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凰
陌生人一走进霍克兰镇，立刻招来许多异样的眼光。
街头混混停止打闹，女人们推开窗户，孩子们安静下来。就连那个手里账本永远翻不完的商铺老板，也走出柜台，站在门边。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其实，“所有的眼睛”加起来也不超过二百只。
连年战乱，大陆北方许多城镇都毁于战火。霍克兰位置偏僻，军队不常经过，就算这样，它也失去了大部分居民。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荒僻的小镇，出现陌生旅行者，确实不同寻常。况且，这个人本身就引人注目。
他的深青色长袍破旧不堪，臂肘、肩头有好几个破洞，金发沾满泥土。他腰悬皮鞘长剑，两条皮带从腰间绕过肩头，背后挂着短弓和箭袋，还有一个敞口皮囊，里面露出半截竖琴。
这个旅行者面容憔悴，疲惫不堪，步伐有些僵硬，但仍然在尽量保持轻柔稳定。因为他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同样是满身泥尘，头发凌乱，双手搂住旅行者的脖子，靠住他的肩膀，正睡得香甜。
旅行者完全无视周围的目光。背对斜阳，他就像一阵青紫色的微风，一直飘到“老牛轭”酒馆门口。
¤ ¤ ¤ ¤ ¤
“又来了一个。”酒馆老板喃喃地说。真是奇怪。这酒馆生意清淡，本镇顾客都不多，今天却先后来了两个外乡人。算上那小丫头，三个。
更巧的是，那两个还是同行。老板看看一小时前来到的那人。褐色披风，精织短甲，紧身马裤和鹿皮靴，铜柄银弦竖琴。那人正慢慢啜着麦酒，悠闲自得。和他一比，后来这个可就逊色多了。
“牛奶，青菜泥加鸡肉末，黄油面包，烤牛肉双份，麦饼双份，蒸水果酪，核桃甜饼，熏羊肠，鹅肝酱，朗博水晶红……”
老板早就听得发怔，这时候赶忙插话说：“真抱歉，后面这几样都没有。”
后来的旅行者拧起眉毛。老板陪着笑，从柜台后面跑出来。“镇子小，没什么好东西。甜点只有炸糖圈。新鲜水果没有，果干没准能找着，等会儿我出去给您看看。”
“科林叔叔，”小女孩忽然说，“我今天牙疼，不想吃甜点。”
旅行者叹了口气，伸手去抚摸小女孩的头顶。“朗博水晶红也没有吗？那么玛尔沁宝石更不会有了吧。”
“实在抱歉。”
“霍克兰草果酒总该有吧？”
老板一怔。“您来过这儿？”
“没有。在别处尝过，还不错。”旅行者说。
“科林·贝罗曼，你的消息不够灵通哪。”先来的人在另一桌上说道，“这年头，人连命都顾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酿什么酒。我刚问过，这镇上别说草果酒，连草果都没有了。”
那人走过来，把一个铁皮木罐放在科林桌上。“别偷着多喝。我可就带了这一罐。”
科林扳开盖子仔细看看，接着深吸一口气，眼睛眯了起来。“玛尔沁霞光，绝对王室特供。好家伙，真有你的。里尔·勾魂，我以为你不会再请我喝酒了呢。”
“这酒是劝你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把这孩子交给骑士团，你不会被定罪。”
小女孩害怕地往后一缩。科林急忙把她护在身后。“别怕，莉娅，这个人是叔叔的朋友。”他安慰地说。
“如果你执意前行，你我就不是朋友了。”
“你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吓唬我吗？”科林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来勾哪个女孩子的魂。”
“是劝你回去。”里尔不耐烦地说，“我一片好心，赶在骑士团之前找到你。认识这么多年，我可不想看到你死了还背着罪名。”
“谢了。”科林叹息着说，“但我已经答应了她的父亲，也答应了她。”他伸臂搂住小女孩稚嫩的肩膀。“对亡者要守信，对孩子更要守信。”
里尔也叹了口气。“那么来喝一杯。”他倒出两小杯酒，然后珍惜地把罐子放回袋子里。
两个吟游诗人举杯相碰，各自仰头饮尽。里尔随后退开几步，取下竖琴顺手一拨，银光随着清脆的琴声倾泄而出。
科林也慢慢取出自己的竖琴。琴身木质已经斑驳褪色，琴弦也黯淡无光，但却隐隐透着暗金色。
相互凝视一眼之后，两首乐曲同时奏响。
如果另一位吟游诗人或是一位法师来到这里，就会明白，这两个人不仅在比赛音乐，更是用魔法交手，尽力压制对方的精神。不过，酒馆老板和镇上的人们显然不懂这些。音乐一起，就有许多人聚到酒馆门口，有些人更是兴致勃勃，坐到柜台边的桌上观看。
音符的震波反复交撞。拨弦的手指快得几乎看不清。没人体察到空中的魔力波动，更不曾留意到，自己的心跳正在渐渐跟上音乐的律动。
看客越来越多。除了科林和里尔的两张桌子之外，其他桌子都坐满了人。酒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窗口探进十几个脑袋。在窗叶上缘，居然还站着一只灰色的小鸟，似乎音乐让它忘记了对人的畏惧。
科林和里尔全都满脸严肃，专心低头弹琴，偶尔瞥一眼对方。两个人看来都非常紧张。
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份紧张是为什么。他们不光要演奏乐曲、施展魔法，还要在乐曲中加入微妙的细节变动，构成有意义的组合，向对方发送过去。只要音符的轻重、长短稍有不同，意思就会走样。
这种奇妙技艺被称为“隐舌”，需要非常高超的技巧。它向来是吟游诗人之间传递消息的隐秘方法。每一位吟游诗人的“隐舌”，通常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听出来。
现在，这对朋友就在这样做。
注意窗台。里尔的琴声说。要快，骑士团不知道，你的秘密任务。他们真会杀了你。
怎么找到她？骑士团有多远？灵魂，同盟，有多远？法师们有多远？科林的琴声问。
不知道。一百三十里。不知道。不知道。
结束？
前面，死灵法师，英雄，朋友，绕开。里尔的琴声说。
明白。结束？科林的琴声说。
好的。
音乐声突然高昂起来，立刻又弱下去。里尔的手指一松，竖琴“当”地一声滑落在地。他迅速去拔剑，但是似乎由于肢体僵硬无力，他的动作慢了些。深青色的影子闪过，一柄匕首架上他的手腕。
“我认输。”里尔面色苍白，颓然垂下头。“算你厉害，科林·贝罗曼。”
“你也不差，里尔·勾魂。”科林退开几步，擦擦额头。“我差点败给你。”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既然你不愿回头。再见了。”
“等等！”科林大声说。里尔愕然回头，科林指指他的衣袋。“胜利者的彩头。”
里尔瞪了他一眼，把那罐玛尔沁霞光掏出来放到桌上，然后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酒馆里这才爆出一片喝采声，人们全都高兴地拍手跺脚。这之中，最激动的是小女孩莉娅。
“你真棒，科林叔叔！”她兴奋地喊，“我刚才真担心死了。”
“放心啦！我怎么会输呢？”科林收起竖琴，微笑着把莉娅抱到自己腿上。“来，亲爱的小宝贝，奖我一个吻吧！”
莉娅搂着科林的脖子，在他面颊上用力一吻。
“不过，说起来，天已经黑了。今天你又输给我了。”当老板把饭菜端上来时，科林对莉娅说，“呆会儿你要给我表演跳舞。”
“才不。”莉娅往嘴里塞着面包，模糊不清地说，“我都跳了两个月了。”
“可是我今天赌赢了呀。你说过，不可以赖账的。我的赌注可比你大得多。”
“那好吧。反正我早晚会赢的。”小女孩撅起嘴。
“那么，明天还是接着赌吧？”
“当然啦。”莉娅很自信地说，“我说明天一定能找到妈妈。”
“好啊，我还是赌明天找不到。”
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张开手指，交叉攥了两下。
“你也不许赖账哦！”小女孩歪过头说，“要是你输了……”
“我就天天陪着你，直到你不要我为止。”
科林把一勺肉泥喂进莉娅嘴里，自己又咬了口麦饼。他悄悄向窗台一瞥，发现窗叶顶上那只灰色小鸟已经无影无踪。他这才完全放松下来，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拿起那罐玛尔沁霞光，小心地放进袋子。“这种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转头向柜台大喊一声。
“老板！来两杯……四杯麦酒！”
¤ ¤ ¤ ¤ ¤
在酒馆里要了房间，小莉娅很快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科林却一直没有休息。他坐在昏暗的油灯前，在纸上潦草写着一些词句和曲谱，偶尔走到窗边，观望外面的夜色。
还不到午夜，他就摇醒莉娅。
“干嘛呀，科林叔叔？”小女孩揉着眼睛，很不满地说，“我好困。”
“我们连夜赶路。去找你妈妈。”
听到这句话，莉娅的困劲立刻消失了。科林迅速帮她穿好衣服，他自己则早就收拾整齐。除了随身物品之外，他还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食物、绳子、药剂、酒等等，都是今天在镇上赶着买的。
科林把房间弄得一团乱，被子拉开，有一半垂在地上。之后他取出一个卷轴，把它展开，轻声念诵。蓝光一闪，一个泛着光雾的魔法门户出现在屋子里。科林拿出一双旧袜子，甩手扔进魔法门中。
“给他们留些礼物。”他对疑惑的莉娅解释道。然后他微笑着抱起她，从窗户跳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上百名轻甲骑士突然出现在镇上。他们个个刀剑出鞘，在小街上策马飞奔。居民们纷纷被吵醒，从窗缝里看着骑士们奔到“老牛轭”门口。
“抱歉打扰。有没有见过一个吟游诗人，带着个小女孩？”骑士队长语调很客气，神情却非常急迫。
“在，在后面客房……”
队长立刻从吓呆的老板身边冲了过去，几名骑士紧跟着他。当他们撞开门进入房间，只见屋子一片凌乱，空无一人。
“他又逃走了！”一名骑士怒吼道，“这个狡猾的背叛者！”
“等一下。”一个披着红斗篷的法师说道，从地上拣起一个卷轴。“他们逃不了多远。”
“隆，你可以追踪吗？”队长问道。
“可以，施莱姆爵士。”法师说着在桌上画了几个图形，把那个用过的卷轴放在中心。几分钟之后，法师结束冥想，随后念咒开启另一道魔法门户。
骑士们纷纷冲了过去。魔法门把他们带到镇外不远处的荒地里。然而，数十名骑士四下搜索两个小时，仍然一无所获。
在沮丧地返回镇上时，法师隆忽然弯腰从地上拣起一双旧袜子。在绣着花边的嫩滑袜筒中，他拉出一张纸条。
“送给你了。它曾属于某位贵族小姐。如果你喜欢它的气味，有空我会介绍她给你认识。温柔的煽情者、高超的竖琴手、酒神的狂信徒科林·贝罗曼敬赠。”
“你怎么啦？”骑士队长施莱姆奇怪地问，“那是什么？”
“没什么。”法师随手抛掉袜子，把纸条捏在手心，不愿让别人看到这被捉弄的证据。
“煸情者科林。”他恼火地自语，“我饶不了你。我绝对饶不了你！”
荒原中的歌声 第二章 灵魂的影子
作者：凤凰
“你认为鸟能听懂你说话吗？”
“能呀，可惜我听不懂它们的话。”
“哦，你不用听懂。”科林微笑道，“你只要听它们的歌声。歌声里有一切。”
他不断拨开树枝，在丛林中穿行，动作谨慎而熟练。莉娅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面，踏过湿滑的苔藓和蘑菇。
“那么你可以和它们对歌吗？”小女孩继续追问。
“当然喽。我可是出名的歌手！只要我一开口，鸟儿也会爱上我的。”
“吹牛吹牛！真没羞！”莉娅用两只小手扯着双颊，做了个鬼脸。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现在唱给我听。”
“那可不行。”科林皱皱眉，“鸟儿们都睡觉了。咱们不可以吵醒它们。”
他不再说话，继续专心赶路。
他们在繁盛的树林中走了好几里，又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之后，两个人在山溪旁停下来休息。流水淙淙，映着月光，好似亮银色的锦缎；山间清风徐来，林木清幽，鼻端传来阵阵青草的芬芳。
科林不禁心情一畅。他在石头上铺好毯子，把莉娅抱上去坐好，自己也坐在她身边。
“你唱首歌给我听嘛。”小女孩求肯道，“唱上次那个，岩精和花仙的故事。”
“那个不是唱过好几遍了吗？”
“那就唱十二英雄传奇，我想听高塔决战那一段。”
“你怎么知道这个？”科林讶异地问。
“那次在那个大城里听人唱的啊，你告诉过我的，还说你也会唱。”
“哦，我都忘了这件事。”科林的脸色暗了下来。“那首不好唱。太长了。”
“你总是骗我。”小女孩撅着嘴说，“你总不肯好好给我唱歌。”
“等找到你妈妈，我就算输给你了。那时候我天天给你唱。”
科林伸臂抱住莉娅，用披风遮住她小小的躯体。但是，莉娅绷着脸，把他的手推下去了。看着小女孩生气的样子，科林不禁微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给你唱。”他无奈地说。
吟游诗人抚过竖琴，沉思片刻。然后他仰望明月，轻柔地拨起琴弦。
“寒风呼啸的冻原啊
那是我的家乡
那里的狼呀多又壮
会咬掉你的耳朵
那里的熊呀力气大
会扯烂你的嘴巴……”
“这是什么呀？”莉娅奇怪地问。
“十二英雄传奇啊。第一首。讲的是蛮族战士达达尔拉。”
“我不信。英雄传奇才不会这么软绵绵的。”
“这真的是英雄传奇呢。”科林低叹一声。“这是最早的版本，可惜从来没流传过。他们……好多人都说不好听。”
他清清嗓子，坐直身体。“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遥远南方的戈斯威山脉，住着一条龙。它很悲伤，因为不能回归故园……”
“它的家在哪里呀？”小女孩打断他。
“在山的另一边。”
“那它可以飞过去啊。”
科林笑着抚摸莉娅的头发。“不行呢，戈斯威山脉是神罚之门，隔绝之山。在那之前，神之封印曾经开裂过，所以它就飞过来了。后来……总之它回不去了。”
“它真可怜。那它的爸爸妈妈都见不到它了。”小女孩忧伤地低声说。
“是啊。它很想家。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吹笛子的魔法师……”
莉娅忽然拉拉科林的衣袖。“那边有人来啦。”
科林迅速扭头。在山涧对面的下游，有一点暗红色的灯光，正缓缓朝这边移过来。吟游诗人注目片刻，神色一变，立刻拉着莉娅溜下石头，躲在暗影中。
“是山里的猎人叔叔吗？”小女孩悄声问。看到科林摇头，她开始紧张起来。“那，是森林女巫吗？”
科林仍是摇头。他从石头后面探出头观望了一阵，然后缩回身子，右手握着竖琴，左手把莉娅揽在怀里。
“别出声。”他在莉娅耳边说，“那是鬼火。”
莉娅的脸色变白了。她紧紧缩在科林怀中。吟游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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