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斗篷褶皱里散发出来的、尘土的腐朽味道夹杂着水气弥漫了一切。陡升的浓雾围聚在伦敦桥下久久不散,仿佛一场古老而庄严的仪式。
“主啊,我要向汝还我许下的愿;
我要向汝献感谢的祭。
因为汝救赎我脱离黑暗,
使我家族命脉得以延续;
世世代代随侍于汝座前,
生活在那赐予生命的光明之中。”
房间里覆上了厚厚的帘幕,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丝风。白袍的长者点燃了十八支蜡烛,他的脸在烛光中逐渐模糊。祭坛两侧垂手站立着四个人,穿着同样款式的拖地白袍,袍脚上用银色的丝线绣着一道圆弧,如同祭坛正中那把闪亮而
古老的纯银盘纹十字弓。
祭坛前跪着一个女孩,也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袍,她的右手落在面前一本黑皮封面的古书上。白袍老者伸出一只遍布青筋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女孩稚嫩的手背上。“继续,罗莎,”他命令道。
“世间唯一的、全能的主,
我信任你、倚靠你;
我发誓一生一世效忠于你。
请赐予我光明的力量,
用我之手,以汝之名,
愿那二十一位罪人从世上消失,
愿永恒的‘黑暗’不再苏醒。”
当青色的火焰突然腾起的时候,老者割破了女孩的手指,血红的颜色滴落在祭坛正中的纯银十字弓上,滋拉一声,仿佛烧开的炉膛里溅上了水,液体骤然消失,吸收了鲜血的十字弓在突突跳动的烛光下锃亮如新。扳手上几行嵌刻的祷文
,血红的颜色更加深邃。
有如弯月的银色十字弓,代表了拉密那家族几千年来的荣耀与辉煌。这是一个在剃刀边缘与恶魔定下的契约,这是一场值得为之赌上生命的盛大祭典。吸血鬼猎人,上帝的驱魔使者——奉主之命驱除黑暗,给大地带来永恒的光明。
罗莎抚摩着手中的十字弓。每一次当她完成任务,她都会想起在那一天的继任仪式上,身穿祭司长袍的外公对她说过的话:
“罗莎,自今日起,你就是拉密那家族第四百五十三代唯一的继承人‘玫瑰之刃’。你的使命是猎杀吸血鬼,你要为这把十字弓付出你的一生。”
只有十字弓的一生。
只有吸血鬼的一生。
只有黑暗的一生。
罗莎抬头,凝视着天际那轮明亮的银月。天边还是没有云,眩目的光辉从头顶洒下来,金色与银色的颗粒在空气里飞腾。
罗莎收起弓弩,从大衣领子上取下那朵一直插在那里的半开的玫瑰,抛到地面的斗篷上。玫瑰红得像血,在黑色的天鹅绒映衬下跳动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罗莎走了。天地间重又回复静谧。
桥洞下那团雾气愈加的深重,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蔓延着,潮湿的水气在石桥壁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然后很突然的,浓雾中出现了另一个黑色的影子。
一个过路人。
但是他停在了桥下,仿佛早已知晓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弯腰拣起了那株半开的玫瑰。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似乎时间被骤然调快了进程,血红的玫瑰突然在他掌心怒放,所有的花瓣呈各个方向舒展开,那红宝石般的鲜艳浓郁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然后就如同花开本身一般的突然,在盛放后的那一刹那,所有的花蕊瞬间老去
,血红的花瓣完全蜷缩,迅速褪却了原本娇艳的颜色。
来人伸手握住玫瑰。攥拳。待到他手掌松开,一根干瘪的枝干在他手中,枝头所有的花瓣已全部化为灰尘的粉末,破碎,飘散。
银月的映照下,来人唇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他也消失了。
黎明前的大地再次沉入黑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史书记载,公元1665年伦敦大疫。近十万人口死亡,三分之一城市被掩埋。此番疫病首发于圣伊莱斯堂区,夏,疫病蔓延猖獗开来,遍及周遭圣安德鲁堂区,圣格莱蒙堂区,圣马丁堂区,还有威斯敏斯特。全城死亡人数每周超过八千。
就在几寸薄薄黄土之下,掩埋了一层又一层死尸,腐臭熏天。是以政府下令在大片空地上多挖深洞,播撒石灰,是谓“瘟疫坑”。然活人仍无力掩埋死尸,大量尸体如蜡像一般挺立伦敦街头长达数月。大约一万市民在泰晤士河边搭建了临时
房屋居住,其他则逃往乡村。此番大疫直至冬季才略有好转,每周死亡人数下降至九百。圣雅各堂钟声再度敲响,查理国王于次年班师回京。
那年冬季气候奇冷,据记载于疫病发生之前,东方某地突然从早晨转为黑夜,光芒万丈的红日被冷月吞噬,墨日四周呈现出银色光环。同时月在逆光下变成黑圆的剪影,九颗亮星于天际排成一线。
“你的曾祖曾经背叛了主,”白袍长者露出憎恶的表情,“那个败类把我拉密那家族数千年荣耀毁于一旦!这就是他所造成的后果!”长者盘根错节的一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捏得骨节发白,“此事绝不可以再次发生,罗莎。牢记你用鲜血立下
的誓言!我拉密那家族无数战士的圣血乘载于你手中这把十字弓上,你不可以违抗主。你不可以对邪恶产生半点怜悯之心。你不可以重蹈覆辙!否则,”长者严峻的眼神露出坚忍残酷的光芒,“罗莎,我会追踪你至天涯海角。以主之名,我
会亲手杀掉你,就在这里,就在你宣誓的祭坛之前,为拉密那家族数百位英勇的先烈献祭。”
狭窄的英吉利海峡使英法两国隔海相望。从英国的多佛到法国的加莱,渡船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冰冷刺骨、带着咸味的海风像刀刃一样划割着甲板,罗莎俯视着乌黑的海水。
海面上白色的泡沫汹涌奔腾铺天盖地,一波一波的海水像千斤重锤一样敲打着船身。罗莎抬头,天际悬挂着一轮清冷的银月,外公的话又浮现在她耳边。罗莎轻轻打了个寒颤。一片浮云游过来遮住了月亮。她裹紧大衣走下甲板。
雪茄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木制手杖敲击着地面,手提箱和行李架的碰撞,孩子的哭声,年轻人的笑声,叽叽喳喳麻雀般的闲谈充斥了整个船舱。但是,船舱里毕竟温暖。中央炉膛里迸出炽热的火光,爆出噼噼啪啪木柴断裂的脆响,映
得船舱顶部一片明亮的辉煌。
船身颠簸得厉害。罗莎在角落里找到个空位坐了下来。
“你们这个时候去巴黎简直是找死,”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声调。罗莎转过头。临座一个带着毡帽的红鼻子法国乡农正在教训对面一伙人,他们穿着崭新的黄色灯心绒工作服,看起来像是应招从英国南部去法国干活的年轻工
人。
那伙人听到了乡农的话,面面相觑。
“就在上个星期,我们那里出了场灭门血案。鲁斯凡男爵的一家子都挂了,”乡农特别强调了“我们”二字,好像在表明自己巴黎出身的优越感。他慢慢看了一圈面前所有那些年轻人惊骇的眼睛,继续说,“他可是个知名的大贵族。我去年还给
他老人家送过庄稼,你们知道,都是些新鲜蔬菜瓜果什么的……我记得,他家的小姐可是个大美人。”
年轻工人给他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葡萄酒,乡农呷了一口,砸了砸嘴,“是啦,我这把贱骨头是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当时来提亲的贵族可是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他又喝了口酒,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
美人,就这么没啦。”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那可是真惨啊。我听说整个庄子里都是血,从鲁斯凡男爵,男爵夫人,小姐,还有上下二三十位男女仆人,全在一个夜里死光了……”乡农四周看了看,确定除眼前几个年轻人外
没人听到他的话,声音更低了,“听说是那小姐招了鬼,于是把全家人都杀掉了……天啦,实在是太可怕了。你们去了巴黎,可是千万别接近那庄子,闹鬼哟。”
几个年轻人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红鼻子乡农有点得意地看着他们,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忙又帮他斟满。
“我再告诉你们个事,”乡农凑近桌子,跳动的烛火映得他的丑脸更加狰狞,他低声道,“我听人说,血案发生后,庄园正厅的墙面上让人拿血给画上了一个巨大的杯子……”
“杯子?”
“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啦,不过听他们说,似乎像是……做礼拜的时候,喝葡萄酒用的圣杯……”
咣铛一声,一个人的酒杯脱手,撞在桌子脚上,再掉到地上摔的粉碎。
“真没用,”红鼻子乡农不屑的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酒杯喝光了酒。对面那掉落酒杯的年轻人表情就更加窘迫。
圣杯。
当第六位天使吹响号角,四位被封印于幼发拉低河的国王挣脱锁链……
“他们是宝剑,权杖,圣杯和钱币,”在那间被帘幕遮掩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白袍的长者说,“他们渗透在我们的社会里,干涉着我们的军事,政治,宗教和经济。但是黑暗永远不可能与光明共存,罗莎。找出他们。杀掉他们。”
——四位血族国王,四位王后,四位骑士,四位侍从,还有四十个人类爪牙。
罗莎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被派来巴黎。她下了马车,呼吸着清新的夜的空气,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仿佛在什么时候,仿佛在梦里,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也曾这样游走于塞纳河畔,游走于那些古老的常春藤和茂密的树丛中间,
在暗夜里,在月光下,她听到夜莺的呼吸,看到玫瑰的暗影,微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音,周围有好多好多天使慈祥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什么时候?罗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是在什么时候?她想不起来。就好像车窗外转瞬而逝的景物,就好像一个漆有复杂图案的陀螺开始旋转,一切都不在了,看不清了,抓不住,也回忆不起。罗莎打开大门。
没有人在看门了。警察也早就已经走了。鲁斯凡庄园只剩下一座庄严肃穆的老宅子,空空荡荡,独自立于冷月之下,哀叹着往日的繁花似锦,富贵荣华。
刚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腐朽落魄的酸臭味道。然后是浓烈的血腥气,从墙上、地上、桌子下面和床上的黑色污渍中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有的地方甚至血迹还没有干。
都死了。如船上那个法国乡农所言,鲁斯凡男爵,男爵夫人,小姐,管家,丫头,厨子,伙夫,连带一个前来做客的倒霉英国佬,男爵家二十三口没有一个人幸存。他们全在一个夜晚,被人以完全不可见的手法杀死了。鲜血流得满院子
都是。警方没有查到任何线索。甚至周围住户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只一夜,昔日热闹非凡的贵族庄园突然变作了一座死域。
罗莎眉头紧锁。
那个乡农说的没有错,就在大厅正中的墙上,有一只巨大的杯子图案。是用血画的,现在那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张牙舞爪地挂在惨白的墙上,看起来更加可怖。
那只杯子的形状就像一般做礼拜时候盛葡萄酒用的杯子,没什么特别,但是杯子上方有二十一道斜线,象征二十一道光——代表血族的二十一位长老。罗莎握紧手中的十字弓。
“‘圣杯’不是暗杀者,”临行之前,白袍长者对罗莎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要加倍小心,不能打草惊蛇。查出他们的主使人,查出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罗莎打开庄园里所有封闭着的房间。但是除了更多的血,这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警察们已经把所有的尸体带走安葬了。只有中央大厅正面白墙上这个乌黑的杯子图案,仿佛示威一般被涂抹在最显眼的位置,宽阔的杯口裂成了一张嘴,
在月色下放声嘲笑着人类的无能。
罗莎走出庄园。
推开那扇巨大的雕花铁门,罗莎仰头看着头顶狮子的雕塑。鲁斯凡家的男爵章纹雕刻在门楣上。就像怀中的十字弓,那章纹代表了过去几百年几千年里家族的辉煌与荣耀,但是现在整个家都消失了,不存在了。
“小姐,你认识这家人么?”正当罗莎准备离开,一个过路的年轻人叫住了她。那是一个巴黎的普通贵族子弟,穿着式样简单的深蓝色礼服,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
“啊,只是远房的亲戚,”罗莎撒着谎,“本想前来看望,没料到却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哦,抱歉,”年轻人走了过来,摘下帽子恳切的说,“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不,他们只是很远……的亲戚,”罗莎稍微有些过意不去,“你知道,那种没见过几次面、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远亲。只是……我很惊讶,在现在这个时候,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那伙强盗绝对是疯子,”年轻人表示同意,“这实在太惨了。玛格丽特才刚刚订了婚。”
“玛格丽特?”罗莎睁大了眼睛。
“玛格丽特。鲁斯凡,你们不是亲戚吗?”年轻人有点疑惑的问。
“她是我的表姐,”罗莎连忙说,“我只是很惊讶……你知道,她怎么突然就订了婚。”
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点头,“是啊,我们都很惊讶。说实在的,我还跟她求过婚呢!当然被她拒绝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们都说,埃特那家伙太好命了……可是,唉,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啊……”
“埃特?”
“玛格丽特的未婚夫。他们上个星期二刚刚订的婚。”
“他在哪里?”罗莎心跳加快了。她抓住年轻人的手臂。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那家伙可是个昼伏夜出的花花公子。不过,”年轻人想了想,“今天晚上,附近的夏奈宫会举办每周一次的午夜沙龙,埃特很可能会去。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你可以带我去吗?”罗莎眨了眨灰绿色的大眼睛,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很好奇,想看看我未来的姐夫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是一个小型的私人聚会。不像那时候巴黎夜夜笙歌穷奢极欲的贵族舞会,人们都打扮得和孔雀一样,戴着高达房顶的假发,穿着束胸和蓬蓬裙——夏奈宫的午夜沙龙相对要简单许多。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穿着轻便的衣服喝酒闲谈,
气氛轻松愉悦。那个带罗莎来的年轻人已经到后面不知和谁家小姐调情去了,罗莎一个人站在大厅里,有点手足无措。
“我们以前见过面么?”一个带着笑的、礼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罗莎回过头去。
“阿克塞尔。冯。菲尔逊,”一个漂亮的年轻人附下身吻了罗莎的手。“我能有幸知道小姐芳名吗?”
“罗莎。”罗莎简单的回答,抽回了手。
那是个五官精致、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贵族。他端过一杯黄金色的葡萄酒递给罗莎,但是罗莎没有接。“对不起,”她说,“我不渴。”
对方年轻、优雅、绅士,而且还很英俊。罗莎呼出口气,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没有礼貌,但是此刻她完全没有闲心和对方周旋。
“失陪了。”罗莎转身走开,身后叫菲尔逊的年轻人面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埃特今天没有来。但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他,因为他是圈子里最著名的花花公子,罗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的地址。那两个年轻贵族明显把罗莎当作了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要去找那个大情圣理论。他们对此幸灾乐祸。
“埃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