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达伦逃回了旅店,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他没有办法跟她解释,但是他希望对方和自己一起走。他们彼此相爱,离开对方他们无法生活。当达伦扑入爱玛床头的时候,负责监视爱玛的加米尔正从窗外偷看。他没有想到此刻达伦已经
变成了吸血鬼,他没有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达伦咬上了爱玛的脖子。爱玛流着眼泪,开始还有微弱的挣扎,后来就停止了。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她爱他,甚至甘愿为对方而死,但是她毕竟是拉密那家族的吸血鬼猎人,她决不能和他一起走。
达伦在吸了爱玛的血之后就疯了。无论爱玛怎么叫,怎么哭喊,达伦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对爱玛发起了攻击。然后,非常突然的,他死了。加米尔在窗外捂住了嘴巴。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达伦会死,他在喝下“持十字弓之人”的血之后立
刻就死了。然后,在爱玛悲痛欲绝的哭声中,他明白了一切的始末。
——“持十字弓之人”的血脉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真心奉献,力量便会从血中传输,但若有一丝的犹豫,饮血之人反而会中毒身亡。
加米尔的冷汗冒了出来。看着哭泣的失去一切防备的爱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后,完全没有任何预兆,一簇闪着寒光的短箭突然插入了窗棂。加米尔骇然回身。
身后,快步行来一个白衣的中年男子。爱玛的父亲,拉密那家族的当家达米安。看到对方手中的十字弓,加米尔吓得魂飞魄散。明明是一起执行的任务,但是狡猾的杰拉德早已逃走。只剩下刚刚蜕变成吸血鬼的加米尔,弱小的加米尔,
一个人,面对吸血鬼猎人拉密那家族的现任当家。他在夜幕下疯狂逃窜,最终在黎明之前遍体鳞伤地逃回了灰塔庄园。
后来他听说,在那一夜,就在那家小旅店里,被达伦变成吸血鬼的爱玛,在亲眼目睹丈夫的惨死之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剑贯心。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辩白。爱玛在极度的痛苦中灰飞烟灭。
后来,整个拉密那家族来巴黎扫墓。加米尔再次见到了那个娇艳如玫瑰花苞一般的小女孩。爱玛的女儿罗莎。她眨动着一双大大的绿眼睛,好奇地观看着四周的景物,看着巴黎,看着自己亲生父母的葬身之地。后来她被外公达米安抚养
长大,这个老人是杀害她亲生母亲的凶手。但是小罗莎天真无邪,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巴黎东郊的墓地里,重伤初愈的加米尔嘴角浮上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跟着他们回到了伦敦。他跟踪了女孩十三年。他对罗莎的一切了如指掌。
十三年后加米尔回到了巴黎,探听到鲁斯凡男爵家中藏有血族多年前遗失的一本黑暗圣经,他随即把鲁斯凡一家灭门,再嫁祸给忠心耿耿的圣杯八。他再次成功了。
伦敦的玫瑰来到了巴黎。那是他跟踪、研究、培养了十三年未谙世事的娇艳花蕾,如预料中一般,在他的手中绽放,在他的手中枯萎。
加米尔利用罗莎毁掉了灰塔庄园。他终于杀掉了杰拉德,杀掉了塔。当罗莎死在他脚下的时候,他的心中未尝没有遗憾,但是这点遗憾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已经成为了长老,他得到了一切。
直到,他听说罗莎并没有死。直到,他的手指第一次因为戒指而疼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再见到那个女孩。但是见到之后要怎样,他不知道。他知道她就睡在布隆尼森林之后的那个石窟里,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手指上的疼痛愈发地严重了,他试着把戒指取下来,但是那只纯银的戒指仿佛长在了他的手上,他取不下来。后来,他也就逐渐习惯了这种疼痛。
后来,手指开始发生了溃烂。戒指掉了下来。他就用绷带把戒指又缠了回去。
后来,他整只手掌都烂掉了。再后来,溃烂已经蔓延到了手臂。
他还是没有把戒指拿下来。
他爱上了那个女孩?开玩笑。加米尔怎么可能会爱别人,加米尔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利用过的人念念不忘。加米尔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类感情。
但是他就是没有把那只戒指拿下来。那是她为他亲手戴上的戒指,上面刻有罗莎的名字。
达米安扣动了扳机。数只银色的箭分开了雨水,像夜空里灿亮的流星直取加米尔的心脏!太快了,加米尔躲不开。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杰拉德逃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个白色的高大身影。在对方的压制中他完全失去了
力量。
锵啷啷一阵金属交击的连响,一柄突如其来的长剑打开了大部分的箭矢。还有两支插在了来人的身上。罗莎忍痛拉住箭尾拔出了箭。血花四溅。
“你这个孽子!跟你妈一个种!”看到自己的外孙女居然护住了吸血鬼,达米安震怒。他用手中的十字弓再次发动了攻击。
漫天都是银色的箭雨,比风声还紧,比雨丝还密。罗莎全身都笼罩在了这致命的箭尖里。对方是自己一直敬畏景仰的外公,养育她的外公,她在世上的唯一亲人,罗莎不敢反抗。她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拨开箭尖。很快她已遍体鳞伤,
但对方的十字弓根本没有停止的趋势。
银箭铺天盖地。罗莎已经成为了靶子。她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不死的身体,但是她完全不能反击。她明明知道,只要自己上前一步,只要把这柄长剑轻轻送入对方的胸膛,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反击!她怎么可能
杀掉自己的亲生外公,养育自己十几年的外公,自己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亲人?她不能,即便是杀了她也不能!
银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只消片刻,罗莎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突然老者大叫一声,停下了攻击。他用不可置信的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罗莎,他扔掉了十字弓,用手指指着罗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在他胸口的白袍上,有什么东西突然的一闪,然后就消失了。
罗莎呆住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自己根本完全没有出剑。在下一刻,达米安倒了下去,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塌。他死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削的青年。达米安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子,所以之前罗莎没有发现那里有人。
雨丝飘在对方的金棕色长发上。尼古拉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狡黠。他收剑回鞘。
“属下救驾来迟,两位长老受惊了。”他单膝跪地,伸出右手拉住罗莎,然后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标准的骑士吻手礼。
看着倒在地上的外公,罗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杀了尼古拉斯给外公报仇,但是作为下属,尼古拉斯是无辜的,他以为是自己陷入了险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没有他的一剑,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可是
,可是……
尼古拉斯的右手仍然拉着自己的手。突然,似乎有什么不对,罗莎打了一个冷颤。
宝剑骑士行吻手礼的右手不是他拔剑的那只手!
他的剑挎在右边!他是用左手拔剑的!他是个左撇子!!
——那天菲尔逊找我出去喝茶。
——菲尔逊是我们的人。
——我是菲尔逊的上司,我不跟他在一起还跟谁在一起?
西里尔颈上那道从左至右的断口。凶手使的是左手剑。罗莎本来以为那是加米尔故意为之。但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突然想起马车上波莱曼尼的复杂表情。
因为是宝剑骑士下的手,宝剑侍从不可能阻止他的上司。何况被杀之人还是“持十字弓之人”的后裔。但是波莱曼尼完全可以救助罗莎,因为她是长老。尼古拉斯不敢对此提出异议。所以那天波莱曼尼才会知道罗莎在那里,所以他才可能赶
在天明之前驾车过去救她。
罗莎的眼中第一次迸出了决绝的恨意。她抽出了长剑。
“是你叫菲尔逊去拖住的加米尔!尼古拉斯,是你杀了我弟弟!”
尼古拉斯眼中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退了一步,“那天我在布列塔尼半岛,根本不在巴黎……”
“我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哪一天!”罗莎怒极,没有错,就是眼前这个阴险毒辣的伪君子杀害了西里尔,杀害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尼古拉斯大惊。他只是个宝剑骑士,而对方是愤怒的血族长老。他自忖不是罗莎的对手。他想逃。
罗莎拾起了外公掉落在地上的十字弓。银质的触感烧灼着她的手。但是她紧紧扣住了扳机。在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仿佛回到了伦敦,她仍是拉密那家族的玫瑰之刃,她有严厉的外公,她有可爱的弟弟。全家人都围绕在她的身
边,那时候她还不是孤单无依的一个人。
罗莎扣动了扳机。
数十支银箭如流星一般插入了奔跑中的宝剑骑士的后心。尼古拉斯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
罗莎放下了十字弓。鲜血从手指上滴下来,滴下来,然后被雨水冲刷干净。罗莎泪流满面。
西里尔死了。外公死了。杀害他们的仇人也死了。拉密那家族从此没有了后裔。“持十字弓之人”消失了。
罗莎松开了手。十字弓砰的一声跌落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响声。雨水把十字弓埋葬了。滂沱的大雨。淹没了世间一切的大雨。
罗莎回过身来。在模糊的雨声里,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她渴望看到加米尔的眼睛,看到他向自己走来,看到他擦去自己的眼泪,看到他把自己抱在怀里。
但是什么都没有。当罗莎回过头去,当她望向加米尔,她看到对方把头在密密的雨帘里转了过去。他避开了自己的眼睛。
在未来的岁月里,他是“塔”而她是“月”。在血族的世界里,他们将用新的身份在长老会中各尽其责。但是他们不会在一起。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加米尔的心中没有恨。但是他也没有爱。他早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感情。他不知道那只指环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也许什么都不是。
大雨掩盖了罗莎的哭声。他听着她逐渐走远的脚步,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像无情的鞭子,像锋利的箭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湮灭世间一切,也埋葬了所有关于过去的回忆。
9
秋天是离别的季节。是伤痛,是悲哀,是死亡。对玛丽王后的审讯已经进行了三天。
已经没有人可以获准去看望她了,随着审讯的升级,玛丽被关入了一间更小、更狭窄的牢房,门口也被装上了两道厚重的铁门。除了刽子手,没有人可以接近她。
叛国,乱伦,一切莫须有的罪名被安插在她身上,玛丽没有屈服,她在法庭上义正辞严地驳倒了全部指控。但是完全没有用,怎么都没有用。为她辩护的律师在离开法庭后即被处决。自由和民主的口号响彻了法国,人民相信自己就是证
据,自己的意志就是法律。只要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哪怕没有丝毫的证据,也可以认为就是事实。法兰西陷入了完全的恐怖之中,到处是狂热的人民在高喊革命口号,法庭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无论审判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
,都是死。
三日之后,玛丽王后被正式判处了死刑。
这是她在巴黎裁判所监狱的最后一夜。玛丽仰头,透过高高的窗棂凝望窗外的月色。她怕死么?伟大的奥地利女王的女儿会怕死么?玛丽?特蕾莎。玛丽用自己去世的母亲的名字给女儿命名,她希望小玛丽可以像她的祖母那样勇敢,像她
的母亲那样勇敢。
小玛丽已经快十六岁了。十六岁,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王后的脸上。她清楚得记得,自己十六岁的那一夜没有月光。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她和那个红头发的漂亮骄横的小女孩让娜,还有温柔可爱的妮可拉,因为贪玩与王室的狩猎队伍走散,来到了一座海边的城堡里面。那里有六间美得犹如梦幻的房间,有好喝的中国茶,还有甜蜜的印度点心。
但是后来,玛丽擅自打开了第七道房门,走廊尽头那间不允许进入的房间。于是城堡主人突然出现了,他扬言要杀掉这些打破禁忌的女孩们。
玛丽轻轻的微笑了。桑格尔斯。那个黑发黑须的男人。他刚毅而优雅,勇猛而高贵。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夜,在那间小小的陋室里,他如同战场上统领千军的元帅,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慑人而危险的光。玛丽曾不止一次的想,其实他
比路易更像是一位国王。
玛丽伸开手臂挡在了女孩们的身前。当时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但是城堡主人放过了她们。后来,当那个男人突然来到凡尔赛拜访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为对方优雅的气质和渊博的学识所折服,她无怨无悔地成为了他的
情人。直到,遇到了那个年轻的瑞典军官。直到,菲尔逊开始疯狂地追求她。
孰轻?孰重?玛丽并不清楚。但是桑格尔斯明显需要更多的膜拜与服从,他不会迁就玛丽,他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去哄玛丽开心。作为奥地利的公主,法兰西的王后,玛丽绝对无法忍受这一点。他有什么权力凌驾于我之上!
她开始与那个瑞典军官在一起。自从他从美洲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私下与桑格尔斯见面。她知道自己伤了那个男人的心。后来大革命爆发了。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桑格尔斯……”在暗夜里,玛丽轻轻地呢喃,“你还好吗?”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了牢房里。是幻觉吗?玛丽蓦然回身。
她看到那两扇铁门已被打开,从走廊里透过一点模糊的烛火,在墙壁上突突地跳动着。就在门口,就在自己身前,那个刚刚还在头脑里出现的男人静静地注视着她。
是梦吗?玛丽呆在那里。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天就要行刑了,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有人来看望她。刽子手是不会把任何人放进来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亲爱的玛丽。”男人走进了牢房。
同样的声调,同样的语气。玛丽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法兰西尊贵的王后,住在奢华的小特里亚农宫里。当时她躺在暖衾华裘的包裹中,盖着刺绣的锦缎。中夜,那个男人从窗口旁若无人地跳入她的寝宫,用食指挑起了她尖
尖的下颌。
——我要带你走,离开这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
——为了你,我甘愿与整个法兰西为敌。
于是玛丽第一次惊慌失措了。这个来自不列塔尼的男人,这个拥有整座山崖、葡萄园和农场的城堡主人,这个勇猛刚毅、优雅深沉的男人,桑格尔斯,他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他到底是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长大,而今满头金
发都因折磨而变成灰白,对方却没有一点衰老的痕迹。此时的桑格尔斯,与记忆里她在不列塔尼那间陋室中初次相遇的男人没有一点区别。
玛丽的眼中露出了恐惧。在对方的压迫下,她王后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的夜晚,她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无意中闯入对方的城堡寻求保护。
“我的邀约仍然有效,”桑格尔斯凝视着她,“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么?”
玛丽吃惊地看着对方发光的眼睛。“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