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平
预报说,下午3点会有一颗二级陨石。
胡图向脚下绵延的都市望去,这是火星上最大的人类聚集区——太子港。整个城市以同心圆形式规划,他现在就站在市中心穹顶支撑塔的观光平台上。和所有的雄伟建筑一样,总有人想为这支撑塔起个优雅的名字,比如巴比塔什么的,但最后流传开的称呼却是“大塔”。观光平台在塔身的三分之二高处,下面的城市一览无余。平台上已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地球或月球来的旅游者。他们头上一千米高空中,是太子港玻璃穹顶的顶端。整个穹顶形状像个纵向切开的芒果,表面被分成无数小块。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群开始激动起来,根据预报,那颗二级陨石马上就会出现在西方的天空中。人们都向空中望去,仿佛一群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似的。
突然,没有任何先兆,一个红色的亮点出现在空中,它如同天堂的熔炉飞溅出的一粒火星,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在高空中移动。随着越来越深地切人大气层里,它的尾巴也越来越长,划过天空,留下一道白色的轨迹。胡图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口哨声,他迷惑地回头望向同行的夏枫,后者袄返赝蚩罩小?
这不是口哨声,这是陨石在遥远的空中切入火星大气时的哀鸣,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令人心惊。娥摩拉的造访者,胡图想道。忽然有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他一直望着天空,但那个注视者的形象却清晰无比:一个干瘦的老头,戴着顶破帽子,神情忧郁地注视着他。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空中燃烧着的陨石炸开了,如节日的礼花,只是尺寸要大上几百倍。在太子港上空的同步卫星发射的集束激光,摧毁了这颗陨石,把它变成无数只有拳头大小的石子。这些石子在远未到达地面前就会在大气中燃烧殆尽,不会对人类聚集区造成任何伤害。无数亮点闪着光,无奈地在空中滑翔,等待燃尽的时刻。
这时陨石破裂的声音经过好几公里的跋涉到达了观光平台,人们用更大的一阵惊呼表示赞赏。
赛车以近千公里的时速在火星的山谷间穿行。胡图全神贯注地驾驶,拐每个弯时都小心翼翼。陡峭的山壁变成了两条红褐色的带子,从两侧紧紧夹住他,扭动着,向前方无限延伸。他已经进入了赛车时那种超然的状态:冷静、机敏,浑然忘我。左弯、直线、右急弯、直线、左急弯……这是最后的一个机动区,他已经过了四分之三,还有不到一百公里。
周围的仪器轻轻地吱吱作响,伴有阵阵喘气声。他听着这声音,又一次感到有人在盯着他,还是那个忧郁的老头,还是那顶破帽子。“真他妈的见鬼!”他说道。
赛车端端地撞到了山壁上,吓得胡图一身冷汗。“怎么回事?”耳机中传来夏枫的责备,“又走神儿了!今天已经撞了五次,你想破训练撞车记录是不是!”
胡图没好气地从驾驶舱中爬出来,把头盔扔到一边:“见鬼了!我老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
“是吗?”夏枫推开监控室的门,装模作样地绕他走了一圈,伸脖子到驾驶舱里瞅了瞅,做天真状,“没有啊!什么人也没有啊!”
“是没有……”他扬扬手,“可我就是觉得有……”
经纪人迈克走过来:“今天就到这里。胡图,有你的信。”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听到夏枫在嚷嚷:“……到底你是教练还是我是教练?他今天还没做够四个小时的定额呢!”确实有信,兰儿的。他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看这封信。不知哪里传来淡淡的音乐。磨蹭了半分钟,他还是看了。
她听说他在比赛中成绩不好,前两站结束后有降级的危险。她很担心,担心得不得了,但知道他很努力,相信他会成功渡过难关。她正在前来火星的路上。她要结婚了,未婚夫在火星太子港深空局工作。她即使再忙也要收看他的比赛,并为他祈祷。她有很多话要说,但还是决定结束这封信。她祝他取得好成绩。
他关掉信箱,靠在椅背上发愣。
旁边的屏幕上在播放新闻。大满贯拉力赛是热点,排位进前十的选手都被请到直播室。他们面带微笑,大谈自己那些并不带传奇性的经历,加上一点夸张、一点编造,个个精神抖擞。主持人微笑地听着,不时调度一下,他是那个屋子里惟一清醒的人。
现在是一条临时插播的新闻。昨天晚间,一个地球人在大塔上偷东西,被人抓住,遭到私刑惩罚,几分钟前死于市立第二医院。
主持人请各位赛车手谈谈对这件事的看法。开始谨慎的沉默之后,嘉宾们开始高谈阔论。基本意见是一致的:地球人犯了法,但不应受私刑,被处死更是不应该。但阵营很快便分化了:地球籍的赛车手指责这种私刑是野蛮的,应该受到严厉处罚;火星赛车手则强调执行私刑事出有因,不应该,但也没必要再处罚那些执行者。两边都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但话语中都暗藏机锋,互不相让。
胡图乐坏了,这还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地、火两地的人直接辩论,整个太阳系都将看到这场演出。可惜月球赛车手太差,连进前二十名的都没有。否则,在这时看看他们的表现倒挺有意思。他们会倾向哪边呢?
迈克走进来:“放你两天假,胡图。别出事,别玩过头就行。”
“怎么回事?还有四天就要比赛了,现在放我假?”他看到夏枫也进来了,表情漠然。
迈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盯着他:“类似这种幻觉你最近出现过多少次?”
“四五次吧,怎么了?”
“医生跟我说你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好,经常出神。她认为这是精神长期过度紧张造成的……”
胡图想起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医生,笑了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迈克瞪了他一眼,“我们认为你的紧张跟超级追踪引擎有关。”
他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有理。现代赛车速度极快,尤其在拐弯时会产生极大的瞬间加速度,使车手无法用手正常操纵,只能戴上可接收脑波的头盔来控制赛车。为了实现这种控制,车手必须经过艰苦的训练,学习一套专门用于向赛车发令的思维语言。然而人的意识中总有一些无法掌握的东西,一个人可能在想一件事时不自觉地走神,直到最后惊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跑了这么远。即使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车手也可能走神,甚至发出与自己意愿相反的指令,这当然非常危险。为了保护车手,标准追踪引擎提供防撞保护,即如果车手发出指令会导致赛车与周围物体相撞,它将拒绝执行,并自动减速。
超级追踪引擎和标准引擎不同之处在于:它去掉了防撞保护。这样车手可以使用一些极为危险、但效果很好的特技动作,尤其在拐弯时。这种引擎威力特别巨大,由于它太危险,大多数车手都不用。胡图也是这个赛季才开始慢慢用上的,经过这一段的训练,他已经很纯熟了。当然,要安全使用超级引擎,就要求他长时间注意力高度集中,绝对不能出现下意识念头,因此他的精神总是很紧张……
“这是不正常的。”迈克说,“你的神经不可能永远紧张,它要求放松。但即使在平时,你依然不自觉地保持一定程度的紧张,这样你的神经承受不了,便会在它认为必须走神的时候走神,来释放紧张,甚至产生幻觉,跟你做梦差不多。如果你的神经在比赛中这么干,你就完蛋了。”
“所以我要在比赛前把压抑的紧张释放出来,是吗?”
“是的。”迈克平静地说。
胡图走在通向“大塔”的倍速人行道上,默默地看着太子港灯火辉煌的夜晚。各种车辆在他下方几百米的静态道路上飞驰,从一个地方驰向另一个地方。他们——那些车里的人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明天要干什么,知道未来是什么。
他的未来呢,他的未来在哪里?因为不适应超级引擎,他在地球和月球两站的成绩都不好,只有在火星站进入前三名才能保级。他还记得赞助商——那个火星妓院老板大发雷霆,用胖乎乎的指头指着他的鼻子,威胁说要撤出资金。没有赞助商,他连最低级的赛事都无法参加。那时,他还能剩下什么?
他的那些朋友,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虽然平时都没完没了地鼓励他,但他看得出来,他们实际上对他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只有责任感和同情,一旦没有了资金,他们会怎样?他没有权利要求他们继续和自己在一起。新一轮选拔赛马上就要开始,会有很多技术高超的年轻车手升入一级,对这些教练、经纪人来说,机会多的是。可对他来说呢,难道他就此结束自己的赛车生涯,随便找一份工作?他已经花了太多的生命在赛车上,除了赛车,他还会干什么呢?任何一行都有无数水平比他高、比他年轻的人,他根本没有多少机会。也许,可以转行当教练?不甘心。他才27岁,真的不甘心……
疲惫不堪,他放弃了从大塔上看太子港夜景的计划,从附近的出入口跳上回饭店的人行道。身边掠过的路灯像栅栏一样,栅栏外面是广阔的空间。
他望着太子港如梦的灯火。这些灯火,有哪盏是为他点亮的?他望向空中,她正在那里的什么地方,等着降落,和未婚夫见面、拥抱、亲吻……她说过她会祈祷的。他抱住自己的双肩,闭上眼睛,想像着怀中有她温热的躯体,想像她的姿势、她习惯的动作。这感觉如此飘渺,如同这太子港的灯火。
兰儿兰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怀中空虚得要命。
他浑身颤抖着走进饭店。在饭店大堂明亮的灯光下和服务员的微笑面前,他一下子清醒了,恢复了赛车手胡图的面目。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气象台保证没有尘暴,非常适合野外活动,很多人被吸引到始发站或终点站来观看比赛。因为最近形势有些紧张,组织者加派了警察,把火星和其它星球的观众隔离开来。人们兴高采烈地走上看台,评点车手,嘲笑警察。二十辆赛车已经依次排在始发线后面,技术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例行检查,休息室内,赛车手们在做准备。胡图闭着眼睛,享受女医生温柔的头部按摩。那手蛇一般灵活,从脖子向两边到耳根,上到后脑勺、头顶、太阳穴,从额头向后,一遍又一遍捋,他感到整个头皮都在向外扩张,毛孔大张,非常舒服。他睁开眼睛:“我真喜欢你的手。”
医生嫣然一笑。
“那个家伙在干什么?”他看见一个火星赛车手在闭目打坐。
“做气功。据说这样有助于集中注意力。”
“是吗?以后我也练练这玩意儿。”
“只是据说。还有人靠注射微量镇静剂避免过分兴奋呢。”她拍拍他的肩,“好了,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以后你天天给我按摩吧!”
她笑了笑,没说话。
“你要觉得累我也可以给你按摩。”他嬉皮笑脸地说。
“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她拍拍他的脸蛋儿,“祝你成功!”
墙上的大屏幕正播放赛前实况。主持人穿着野外装,站在始发线旁冲镜头滔滔不绝。他的左肩上方有个小窗口,显示各个选手的照片。胡图看到了自己的那张。那还是他刚入行时拍的,乐观,自信,英气逼人。当时他在一些低级赛事中崭露头角,又抱得美人归,正踌躇满志,准备囊括所有赛事冠军,创造历史。现在七年过去了,他仍然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赛车手,在一级赛事中苦苦保级。他开始相信自己只能作个历史的见证人,而不是主角。
老了,还是成熟了?
召集铃响起来。赛车手们穿好服装,三三两两地走出休息室。胡图坐进自己的赛车,技术人员给他系上安全带,戴好头盔。夏枫在耳机里对他唠叨一些注意事项,仪器开始吱吱作响。车门关上了。他发出指令,车身微微一颤,浮了起来。“……注意拐弯不要太勉强。你定定神吧,比赛马上就开始了。”夏枫终于说完了。
他被牢牢固定在座椅上,连头都不能动,只能通过眼珠的转动看到旁边有限的空间。周围的赛车也都浮了起来,等待出发,信号灯开始慢慢闪动,提醒选手们集中注意力。“要开始了。”他默念道,心口隐隐作痛,一紧张就这样。他现在排名十八,要想保级,必须在这一站进入前五名。十三辆,这场比赛他要超过十三辆车。他扭扭脖子,使自己的头更舒服些。
一声鸣叫,比赛开始。几乎是同时,所有赛车都大声嘶吼起来,开始加速。胡图不断调整着车位、姿态,避免在车距拉开之前与别的车相撞。没走多远,他前面有两辆车撞到一起,冲出了赛道。他抑住内心的喜悦,熟练地操纵赛车避开事故点。
火星赛道开始时有一段10公里的直线宽道,让赛车有个调整的时间。胡图在到达8公里标记时才有空闲看了一眼排位表——14。不错,开局不错。
很快,车队进入第一个机动区,这地方小弯较多。他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了然于胸,平静地指挥赛车拐过一个又一个弯道,感受着惯性带来的那种失控边缘的刺激。狭长的火星峡谷在他面前扭动、翻滚。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娴熟的舞者,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和自己的赛车一道翩翩起舞。这舞姿优雅从容,仿佛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心心相印,情意相通。他有种错觉:这车子是活的,能够预知他的指令,提前调整好姿态。他爱这车子。
这个机动区并不能充分发挥超级引擎的作用,尽管他非常努力,也没超过一辆车。接下来又是一段20公里的直线宽道,他锁定自动驾驶,让大脑暂时休息一下。“干得不错,胡图!”夏枫在耳机中显得兴奋,“就这么开,你马上就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他没答话。下一个机动区非常复杂,有大量隧道和急转弯,正是超级追踪引擎大发神威的时候。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现在,只有他能做到。
直道快完了,绵延的山脉扑面而来,他转入人工控制。
利用超级引擎进行高速转弯非常有效,他轻易就在一个180度的弯道超了一辆绿色车,紧接着又在一个长隧道的出口处超了了辆银灰色车。他激动地一个劲眨眼,但马上下意识地调整好心态。一辆又一辆,那些赛车像模拟比赛中一样被他超过去、超过去……每次超车,他都在兴奋中伴着些微歉意。机动区走完一半,他看见了前面那辆白色车。
一开始他也想把它当其它车一样超过去,然而很快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在过了好几个弯道后,那辆车依然那么远,似乎它转弯的速度并不亚于他。这念头只是短暂地一闪,就忘了,车速那么快,根本不容他进行逻辑推理。
白车超了一辆,他随后也超了过去。一会儿又是一辆。这样,他跟在白车后面,不断超车,根本不用计算超过了几辆。第二个机动区结束时,他排位第三,白车排位第二。
20公里直道。胡图锁定自动驾驶,打开麦克风:“这是怎么回事?那辆白车也用了超级引擎!”
耳机中传来夏枫平静的声音:“我们也是刚知道。那是一辆火星籍赛车,前两站总排位是第九。不过没关系,反正现在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保持目前的位置,你的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