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她从甲板走上岸的时候差点滑倒。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扶了她一下。女子道了谢,然后马上就离开了。
那个黑衣的绅士也随即离开。在夜幕下,他的动作迅速而且敏捷。他拐上一条小街,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教堂里面。
神坛前背对大门立着一个男人。一个高挑瘦削的男子,金棕色长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束在脑后。
“报告尼古拉斯大人,”那个黑衣的绅士单膝跪地,“拉密那家的人并没有杀掉她。‘月’已经回到了法国境内。”
6
仲夏过去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
宫里宫外的人心似乎也因为燥热的退却而逐渐平静了下来。整个秋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夏日里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场漫长的梦魇,人们相继从噩梦中醒来,擦去冷汗,再重新投入到他们正常的生活。夏日里许下的那些承诺,有的人
还记得,有的人已经忘了。
就在窗口的梧桐树刚刚开始飘起叶子的那一天,珠宝商伯姆尔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宫廷内部的信。信封是小号的,白色的信纸有棱纹,切口烫金。伯姆尔莫名其妙地打开信。
信是王后的贴身女官让娜寄来的。
伯姆尔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没错,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他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终于找到了买主。
让娜在信中说,经过她的努力,王后陛下已经同意购买项链。由罗昂红衣主教出面,交易定于下个月的二十九日,请伯姆尔先生届时前往斯特拉斯堡公馆签订协议云云。
伯姆尔兴奋莫名。本来,这条贵重的项链是他为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尔夫人定做的,可是就在完工之前,国王不幸感染天花去世。杜巴尔夫人被赶出宫廷之后,这条项链失去了买主。一百六十万里弗尔。除了王族,没有人花得起这么大
的价钱。
待到新国王路易十六即位,伯姆尔把项链连续送到玛丽王后那里三次,但是这个热衷乡村生活的小女孩似乎对这种过分精致和张扬的贵重首饰远没有当年杜巴尔夫人那么有兴趣。伯姆尔为此一直很郁闷。他在这条项链上倾注了无数的心
血,几乎倾家荡产。如果再找不到买主,他就要考虑把项链毁掉,把钻石拆下来做些新的、便宜的小珠宝再拿来卖钱了。
伯姆尔看着手中的来信。他喜不自持。他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了项链的盒子。
最上面的一排是从小到大再到小排列的十七颗钻石,以半透明的缎带连接系到颈后。往下是由三串钻石组成的弧状垂饰,中间点缀着水滴型的大钻,周围再镶上一圈小钻。最下面是由三排钻石组成的长项链,中间以一颗大钻做结,下面
分别垂落装饰着丝缎蝴蝶结的链尾,一排水滴形小钻在灯下闪烁着高贵耀眼的光辉。
钻石项链终于有了新的主人。法兰西的王后玛丽。安东瓦涅特。伯姆尔长长舒了口气。
一百六十万里弗尔的价格两年内分四期付清。项链先由伯姆尔交给罗昂,待主教看过担保书上王后的签字之后,再由让娜转交给王后。
斯特拉斯堡公馆的买卖交易一切顺利。罗昂拿到签有王后名字的担保书后,在买卖协定上签了字。一切交易都是在公证人在场的情况下完成的,过程正式而清晰,没有任何问题。两天之后,伯姆尔把项链带给了罗昂,罗昂随即把项链珍
而重之地交给了让娜。
让娜小心地把盒子收好,在转达了王后的谢意之后,她告辞罗昂主教离开。
但是让娜并没有直接回凡尔赛。她沿着塞纳河一直走,看上去似乎要去什么地方,但其实她哪里都不想去。让娜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游荡,发酵的河水漂上来阵阵腐烂的臭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索性在河边坐了下来。
桥下是一对正在接吻的情侣。让娜看着他们身上粗布的衣服和廉价的饰物,只是最底层的农民罢了,但是他们很快乐。她看到那个男人捧起女人的脸,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男人的手一直搂着女人,他的动作是轻柔的,他的表情是温
暖的。那个满脸雀斑的女子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我找的只是情人,让娜。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云把太阳遮住了。让娜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无论两人在一起多久,多少次,那个男人爱的不是她。他不是一直在找情人,他只是一直在找她做情人。仅此而已。那个男人爱的是玛丽。
让娜从未觉得自己比玛丽差了。从小就一直如此。虽然她是个孤儿,但是她曾经的家族,是法兰西最古老的贵族之一、瓦卢瓦家族的后裔。她的血统并不比波旁王室低。而玛丽只是一个来自奥地利的小女孩。她根本就什么都不懂!让娜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必须听命于她,绝对服从于她,好吃的她先尝,好衣服她先挑,把她伺候得舒服了,自己才可以拿那点少得可怜的几百里弗尔的年金。
而且玛丽还有无数情人——这点令让娜更加无法忍受。尤其是最近的时候,只要国王不在,那个叫菲尔逊的瑞典军官就夜夜来小特里亚农宫留宿。她看过妮可拉望向菲尔逊的眼神。那丫头估计是喜欢他的吧?可是菲尔逊只喜欢玛丽一个人。
……还有桑格尔斯大人。
——既然你已经有了菲尔逊,为什么还要占着我的桑格尔斯大人?
让娜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原谅玛丽。永远都不能。
她拿出了怀中那条价值一百六十万里弗尔的钻石项链。
一切都让它见鬼去吧!让娜走上桥,把项链从盒子里扯了出来,狠狠扔进了奔流着的塞纳河。
钻石在耀眼的阳光中最后闪烁了一下,然后扑通落水,瞬间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让娜走下了桥。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当让娜走到新圣吉尔街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她拐过了空荡荡的街角,看到了那里站着的两个人。
让娜走过了他们身边,有一个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张极端精致的男人的脸。他看到让娜,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让娜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类似错觉的感知,那张美丽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有对方身上那股强烈的香水味道……
——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
让娜叫了一辆马车。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持续不断的问自己这个问题。那股香气。那股熟悉的强烈的香气……马车驶过凡尔赛歌剧院。让娜突然想了起来。
她是在宫廷舞会上遇到的这个人,当时他正和菲尔逊在一起。旁边好像还有一个褐色长发的女孩。记得他是位子爵。他的名字是……让娜蹙眉,使劲地回忆。然后她终于想了起来。
男人的名字是阿图瓦子爵。
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尼古拉斯。
虽然摆出了绝对谦恭的姿态,但是尼古拉斯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光,仿佛世间一切都已经在这种光之下被烧成灰烬。他瘦削的脸上写着一片傲然。
加米尔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根本没兴趣和尼古拉斯周旋。何况宝剑骑士并非直接隶属于他,他们根本就毫不相干。
但是尼古拉斯居然约了他见面。
“你找我什么事?”
“关于拉密那家族。”尼古拉斯抬起了眼睛,他希望看到加米尔脸上的变化,但是加米尔脸上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茫然。
“已经不存在持十字弓之人了,”加米尔说,“拉密那对我们毫无威胁。”
“并非如此,”尼古拉斯说,“属下刚刚得到密报,拉密那家族已经派了新的杀手来到巴黎。”
加米尔愣了一下。
尼古拉斯看着他的眼睛,“而且,杀手亦持一柄纯银十字弓。应该就是月长老之前的那一柄。”
加米尔没有说话。
——这不可能,拉密那家族这一代只有一位通过考验的继承人。而她十年前已经被自己亲手变成了“月”。那个家族应该已经完全断绝了后代。那个新派来的杀手是谁?
细看过去,加米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已经多了一丝疑惑,对方的话明显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
“还有一件事,”尼古拉斯凑近一步,低声说,“月长老已经回到了巴黎。”
加米尔盯着他的眼睛。
“请长老一切小心在意,”尼古拉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属下告退。”
在天亮之前,罗莎回到了自己暂住的旅舍。这是位于巴黎郊区的一家小旅馆,没有什么客人,店主也不怎么爱说话,更关键的是,房间里绝对安全。唯一的一顶小窗被厚厚的绒布遮掩,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罗莎躺倒在狭窄的小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
仿佛突然翻开了一张夹在世间长卷里的书签,罗莎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也是独自一人,也是旅馆里破败的小房间。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的手中还拿着十字弓。她想起下水道中的那些伤口,想起了伤口附近奇异的溃烂。罗莎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的伤痕早就已经痊愈了。她想起了那个男孩身上的伤口。一个月。她每天都要给伤口换药和纱布,而那道伤口竟过了
一个月的时间才逐渐平复。
突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罗莎捂住嘴。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男孩,在她离去之际,掀开自己的衣服,解开所有包好的纱布,用纯银匕首在他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再次划开。每一天。
奇怪的,当罗莎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前并没有那封信。她满眼都是男孩痛苦的表情,他咬紧牙齿,在最后一刻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塔”的长剑。
——不,那是他为了骗你的血!那个卑鄙的家伙!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嘶喊。但是在罗莎的心底,一种更强烈的痛楚挣扎着,挣扎着,最后终于把这个声音压了下去。她的眼前只有男孩痛苦的表情,男孩流着血对她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罗莎闭上了眼睛。良久,眼角有两行清亮的泪水滑了出来。
她极度思念那个人。
天快亮了。劳累和困倦不容她考虑更多。过了一会儿,罗莎睡着了。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突然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罗莎疑惑地从床上坐起身。她走过去开门。
一个苍白瘦弱的男孩子站在那里。仿佛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行,男孩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姐姐,爷爷派我来杀你。我没有选择。”西里尔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弓。
罗莎呆住了。
阴暗的走廊里,十字弓闪出耀眼的亮光,纯银的箭头几乎擦到了罗莎的衣襟。
西里尔的手仍然扣在扳机上。他眯起眼睛,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十字弓的前端由于后坐力而微微上扬。
“砰!”男孩说,然后他放下了手臂。
他露出了孩子般顽皮的笑脸。“现在我任务完成了,姐姐。”
罗莎愣愣地看着他。
“但是我还要在巴黎住一阵,姐姐你会收留我吧?”西里尔眨眨眼,然后扑进了罗莎的怀抱。
罗莎想笑,但是笑不出来。“西里尔,你知道我已经……”
“可是你还是我的姐姐啊。”西里尔截断了罗莎的话,他抬起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罗莎盯着他的脸。“你……不恨我?”
“我恨你,”西里尔突然收起了笑容,他看着罗莎,“如果不是你这样,他们不会逼我拿起这柄十字弓。你知道的,我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通过家族考核。”
罗莎惊讶地望着他。“你没有通过?那他们居然派你来巴黎,……杀我。”
西里尔摇了摇头。“家里没有人了。我听他们说,你和小姑是这些年来拉密那家族最优秀的猎人。”西里尔提到了罗莎的母亲爱玛。罗莎的心颤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正从心底流过。
“我不喜欢当猎人,”西里尔皱起眉头,“我讨厌打打杀杀。我只喜欢写诗画画。”
“你画画?”罗莎勉强笑了笑。她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弟弟了。
男孩兴奋地点头。“我最近在画姐姐,”西里尔孩子般的笑颜再一次绽放,“画你手持十字弓站在月下的样子。你穿着纯黑色的披风,周围全是深红色的玫瑰藤。但是我还没有画完,”西里尔的脸色黯了下来,“爷爷就把那张画烧掉了。”
罗莎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所以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抱住了西里尔。
“当爷爷最终命令我来巴黎杀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西里尔说,“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家,终于可以见到姐姐——等一个月之后,或者两个月,我会回家告诉他们姐姐已经不在了,爷爷就会死心了。”
罗莎闭上了眼睛。她抱紧了怀中瘦弱的男孩。
就算她被整个世界抛弃,这里仍然还有人惦记她,关心她,爱她。她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西里尔,她生命中唯一的闪光。那是她一脉相承的血亲,是她的守护天使,她灵魂的救赎。
天气冷了,然后又热了起来。
王后居住的小特里亚农宫突然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珠宝商伯姆尔气急败坏地拿着一份单据,一大清早就撞响了小特里亚农宫的大门。
玛丽正在用早餐。通报获得允可之后,伯姆尔走进大厅,对王后深深一礼。“陛下,我有机会接受您的建议,感到无比的幸福。最近向我提出的付款条件,我以万分的热忱和恭敬的心情表示服从,这也证明我是忠实陛下的,坚决服从陛下
命令的。我非常高兴地想,世上最华丽的钻石项链现在可以归属世上最伟大最杰出的王后了。”
玛丽愣了一下,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她逗弄着怀中不久前刚刚出生的路易。查尔斯。法兰西的第二位小王子。小路易长着一双和自己同色的、透明的水蓝色眼睛。
“你看他多么可爱,”玛丽把婴儿抱到伯姆尔面前。
但是在伯姆尔看来,此刻王后所有的举动不过是在转移话题。他心中的郁结更加深了。再行一礼,伯姆尔呈上了手中的单据。“尊敬的陛下,”他说,“这是我们半年前在斯特拉斯堡公馆签订的买卖协议。您拿到了那条钻石项链,而且接受了
付款条件。半月前您又派人和我说,希望可以将首期付款从四十万里弗尔降低至二十万里弗尔,我们也接受了,但是昨天已经过了付头款的日期……”
“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钻石项链?”玛丽截断了他的话,她接过单据。“协议上的签名是假的,”她不耐烦地把单据扔回桌子,“你被人骗了,伯姆尔。”
一百六十万里弗尔。珠宝商的冷汗落了下来。
“随便你去找谁,此事和我无关。”玛丽满不在乎的随意挥了挥手,打发了伯姆尔。她继续逗弄怀中的小王子,根本没想到此事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损害。
一个星期后。
“项链事件”已经在凡尔赛宫廷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侍女和门卫都在窃窃私语,王公大臣竞相来拜访王后询问真相。小特里亚农宫的平静被永远的摧毁了。
一个月后。
罗昂红衣主教被告上法庭。贵族和高级修士认为这对他们是极大的侮辱,他们控告直到罗马。没有人怀疑平日里慷慨豪爽的罗昂主教是个骗子,于是所有法兰西民众的愤怒与矛头都指向了同一个人——来自奥地利、以挥霍闻名的玛丽。安托瓦
涅特。
巴黎和凡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