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新到手的财富存了一部分在一个银行家那里,但总是随身带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装满金子。他穿的是大马士革长袍,脚下是西班牙科尔多瓦拖鞋,头上缠着镶嵌珠宝的科罗珊头巾。他在有钱人居住的城区租了一幢房子,里面铺着最好的地毯,放着最好的长榻。他还雇了一个厨子,为他烹制最奢侈的美味佳肴。
接下来,他去找一个他很早以前就遥遥仰慕的女人的哥哥。这女人名叫塔希娜,她的哥哥是个药剂师,塔希娜也在他的药店帮忙。以前,阿吉布不时去那家药店配一剂药,好借机和她攀谈几句。有一次,她的面纱滑落下来,他发现她有一双像瞪羚般美丽的黑眼睛。塔希娜的哥哥不肯让她嫁给一个织工,但现在阿吉布有钱了,不再显得不般配了。
塔希娜的哥哥同意了这门婚事,塔希娜本人更是高兴地答应下来,因为她早就爱上了阿吉布,正如阿吉布爱上了她。筹办婚事的时候,阿吉布毫不吝惜。他雇了一艘豪华游艇,泛舟城南运河,召集了大批乐师舞女,在船上排开盛宴。宴会上,他把一条最美丽的珍珠项链送给了她。这场婚事在城里的富人区传得沸沸扬扬。
阿吉布沉浸在金钱带给他和塔希娜的享乐中。婚后的一个星期,他们俩是所有人中最快乐的人。但接下来的某一天,阿吉布外出回来,发现大门洞开,家里的金银器皿被洗劫一空。吓得魂飞魄散的厨子从藏身处钻出来,告诉他,强盗们把塔希娜抢走了。
阿吉布向安拉祈祷,最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被敲门声惊醒。来的是个陌生人,“有人要我带一个口信给你。”
“什么口信?”阿吉布问道。
“你的妻子很安全。”
阿吉布只觉得恐惧和怒火在腹中翻滚,像黑色的毒液。“你们要多少赎金?”他问。
“一万第纳尔。”
“可我没有那么多钱哪!”阿吉布惊叫道。
“不要跟我讨价还价。”那个强盗说,“我见过你是怎么花钱的,像倒水一样。”
阿吉布跪了下来。“我那是浪费钱财啊。凭着先知的名字起誓,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他说。
强盗仔细打量着他。“把你所有的钱全算上,”他说,“明天同一时间放在这里。只要我觉得你偷偷留了一笔,你的妻子就会死掉。如果我觉得你还算老实,把钱都拿出来了,我的人会把她交还给你。”
阿吉布没有别的办法。“好吧。”他说。那个强盗离开了。
第二天,他去了那个银行家那里,把剩下的所有钱财都取了出来,交给那个强盗。强盗打量着阿吉布绝望的眼神,知道他没有骗他。强盗没有违约,当天晚上,塔希娜被放了回来。
夫妻拥抱之后,塔希娜说:“当时我还不相信你肯出这么多钱来赎我。”
“没有了你,金钱再多也不能给我带来快乐。”阿吉布说。说完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他的真心话,“但现在我很难过,因为我再也买不起你应得的享乐了。”
“你永远不需要再给我买任何东西。”她说。
阿吉布垂下头,“我觉得,这是对我从前干的坏事的惩罚。”
“什么坏事?”塔希娜问。但阿吉布什么都没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你。”她说,“但我知道,这么多钱不是你继承得来的。告诉我:这钱是你偷的吗?”
“不是。”阿吉布说。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他都无法坦承事实,“这钱是别人送给我的。”
“贷给你的?”
“不,这笔钱不需要还。”
“而你也不打算还吗?”塔希娜震惊不已,“也就是说,另有一个男人出钱筹办了我们的婚礼、支付了我的赎金,而你却心安理得?”她泪水盈盈,“那我算是你的妻子呢,还是那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子。”他说。
“连我的性命都属于另一个男人,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妻子?”
“我绝不会让你怀疑我对你的爱。”阿吉布说,“我向你发誓:我要偿还那笔钱,每一个第纳尔都还清。”
于是,阿吉布和塔希娜搬回了阿吉布的老房子,开始努力攒钱。夫妇俩都在塔希娜哥哥的药剂店里当帮工。后来,塔希娜的哥哥发了财,成了一个香料商,阿吉布和塔希娜盘下了卖药给病人的药剂店。店子的收入还不错,但他们过得很节俭,家具坏了宁可修修补补也不肯买新的。好些年里,每当阿吉布把一枚金币投进那个箱子,他都会笑逐颜开地告诉塔希娜:这是个信物,表明他是多么爱她。他会说,即使这个箱子盛满了金币以后,这仍然是一笔好买卖。
但是,一次增加一两枚金币,这个箱子是很难填满的。日久天长,节俭变成了吝啬,节约开支变成了一毛不拔。更精的是,阿吉布和塔希娜之间的感情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漠了。因为那些两人不能花用的钱,他们开始憎恨对方。
就这样,岁月更替,阿吉布老了。日见衰老中,他等待着那一天:到那天,他的金子会第二次被人从他手中夺走。
“真是个奇异而悲惨的故事。”我说。
“是啊。”巴沙拉特说,“您现在怎么想?在您看来,阿吉布的行为算得上小心谨慎吗?”
我迟疑半晌,这才回答,“我没有资格对他下判断。”我说,“他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必然由他自己承担;我也一样。”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阿吉布竟然会把他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你,我很钦佩他的坦诚。”
“这个嘛,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阿吉布没有告诉我什么。”巴沙拉特说,“他扛着那只箱子迈过年门回来后,我有二十年没再见过他。再来找我的时候,阿吉布苍老多了。那天他回到家中,发现箱子没有了,于是知道自己已经偿清了欠债。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可以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了。”
“是吗?头一个故事里的老哈桑事后也找过你吗?”
“不,老哈桑的故事是他年轻的自己向我讲述的。老哈桑再也没到我的店铺来过。说起这件事,我这里还来过另一位客人,老哈桑的故事里也有她的一份。有关她的故事,老哈桑本人是不可能告诉我的。”接下来,巴沙拉特给我讲了那个客人的故事。如果能取悦陛下,我愿在此重述这个故事。
妻子和她的情人的故事
拉妮娅和哈桑结婚许多年了,夫妇俩过着最幸福的生活。有一天,她看见丈夫和一个年轻人一同进餐。她发现那个年轻人和当初娶她时的哈桑长得一模一样,因此大为震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贸然闯进去,打断他们的交谈。年轻人走后,她要求哈桑告诉她,那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于是,哈桑给她讲述了一个最最离奇的故事。
“你跟他说起过我吗?”她问,“我们俩头一次见面时,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哈桑面带笑容,“但不是因为有人事先告诉了我。我的妻子,你一定同样不希望我现在就告诉他,破坏那一刻的惊喜吧?”
于是,拉妮娅没有和丈夫年轻的自己讲话,但她一次次偷听他的话,悄悄打量他。每次看到那张年轻的脸庞,她的脉搏都会加快。有的时候,我们的记忆会愚弄我们,让过去的回忆比事实更加甜蜜。但当她看到两个哈桑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年轻人的面孔。他是那么英俊,这是事实,绝不是记忆作祟。夜里她无法入睡,脑子里总是想着那张英俊的脸。
过了一些日子,哈桑和他年轻的自己分手道别。他离开开罗,去大马士革和一个生意人做买卖。丈夫不在的时候,拉妮娅找到了哈桑向她描述过的那家店铺,迈过年门,来到她年轻时代的开罗。
她记得他那时住在哪里,很容易就找到了年轻的哈桑,跟踪他的活动。望着他的时候,她想起他们年轻时如何做爱。当时的情景是如此鲜明,让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她已经好些年没对年长的哈桑产生过这种欲望了。她一直是个忠实的妻子,但眼前是个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拉妮娅决定遵从自己的欲念。她租了一幢房子,接下来的几天买了些家具什物,把房子布置停当。
房子收拾好以后,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跟踪哈桑,一边鼓起勇气,准备和他接触。她跟着他来到珠宝市场,望着他走进一家店铺。年轻的哈桑拿出一条镶着十颗宝石的项链给珠宝商看,问他愿意出多少钱买下它。拉妮娅认出来了:他们的婚礼之后,哈桑送给她的正是这条项链。以前她还不知道他曾打算卖掉它呢。她站在不远处,装着察看店里摆放的戒指,一边侧耳倾听。
“明天再带过来吧,我会付给你一千第纳尔。”珠宝商说。年轻的哈桑同意了这个价钱,离开了。
目送他离去的时候,拉妮娅听到旁边两个人交头接耳:
“看见那条项链了吗?那是咱们哪批货里的。”
“你看准了吗?”另一个人说。
“没错。挖走咱们箱子的就是这个杂种。”
“向头儿报告,给他说说这个人。等这家伙卖掉项链以后,咱们夺走他的钱,而且不止是项链钱。”
两个人走了,没注意到拉妮娅。她心脏狂跳,但身体却僵立在那儿,动弹不得,像一只刚刚发现老虎从旁边走过的小鹿。她明白了,哈桑掘出的宝藏原来是一伙强盗的赃物,那两个人就是这个盗伙的成员。这些人监视着开罗的珠宝店,想找出是谁偷走了他们掠夺得来的战利品。
拉妮娅知道,既然这条项链最后成了她的首饰,说明年轻的哈桑并没有卖掉它。她同样知道,那伙强盗不可能杀掉哈桑。但安拉的旨意绝不会是让她袖手旁观。安拉让她来到这里,正是要她充当他的工具。
拉妮娅回到年门,迈回她的时代,回到自己的宅子,在首饰盒里找出那条项链。然后,她再一次使用了年门。但她没有再从左侧迈进去,而是从右侧进入,来到二十年后的开罗。在那里,她找到已经是个老太太的年长的自己。年长的拉妮娅热情地欢迎她,老人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那条项链。接下来,两个女人作了一番排练,准备帮助年轻的哈桑。
第二天,两个强盗又来到那家珠宝店,他们还带来了第三个人。拉妮娅估计这就是他们的头儿。几个人望着哈桑将项链交给珠宝商。珠宝商正在检查项链,拉妮娅走了上去,说:“真是太巧了!珠宝商,我正想卖掉一条项链,和这一条一模一样。”她从带在身边的一个钱袋里取出她的项链。
“真是太不同寻常了。”珠宝商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相似的两条项链。”
就在这时,年长的拉妮娅走上前来,“我看到了什么?一定是这双眼睛欺骗了我!”说着,她拿出第三条一模一样的项链,“把它卖给我的人还保证过,说它是独一无二的。事实证明他是个骗子。”
“也许你应该退还给他。”拉妮娅说。
“这要看情况了。”年长的拉妮娅说。
她问哈桑,“他付你多少钱买这条项链?”
“一千第纳尔。”早已晕头转向的哈桑说。
“哎哟!珠宝商,你愿意把这条也买下吗?”
“我现在必须重新考虑我的出价了。”珠宝商说。
哈桑和年长的拉妮娅与珠宝商讨价还价,拉妮娅后退一步,距离远近正好可以听到强盗头子痛骂另外两个强盗。“你们这两个笨蛋,”他说,“这是一条再常见不过的项链。照你们这样做,我们就要杀掉开罗一半的珠宝商人,让卫兵找上门来。”他在手下的脑袋上扇了几巴掌,带着他们离开了。
拉妮娅这才把注意力转回珠宝商,他已经不肯按原价买下哈桑的项链了。年长的拉妮娅说:“好吧,我还是尽量把它退还给卖主吧。”说完,年长的妇人走了。拉妮娅看得出来,她在面纱下露出了笑容。
拉妮娅转向哈桑,“看样子,咱们今天谁也卖不了项链了。”
“也许换个日子再说吧。”哈桑说。
“我要把我的项链带回家放好。”拉妮娅说,“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哈桑同意了,陪着拉妮娅来到她租下的房子。她邀请他进屋,请他饮酒。两人都有些醉意以后,她领着他走进卧室。她用厚窗帘遮住窗子,吹灭所有烛火,让房间里黑得像浓重的夜色。直到这时,她才摘下面纱,将他领上了她的床。
这一刻拉妮娅期待已久,她盼望着得到预料中的欢愉。但她吃惊地发现,哈桑的动作竟然十分笨拙。她清楚地记得他们俩结婚那一夜:他是那么自信,他的抚摸让她忘了呼吸。她知道,再过不久.哈桑就会头一次见到年轻的拉妮娅。有那么一会儿,她迷惑不解:这个笨手笨脚的毛头小伙子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当然,没过多久她就明白过来。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接下来的每个下午,拉妮娅都和哈桑在她租的房子里幽会,向他传授爱的技艺,由此充分证明了那句老话:女人是安拉最神奇的造物。她告诉他:“给予对方的欢愉越多,你得到的欢愉就越多。”拉妮娅不由得心里偷笑:她这句话真是半点不假,千真万确。没过多久,他便掌握了这种技艺,表现出了她记忆中的那种本领。她也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比她身为年轻女人时得到的享受更多。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分别的那一天。拉妮娅告诉年轻的哈桑,她要离开了。他很明白事理,没有追问她的理由,只问他们今后能不能再见面。她温和地告诉他,不。接下来,她把家具卖给房东,从年门返回她那个时代的开罗。
年长的哈桑从大马士革回来时,拉妮娅在家里等着他。她热烈地欢迎他,但没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秘密。
巴沙拉特说完以后,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说:“我看得出来,这个故事打动了您。其他故事都没有激起您这么大的兴趣。”
“你说得不错。”我承认道,“这个故事让我发现,虽说过去无法改变,回到过去时,你仍旧可以遇到出乎意料的事件。”
“是这样。我说过,在这方面,未来和过去没有区别。您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二者都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但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它们。”
“是的,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我的双眼。现在,我希望能够使用这座年门。我该付你多少钱?”
他摇了摇手。“我并不出售‘门’这种路径。”他说,“安拉按照自己的心愿指引人们来到我的店铺,我只是执行他旨意的工具。能成为他的工具,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换了旁人,我一定会把这些话看成讨价还价的伎俩。但听巴沙拉特说了那么多以后,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您的慷慨之心正如您渊博的学识,两者都是无可衡量的。”说着,我向他躬身致意,“如果您今后有机会让一个织料商人为您效劳的话,请一定通知我。”
“谢谢您。让我们谈谈您的旅行吧。在您访问二十年后的巴格达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讨论。”
“我不想访问未来,”我告诉他,“我想去的是另一个方向,重回我年轻时的时代。”
“啊,真是太抱歉了。这扇门无法把您带回二十年前的过去。您看,它是我一周前刚刚制作完毕的。二十年前,这里并不存在这一扇门,所以您无法穿过它迈回现在。”
我实在太沮丧了,说话时一定难过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小该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