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自己的机库,叫来两个闲逛着的德尔塔减随从把他的飞机推到屋顶上去。机库的管理员是同一组波坎诺夫斯基化的多生子,一模一样地矮小、熏黑、狰狞。伯纳像一个对自己的优越性不太有把握的人一样发出命令,口气尖利,带几分傲慢,甚至有些气势汹汹。伯纳对跟种姓低的人打交道有非常痛苦的经验。因为木管原因何在,伯纳的身体并不比一般的伽玛好。关于他代血剂里的酒精的流言大有可能是实有其事,因为意外总是会发生的。他的个子比标准阿尔法矮了八公分,身体也相应单薄了许多。跟下级成员的接触总痛苦地让他想起自己这种身体缺陷。“我是我,却希望没有我。”他的自我意识很强烈,很痛苦。每一次他发现自己平视着,而不是俯视着一个德尔塔的脸时便不禁感到受了侮辱。那家伙会不会以对待我的种姓应有的尊重对待我?那问题叫他日夜不安,却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伽玛们、德尔塔们和爱扑塞隆们经过一定程度的条件设置,总是把社会地位的优越性和个子的大小挂钩的。实际上由于睡眠教育,有利于大个子的偏见普遍存在。因此他追求的女人嘲笑他;跟他同级的男人拿他恶作剧。种种嘲笑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既以局外人自居,他的行为举止也就像个局外人了。这就更加深了别人对他的偏见,加剧了他身体缺陷所引起的轻蔑和敌意,从而又反过来加深了他的局外感和孤独感。一种怕被轻视的长期畏惧使他回避他的同级人,使他在处理下级问题时产生很强烈的自尊意识。他多么妒忌亨利·福斯特和本尼托·胡佛呀!那些人要一个爱扑塞隆服从并不需要大喊大叫,把自己的地位看做是理所当然,他们在种性制度里如鱼得水,悠然自得,没有自我意识,对自己环境的优越和舒适也熟视无睹。
他仿佛觉得那两个随从把他的飞机推上屋顶时有点不大情愿,动作慢吞吞的。
“快点!’帕纳生气地说。有个随从瞟了他一眼。他从那双茫然的灰白的眼里觉察到的是一种畜生般的藐视吗?“快点!”他喊叫得更大声了,声音里夹着一种难听的干涩。
他上了飞机,一分钟后已向南边的河上飞去。
几个宣传局和情绪工程学院都在海军大街一幢六十层的大楼里。那楼的地下室和下面几层由伦敦的三大报纸——《每时广播》(一种供高种姓阅读的报纸)、浅绿色的《伽玛杂志》和咖啡色的绝对使用单音节字的《德尔塔镜报》的印刷厂和办公室占用。往上分别是电视宣传局、感官电影局和合成声与音乐局——一共占了二十二层。再往上是研究实验室和铺设软地毯的房间——是供录音带写作作家和合成音乐作曲家精心推敲的地方。最上面的十八层楼全部由情绪工程学院占用。
伯纳在宣传大厦楼顶降落,下了飞机。
“给下面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打个电话,”他命令门房的伽玛加,“通知他伯纳·马克思在屋顶上等候。”
他坐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
电话打来时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正在写作。
“告诉他我立刻就来,”他说毕挂上了话筒,然后转身对秘书说,“我的东西就交给你收拾了。”他对她那明媚的微笑不予理会,仍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着话,同时站起身子,迅速来到了门边。
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身体壮实,深厚的胸膛,宽阔的肩头,魁梧的个子,可是行动迅速,步履矫捷而富于弹性。脖子像一根结实的圆柱,撑起一个轮廓美丽的头。深色的鬈发,五官棱角分明。的确漂亮非凡,引人注目。正如他的秘书所不疲倦地重复的:每一公分都是个阿尔法加。他的职业是情绪工程学院写作系的讲师,业余又从事教育活动,是个在职的情绪工程师。他定期为《每时广播》写稿,写感官片脚本,而且精通写口号和睡眠教育顺口溜的奥妙。
能干,他的上司对他的评价是,“也许,(说到此他们便摇摇头,含义深刻地放低了嗓门)过分能干了一点。”
是的,过分能干了一点,他们没有错。智力过高对于赫姆霍尔兹·华生所产生的后果跟生理缺陷对于伯纳·马克思所产生的后果很为相似。骨架太小肌肉太少让伯纳和他的伙伴们疏远了。从一切流行标准看来,那种疏远都是心灵所难以承受的,于是他和他们之间疏远得更厉害了。而使赫姆霍尔兹极不愉快地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孤独的则是过分能干。两人共同的感觉都是孤独。可是有生理缺陷的伯纳感到孤独的痛苦已经有一辈子;而赫姆霍尔兹·华生因为意识到自己过分聪明、跟周围的人的差异却是新近的事。这位自动扶梯手球冠军,这位不知疲倦的情人(据说他四年不到就有过六百四十个不同的姑娘),这位可敬的委员、交际能手最近才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游戏、女人、社交对他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好事。实际上(也是根本上)他感到兴趣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那正是伯纳要来跟他讨论的问题——或者说,要来听他再谈谈的问题,因为谈话的永远是赫姆霍尔兹。
赫姆霍尔兹一跨出电梯便受到三个迷人的姑娘拦路袭击——她们刚踏出了合成声宣传局。
“哦,赫姆霍尔兹,亲爱的,晚饭时一定到老荒原来吧,跟我们一起野餐。”她们缠住他乞求道。
他摇摇头,从姑娘们中挤了出来。“不行,不行。”
“别的男人我们一个都不请。”
但就连这样动人的承诺也打不动赫姆霍尔兹。“不行,”他仍然说,“我有事。”说完便径直走掉了。姑娘们跟在他身后,直到赫姆霍尔兹上了伯纳的飞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才放弃了追逐。她们对他并非没有抱怨。
“这些女人!”飞机升上天空,赫姆霍尔兹说。这些女人飞时摇着脑袋,皱起眉头,“真叫人吃不消!”伯纳假惺惺表示同意,说话时倒恨不得也像赫姆霍尔兹能够有那么多姑娘,那么少烦恼。一种自我吹嘘的迫切需要突然攫住了他,“我要带列宁娜到新墨西哥州去。”他竭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是吗?”赫姆霍尔兹毫无兴趣地回答,稍停之后他又说了下去,“前一两周我谢绝了所有的委员会会议和所有的姑娘。姑娘们为了这个在学院里大吵大闹,那场面你简直难以想象。不过,倒还是值得的。其结果是……”他犹豫了一下,“总之,她们非常奇怪,非常奇怪。”
生理上的缺陷可能造成一种。心理上的过分负担。那过程似乎也能够逆反。心理上的过分负担为了它自身的目的也可能蓄意孤立自己,从而造成自觉的盲目和聋聩,人为地产生禁欲主义的性无能。
短暂的飞行剩下的部分是在沉默里度过的。他俩来到伯纳的房间,在气垫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之后,赫姆霍尔兹又开始了谈话。
话说得很慢。“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没有,”他问道,“你身子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一直等着你给它机会宣泄。某种过剩的精力,你不会使用的精力——你知道,就像所有的水都流成了瀑布,并没有冲动涡轮,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有?”他带着疑问望着伯纳。
“你是说,如果情况不同人们可能产生的感觉广
赫姆霍尔兹摇摇头。“不完全是。我想的是我有时候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一种我有重要的话要说,也有力量说的感觉——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力量也使不出来。如果能够用什么不同的话把它描述出来的话……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写出来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你看,”他终于又说,“我还是擅长说话的——我说的话能够刺激得你猛然蹦了起来,几乎像坐到了针尖上。我的话似乎那么新,那么尖,虽然都是些睡眠教育里的明显道理。可那似乎还不够。光是词句好还是不够的;还得意思好才行。”
“可是你说的东西都是好的,赫姆霍尔兹。”
“哦,行得通的时候倒还好,”赫姆霍尔兹耸了耸肩,“可是我的话不大行得通。在一定程度上我的话并不重要。我觉得我可以做的事要重要得多。是的,是些我更为迫切地、强烈地想做的事。可那是什么事?我是说:什么东西更重要?别人要求你写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你迫切得起来?话语能像X光,使用得当能穿透一切。你一读就被穿透了。那是我努力教给学生的东西之——怎样写作才能够入木三分。可是叫一篇论《本分歌》或是写香味乐器最新的改进的文章穿透又有什么意思!而且,写那些玩意,你的话真能够入木三分吗?能够真像最强烈的X射线吗?没有意义的东西你能写出意义来吗?我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这样。我曾经一再努力,……”
“小声点!”伯纳突然伸出一个指头警告;两人听了听。“我相信门口有人。”他低声说。
赫姆霍尔兹站了起来,踢起脚尖穿过房间,猛然甩开了大门。当然没有人。
“对不起,”伯纳说,感到难堪,不自然,满脸尴尬,“我大概是精神负担过重。别人怀疑你,你也就会怀疑别人的。”
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伤感,他在为自己辩解。“你要是知道我最近受到的压力就好了。”他几乎要流泪了,一种自传之情有如泉水一样汹涌而出。“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赫姆霍尔兹·华生带着某种不安听着。“可怜的小伯纳!”他心想。同时也在为他的朋友感到惭愧。他希望伯纳能表现出更多的自尊。
第五章
八点钟天色渐渐暗去,斯托克波吉俱乐部大楼高塔上的扩音器开始宣布游戏结束,那男高音是超越人类的。列宁娜和亨利玩完游戏,回俱乐部去。内外分泌托拉斯的牧场上传来数千头牛的叫声。那些牲畜把荷尔蒙和牛奶提供给伐恩汉皇家森林那座巨大的工厂,作为原料。
暮色里塞满了直升机断续的嗡嗡声。每隔两分半钟就有铃声和汽笛宣布一列轻便单轨火车开出,那是运载下层种姓的球客们从各个高尔夫球场回都市去的。
列宁娜和亨利上了飞机出发了。亨利在八百公尺高处放慢了直升机螺旋桨,两人在逐渐暗淡的景物上空悬挂了一两分钟。贝恩汉的山毛祥林有如一片浓黑的巨大沼泽,往西天明亮的岸边伸展。地平线上的落日余辉一片鲜红,往上渐渐转为橘红,黄,直到浅谈的湖绿。往北望去,森林外的天空里,二十层楼的内外分泌工厂的窗户灯光全部亮了,闪耀着炽热电光的灿烂。往下是高尔夫球俱乐部大楼——亦即低种姓的巨大营房。隔离墙那边是保留给阿尔法和比塔们的较小的房舍。通向单轨火车的路上黑压压挤满了像蚁群一样的活动的低种姓人。一列火车从玻璃质的拱门下灯火通明地开进了露天里。两人的眼睛随着火车越过了黑暗的平原,被羽蜕火葬场巍峨的大楼吸引了去。为了夜间飞行的安全,火葬场四个高烟囱都有辉煌的泛光照耀,顶上还装有红色的警灯,警灯同时也是里程符号。
“烟囱上为什么有阳台样的东西围绕?”列宁娜问。
“磷回收,”亨利简短地说,“气体在升上烟囱时要经过四道不同的工序。过去五氧化二磷都在人体烧化时流失了,现在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八都能回收。一个成年人的尸体能回收到一公斤半以上。光是在英格兰每年回收的磷就多达四百吨。”亨利得意扬扬地说,为这种成绩衷心感到高兴,仿佛那是自己的成绩。“想到我们死了之后还能继续对社会做贡献,帮助植物生长,那是很愉快的。”
此时列宁娜已经望着别处。她正垂直俯瞰着单轨火车站。“是的,”她同意,“可奇怪的是:阿尔法和比塔们死去之后,为什么不能比低种姓的伽玛、德尔塔和爱扑塞隆营养更多的树木呢?”
“从物理化学上说,人类是天生平等的,”亨利说话像格言,“而且,即使是爱扑塞隆的贡献也都必不可少。”
“即使是爱扑塞隆……”列宁娜想起了一件事。那时她还是小姑娘,还在学校里读书。她半夜醒了过来,第一次意识到了在她每次人睡后萦绕着她的那种细语。她眼前出现了那月光,那排小白床;听见了那轻悄的柔和的细语(那声音依然在耳,经过了那么多个长夜的一再重复,她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那细语在说:“每个人都为每个别的人工作。没有别的人我们是不行的。即使是爱扑塞隆也有用处,没有爱扑塞隆我们也是木行的。每个人都为每个别的人工作,没有别的人我们是木行的……”列宁娜记起了她第一次所感到的震惊和意外;她猜测了半个小时,睡不着。然后,由于那永远重复的话句,她的心灵逐渐舒坦起来,舒坦起来,平静下去,于是睡意悄悄到来。
“我估计爱扑塞隆们并不真的在乎当爱扑塞隆。”她大声说道。
“他们当然不在乎。他们怎么会在乎呢?他们并不知道做其他种类的人的感觉。而我们当然是会在乎的。可是,我们接受了不同的条件设计,何况遗传也根本不同。”
“我很高兴不是个爱扑塞隆。”列宁娜深信不疑地说。
“可你如果是个爱扑塞隆,”亨利说,“你的条件设置就会让你感谢福帝,不亚于自己是个比塔或阿尔法的。”他给前飞推进器挂上挡,让飞机往伦敦城飞去。他们背后,西方的深红与橘红已然淡去,漠漠的乌云爬上了天顶。越过火葬场时,从高烟囱升起的热气把飞机抬升了起来,直到飞到下降的冷空气流里,才又突然沉降。
“多么有趣的沉浮!”列宁娜快活地笑了。
可是亨利的调子一时却几乎是忧伤的。“你知道那升降是什么意思吗?”他说,“那意味着一个人最终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了,变做了一股热气,升了上来。要是能够知道那是什么人一定会很有趣的——是男人,是妇女,是阿尔法,或是爱扑塞隆?……”他叹了口气,然后以一种坚决的快活的声音结束,“总之,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不管他原来是什么,他活着的时候是幸福的。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
“是的,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列宁娜重复道。他俩每天晚上要听这话重复一百五十次,已经听了十二年。
亨利的公寓在西敏寺,有四十层楼,他们在楼顶降落下来,径直往餐厅走去。他俩在那儿跟一群喧嚣快活的伙伴吃了一顿可口的晚餐。唆麻跟咖啡同时送上。列宁娜吃了两个半克,亨利吃了三个。九点二十分两人横过了大街,来到新开的西敏寺歌舞餐厅。那天晚上差不多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幸好这叫人沮丧的事实没有为列宁娜和亨利注意到。因为天空的灯光招牌有效地掩饰了天外的黑暗:“加尔文·司徒普率十六位色唆风手演出。”巨大的字体在西敏寺新的门面上闪着诱惑的光。“伦敦最佳色香乐队演奏最新合成音乐”。
两人进了场。龙涎香和檀香的气味不知道怎么使空气似乎又热又闷。设色器在大厅的圆拱形天花板上画出了一幅赤道落日的景象。十六位色唆风手正演奏着一支人们喜爱的老曲子:“全世界呀,就没有这样的瓶子,能够比上你呀,我亲爱的小瓶子。四百对舞伴在光滑的地板上跳着五步舞。列宁娜和亨利立即结成了第四百零一对。色唆风呜咽着,像猫在月光下和谐地对叫;女中音和男高音呻吟着,仿佛经历着那小小的死亡。双方的颤抖的和鸣有着丰富的和声,逐渐升向高潮,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