设城市道路乃至运河,巩固行政制度,野心也不满于阿拉伯半岛一地了,一心想将旧波斯帝国的疆域的东方领土扩张开来。于是,他向部下两名将军命令到: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向北征服亚细亚内陆。穆罕默德·伊伯内尔·嘎西姆从南朝朝向印度。你们的最终目的地都是中国,谁能先攻下中国,我就让他当中国全土的总督。”
古太白和穆罕默德欣然接受了这个野心奇大的命令。
当时,内陆亚细亚,丝绸之路一带,同时繁荣共存着诸多沙漠国家。这些国家的居民,多为赤发、蓝或绿眼珠的白色人种,信仰佛教及袄教,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各方面都与东方的唐帝国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古太白·伊本·姆斯利姆在称作木鹿的都市组织远征军开始了野心吞象般的东进。
首先是占领了巴干达,接着便顺序陷落拔汗那周围诸都市。
撒拉逊人的战争自春延续至秋,冬季则的军队修养期。古太白经过数年的战争,所征服的地域着实扩大了许多,建下寺庙用以弘扬伊斯兰教,在七一二年的花剌子模攻略中,锋锐直指丝绸之路最大的都市撒马儿罕。
撒马儿罕国王格拉克凭借坚固的城墙抵死抗击撒拉逊军,同时亦派出使者,向玄宗皇帝请求救援,作为东方国家的盟主,对于撒马儿罕这等同盟国被侵,唐帝国无论如何都得担负起救以援手的责任。而责任的实行者,就是安西都护府。
然而,撒马儿罕的抵抗并未坚持很长时间。
粟特地方有撒马儿罕、柘枝国、捕和国等九个沙漠国家,因国王祖先同族姓昭武,便被称为“九姓昭武氏”,人种语言风俗完全相同,属于真正的兄弟国。兄弟国的市民,怀着对古太白的憎恨而自行征集为士兵,成为撒马儿罕攻击的先阵部队。出于撒马儿罕高昂的抗战意志,即便看到再多的同族被杀,他们亦绝不会选择议和。
古太白作为被历史记录下的名将,同时又身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占领地的统治者和异教徒的支配者,欠缺做大事者该具备的柔软性手段。他对占领地进行强行伊斯兰信仰灌输,只有从他们那进而搜刮到无数财宝,方才给这些胸中埋积怒火的被压迫者以一线生机。
“每日每日,古太白,堆起财宝,使阿拉伯越来越富,粟特被征服,那里的人们,赤裸着被埋在了土下……”
作出这首歌的,并非被征服地的粟特居民,而是征服者这一边的诗人。但是,受到了这样的压迫,被征服者的敌意也在一天天增长起来。在古太白看不见的脚下,慢慢播下了即将引发燎原大火的星星火种。
※ ※ ※
舞台上琵琶与笛声交响不息,七位舞姬亦不知白天黑夜般的舞个不休。在宽敞酒店内的客人们感叹之声不绝,又有纷纷议论在他们嘴上流转不停。那传说之女,款款地向大家行礼,让人感到,传说仍然够不上舞姬本人。
这女子看来年方二十,身材高挑而曲线悠然,金黄色的长发无尽奢华地垂落到腰间,白色肌肤可比天山万年不化的雪,明艳不可方物,李炎乍看之下,惊艳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是一种西域特有的舞蹈,唐人所喜欢的音律节奏感和大起大落的翩翩舞姿,无不在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惯于观赏柔和舒缓的典雅之舞的人,想必无法适应那种表露无疑的热情和奔放。
白居易,字乐天,著名的中唐诗人,对于擅舞此类舞蹈的西域美女,曾有诗尽情诵道: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会学飘飘转篷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音乐缓停,而少女仍纵舞不休。飞跃,回转,向着各个方向摇摆着自己的身体,一刻不曾休息,薄薄的绢衣依托在玲珑躯体之上,仿佛在强调着那摄人心魂的曲线。而围绕着娇躯的数条长长缎带,也如同彩霞一般滑落至地面。
迅捷的舞姿在一连串展放之后,又蓦然静止为幽雅绮丽的柔和仪礼,似这般以人类肉体表现出的至上之美,怎能让观客不深深陶醉呢。
而在李炎心中,却自有一股其他客人所无的情感,慢慢成长了起来,似乎憧憬,似乎感动,只想把那双纤纤手掌握住,恣意的抚弄。这不单单是浮起的欲望,同时亦是心中埋藏已久的东西,不可遏止地完全脱逃了出来。如同久旱苦饥的李炎,匆忙寻找着老人的所在。
“那女子名叫?”
“莎诺比娅。”老人的回答间有微微笑意,以前传说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西方女王(阿拉伯人称台得木尔的宰巴伊),只是她的容姿之美,实已超过了名字许多。
“莎诺比娅……”
李炎一切注意力全放在了那舞台之上,当然也就无法觉察到看向他的暧昧的目光与表情。年轻客人叫来的酒菜丝毫未碰,一点一点地落入店主人自己的口中……
莎诺比娅的住处是一间土屋,灯火昏暗如半败的花。仆从是一将近十岁的粟特少年,面无表情地抱着监子琵琶站于一边。
“这里可是莎诺比娅的家吗?”
洞开的窗户传入李炎尚未平息的声息,少年转过头来,目光呆滞得近乎一无内容。
“干吗,找莎诺比娅有事吗?”
“正是。”
“是心被夺走了吧。”
少年的话语从不假思索一般,仿佛见惯了这种情形。对此,李炎唯有苦笑。
“别无他意,只是这样的美女,还是平生首见。”
“是吗,见到她的男人都这般说。”少年的语气中无可避免的夹杂了几分骄傲,“至今尚无例外。”
“好了,如果不忙的话,可否容我打扰片刻?”
“那是什么……”
李炎闻言从胸前取出一个小袋子,故意地只在少年面前将口打开一半。
“不想要石蜜吗?”
袋口慢慢打开之后,冰糖隐隐发光,少年眼中也骤然亮了几分。
“不管说什么,先得去找一下。”
在原则与贪欲之间斗争片刻,终于被引向了一条不由自主的方向。
“如果不答应的话,那时该怎么办……”
“不管结果如何,这袋石蜜都是你的。”
少年走向内屋,片刻之后又退了出来,探头出来。
“怎么,不能同意吗?”
“没什么问题,答应见面了,不过不管做什么,都只限今天……”
“知道了,喏,这个拿去。”
递去石蜜口袋后,李炎跟随少年进入。
那女子的房间竟然意外的朴素。唐草纹路的床单和淡绿色的墙布,将屋内渲染得一片柔和,静静站立于房间中央的少女,微笑着看向恭敬异常的来客。
“欢迎来到这里,中国的贵客人。”
“如此深夜前来打扰,甚感不安。然而总是想见上一面。”
“那个孩子一般是不会将外人带进来的。”
“使用贿赂的话,对粟特人就算是小孩也一样会起作用。”
“金钱?”
“是一个装石蜜的袋子。”
女子笑了,发出轻轻的笑声。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贿赂了,中国来访的客人,果然精于打算盘。”
李炎轻舒眉头。本是为了追求这女子而来,结果不费多少周折,这却令李炎有了些许困惑。他并非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在长安,也一直放荡而无收敛的生活,但作为军人来到西域之后,与女子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骆驼,却更有其可用之处。他亦渐渐染成了如此放言的恶癖。但目前这奇妙无方的女子,却有些不似该混迹于酒肆之间的脂粉女子了。叫做莎诺比娅的女子毫不害羞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真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眼瞳呀,李炎感受到脉脉眼波,不由如此想到。
出生在世界最大都市,现今住于西域之地的他,看惯了兰色和绿色的眼睛,但面前这双眼瞳,于晶莹的碧绿之中,却仿佛落了些金黄的粉质,说不尽的华美与神秘,葱岭深谷之中,出产一种或金或蓝的宝玉,光泽之幽如湛美,正与这风情和美目相似。
在这双瞳孔之中仿佛流曳着隐隐闪动的光辉,无声无息地将李炎包了起来。
在这薄薄的阴影之中,干燥温暖的空气,静谧而舒适地抚着肌肤。
李炎横在床榻之上的手腕,轻轻触及的是暗香所生的柔美躯体。如此珍贵的宝物此刻便在怀中,这般是距离,这般的情致,几令李炎不可相信。如此少年,本非轻易就会陶醉于自己幸运之中的男子,但目前所得的幸运,却化成单纯而巨大的喜悦,一举倾覆过他心中,令他不由声音轻颤地问身边的妙物。
“为何,会将我如此拥抱?”
即皇帝后宫,也无如此佳丽吧。李炎不由遐想道,如能长拥这可以倾国的美姬,如他这般守卫边境的一介武人,即将军荣名,亦不屑一顾。
而女子却轻轻开口。
“妾想抱的并非是你,而是遥远的长安呀。”
“……”
“刚见到你时,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长安的光景,是如此清晰。城墙、运河、弯柳、树木、围观牡丹的人们……亲见一般,只是想把它怀抱。”
“长安正是我的故乡,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以上。”
“真是令人向往哪。”
“……是啊,正是如此,它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无限向往。”
著名诗人骆宾王曾对长安的奢华繁荣作出一番尽情歌咏:
“山河千里国,城阙几重门。
不觑皇居长,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涵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廛,八分水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秋……”
长安,并不只是唐国的首都,而是东亚细亚世界全体的首都。璀璨文化与文明的源头,引起多少人憧憬的盛世宝地。
“那么,因为是生于长安的男子,才能够接纳我吗?”
“恩,是这样想的,在了解你之前……但现在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甘美柔和的语声,如羽毛般在李炎心上撞起了微妙的波纹。安西都护府的年轻勇者,听在耳中的皆是少女轻柔的声息,而心中如涌起绵绵不休的和煦春风。
这样也好,与这少女一同沉缅在望向长安的同一视线中,时时回应心中之声。
“想听一听长安的事吗?”
“恩,想听呀。”
“好啊,那就容我慢慢讲来。”
李炎将对长安京都所知的一切都从唇间释放了出来。这不仅仅是她渴慕的盼望,同时也是自己遏止不住的忆念。就这样说着,曾经淡忘的记忆,却一点一点地变浓郁了起来。
从遥远的江南之地,经过无数的山川运河,到达的船群帆影正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