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放平了巨铲,向石榴树铲去。树摇晃了一下,但经受住了这次袭击。它很痛,已经意识到地球人在尽力给它制造痛苦,他们竟以此来报答它的友好和温情。
说实在的,它并没有灰心,因为在这些人当中它已有忠实的朋友。
推土机第三次铲树时,铲子断了。驾驶员从机里爬下来,走到树跟前,恶狠狠地踢了树一脚。不料,他也同时中了种子箭。
皮里宾柯进屋向区警察分局挂电话,请求派坦克火炮和直升机前来支援。受明茨的影响,他认为,地球遭到了严重的入侵。
天渐黑了。大古斯里上空出现了军用直升机。飞机已作好了攻击的准备。
乌达洛夫和他的同志们在外星客四周安放了椅子,决心通宵达旦在此守护。必要时,他们还甘愿用自己的身躯来掩护石榴树。
他们全部默不作声,因为在最后几个小时里他们已经学会凭心灵感应来彼此传递和接收思维。
其实,他们的思想已经统而化一。
乌达洛夫、斯田利达、克谢妮娅、加芙里洛娃、克拉夫钦柯和隔壁的一些孩子、邮递员,包括明茨的客人萨维奇夫妇都一致认为:“那些对宇宙友善使者采取的徒劳措施是何等的幼稚可笑,那些人不可避免地注定要失败。佛教的涅槃是什么?就是从情感、欲念的追求中解脱出来,超越生死,达到万念皆空,惟有慈悲为怀。需要眷念吗?绝对无需!眷念只会破坏平静与和谐。需要生活本身吗?那要酌情而定,如果生活不妨碍精神的彻底解脱,那当然可取。而这样一来,人类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人类定能达此境界。”
只有明茨教授懂得,他也会失败;他的朋友和邻居面对那石榴树思想上已经完全投降,甚至准备为其献出一切,因为他们有了另一种更为宝贵的东西。
教授来到院里,意外地看到乌达洛夫向石榴树走去,伸出双手,竟奇迹般地进入了树干里。
“啊!”教授不禁惊叫了一声。
一切无可奈何。乌达洛夫不见了,似乎他已经不复存在。
克谢妮娅也随之而起,对周围不屑一顾,当然也没人去理采她。她就像机器人似的跟在丈夫身后。
“多幸福啊!”当她的胸脯与石榴树干接触时,她不由发出了感叹。
大古斯里的居民一共有16人,就这样一个跟一个地走进了石榴树。
明茨眼睁睁地看着,一筹莫展。他明白,无力战胜银河系的自然规律。
两行痛苦的泪水默默地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淌下来。
直升机的马达又响了。飞机飞得很低,看样子是准备发射火箭了。
明茨猛然镇定下来,跑回家里,拨通了区警察分局的秘密电话,请求终止对外星植物进行攻击的计划,因为植物体内有人。
“它把他们吃进肚里去了吗?”分局值班员大惑不解。
“不是那么回事。”明茨含着泪水回答,“是他们自己和它融为一体了。因此,我们现在不单是与一个外星客,更主要的是与一联合体打交道。在这个联合体里,每一个外星客都得到了10多名我们的公民。值班民警怎么也不相信,明茨只好直拨国防部了。幸好,他在部里有朋友……决定作出了:轰炸大古斯里的行动推迟到次日凌晨,目前只派出一支精锐的空降部队。在树干里乌达洛夫感到好恬静,好舒畅!好像他在世上活了40多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腹中。他的思想与石榴树的思想已融为一体,而且还在不断地完善。他懂得一旦为宇宙苹果族的一员,那就拥有了宇宙的最高企求——共有的幸福,同时也就失去了昔日的琐事烦恼。乌达洛夫知道,跟他一同享受无忧无虑的,还有他的邻居和古斯里的其他居民。这些人当然已不再是这个愚昧小城市的市侩,而是伟大石榴树的原子、分子了。乌达洛夫及石榴树的其他分子以联合一体的目光看到,心情沉重的明茨随着阳日的霞光走出家门。教授穿着厚呢子大衣,帽子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眼睛,还戴着一副墨镜。唉,我们的种子箭很难射进他体内。而明茨也同样看到了乌达洛夫等人,他们的情况差点就使他昏倒在地。原来这一夜树结新果了。树枝上的果实像梨、像苹果,更像一个个人头。多数人头明茨都认得出来。瞧,那儿挂的,不就是乌达洛夫太太的人头梨吗!而那个色泽尚青的,则是洛日金老头。挂着的果实脸上都流露着一种超脱尘世的甜蜜表情,一个个眯缝着眼睛在微笑!一样甜蜜的笑!明茨小心地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乌达洛夫的腮颊。“柯尔涅尼,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他试着问。
果实没有反应。
明茨把它拽了一下。乌达洛夫牢牢地固着在叶柄上,叶柄是从人头颅顶上长出来的。
明茨没敢用力拽,生怕伤了老朋友。
此时直升机已经低低地悬在院子上空,从软梯上爬下了几位将军。
他们长时间地站在石榴树周围,不时地摇晃着脑袋。一方面他们承认,人道的原则要求让这树安宁;但另一方面,人道的原则又要以确保它不再把其他俄罗斯公民引入自己的魔网。
最后大家决定:把问题提交总统安全委员会讨论,同时一切对公众严格保密;对普希金大街16号住区进行检疫;把空降兵独立大队调到大古斯里来。
决定作了之后,人们就在院子里为将军们摆开了一张行军桌,举行了一场简单的酒宴。特邀赴宴的有明茨教授、城市计划委员会副主席铁女人莉娅·里及朝鲜族女士朴成琰。
宴毕,将军们便起身围石榴树溜达,还动手去摘果子。但是他们没有防护,因而果未摘成,反而大将格列米亚和三位上将很快中了宇宙种子箭,受到了共同和平安详意识的陶冶,拒绝飞回莫斯科,同样自觉自愿地走向石榴树,与树融为一体。
石榴树的树枝被绿色的果实坠得弯弯的。国防部决定,对公众和总统隐瞒军事首脑消失的事实。须知对那些将军职位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
融入共同幸福之中的将军们也一个个变成了苹果,在迎风摇摆。他们安详而轻松地考虑着免除暴力的问题。
而石榴树本身更是喜上加喜,因为昨天他还不曾希冀能从地球接纳到这么多高素质信徒。
的确,凡变成了石榴树果实的人都尝到了这种幸福,他们不再企求别的什么,不期待退休,不盼望度假,更不希罕什么冷杂拌汤,甚至也不会想到结婚……
第二天,又有三只猫及哈巴狗茹里克被接纳进树,随后是狗的主人和几个路过的人。还有一只乌鸦飞到乌达洛夫头顶上,也是自投罗网。
被部队封锁的院子静悄悄。长凳上坐着既没有疏散,又没有发生变化的最后一位居民——明茨教授。他保持着警惕,不顾闷热,仍穿着那件厚呢子大衣。他暗下决心:我和你们同在。
他心情沉重,因为他失去了好友,失去了善良的邻居,现在正处在失去我们整个星球的边缘。石榴树又在发新枝,挂新果。为了吞掉俄罗斯联邦全体居民,它自身当然要发展。
明茨躲避着种子箭,绕树转了转,端详着一张张果实脸。不,他们全都一样地幸福祥和。果子可以被摘下,烧掉,但这就等于屠杀。最确切的说法是,人类还没下决心消灭石榴树时,树就先把人类吞食掉了。
“孩子们就可怜了。”明茨惋惜说。
石榴树用心灵感应术传给他答话:“您不必为他们而惋惜,而应当为他们而感到高兴。他们无需过渡,就将获得恬适与幸福,以取代那令人厌倦的学校学习与生活,取代大学那有损自尊的岁月,取代虚度年华的悲哀。他们比您明智,教授,他们从小就超脱了欲念和桎梏所带给他们的痛苦。人类将不再知道疾病和死亡……”
“知道欢乐。”教授插入一句。
“每一种欢乐都以悲哀和痛苦而告终,正像每一种爱情都以离别而了结一样。生也即死。”宇宙苹果玄妙地解说着。这时数不清的果子也都在枝头连连摆晃,以此来认证这话正确而精辟。
明茨彻悟到,他已经失败了。
“往后呢?”他问。
“往后嘛,就扩大幸福者的队伍。让入伍者心甘情愿,不慌不忙,高高兴兴地加入。”
“可这样一来,冲突也将开始!”
“这一点,我们也预见到了。因为,小孩一般都会拒绝服药,他们不懂得药能治病的常理。”
“那你们究竟打算咋办?”
“我们已通盘考虑过。”宇宙苹果回答,“根据挂在我枝头的将军们的建议,我们决定参加俄联邦议会选举。我们要让‘幸福党’获胜,‘富裕党’获胜。”
“哪谈得上富裕?”
“您不了解我们,教授。”宇宙苹果耐心地回答,“富裕不表现为人们所拥有财物的数量,而表现为人们具有的愿望。绝对的富裕,只有当人们一无所求的时候,方能达到。人们既然已一无所求,那万事就已皆了!”
“那议会选举……”明茨问,“接下去又咋办呢?”
“如果他们不让我们发挥作用,充分让居民享受宇宙幸福,那我们就选自己人当总统。”宇宙苹果说。
明茨挥了挥手,便转身走回家去。
他已决定与朋友会合。
他走进自己简朴的办公室,关掉传真和电脑,把那些未及发出的信件和未写完的文章统统塞进了废纸篓里。因为文章在那宁静的世界里已经无用……
他和衣坐到沙发里开始打盹,不久便睡着了……
假若你处于完全的幸福之中,你必定不再需要什么冷拌汤、大衣和睡眠。
因为所有的果子都已处于一种甜蜜的半醒半睡之中,在无休无止地畅谈幸福和清闲。
乌达洛夫就是如此,悬挂着,享受着。
可是后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脑海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种异样的思念。克谢妮娅在那儿情况如何?她没出什么事吧?
“哦,没事!”石榴树听出了克谢妮娅心里想说的话,就代为转达,“您的妻子克谢妮娅果实,也像您一样幸福,舒畅。”
这回答当然使乌达洛夫感到高兴,但是克谢妮娅自己的牵挂也远远地传到他的心里:“我把冰箱的电关了吗?要是没关,到月底是要付电费的。”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远在托木斯克的儿子马克西姆近况如何?他已经好久没写信来了。”
“马克西姆、托木斯克、冰箱如今与你我全都无关。”果实乌达洛夫也把自己的想法传给了妻子,“完全无关!”
“完全无关!”克谢妮娅表示同意,但牵挂仍然不断,“猫也没人喂呀!”……
这时,格列米亚大将也把自己的牵挂传给了所有的果子:“哦,明天技工要到别墅装修卫生间。谁去接他呢?”
“谁需要你的技工!”石榴树有些生气,“你终究已经得到了幸福嘛。”
“的确如此。”大将不得不承认。然而另外一位年近老迈的军需将军又在担心,他年轻的太太会与副官斯米尔诺夫偷情,石榴树又忙把将军这种愚蠢无用的想法平息下去。加芙里洛娃大婶则对儿子的作为感到气愤,他儿子喜新厌旧,要再度结婚,并把家里的房子换了。
“你还要房子干啥,大婶!”石榴树终于感到痛苦。
“确也如此。”加芙里洛娃不再争辩,但又问,“不过我将住在哪里呢?”
……一切都已解决。
看来,所有的果子在享有了幸福之后,又开始忆旧。这些人一生追求的幸福和安详,毕竟来得太容易了吧……
明茨教授拂晓醒来,脱了大衣、上衣,甚至鞋子,怯生生地走去向“幸福”就范。室外天气转冷,寒风刺骨。
石榴树冷得缩成一团,颜色也变黑了,全身直发抖。
果子一个个落到地上,最后一批果子落光了。
像先坠地的果子一样,所有的果子又都恢复原样,又成了睡梦中的古斯里和其他城市的居民。
人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地,就走开了,谁也没有再去理采那棵奇怪的石榴树。
除了乌达洛夫之外,再没有人认出明茨教授来。乌达洛夫回家时,看见他,说:“快走,到暖和的地方去!不然你会感冒的。这是一次宇宙试验,幸好失败了。”
“你从树上掉下来啦?”明茨猜道。
“那当然!”乌达洛夫回答,“明天一早,咱们钓鱼去吧!”
石榴树用心灵感应术宣称:“你们还会对此感到惋惜的,愚昧的人们!”
它收拢了枝叶,变成了一艘小巧的宇宙飞船,腾空而起,冲向那繁星点点的苍穹。可最后这一幕谁也没有发现。
既然大家都忙着离开院了,谁还会去留意它呢!明茨教授也不过如此。
《石头河》作者:迈克尔·格林
在第七个生日的清晨,查理。伯哈德被车道上打篮球的声音吵醒。他双目紧紧盯着从天花板悬吊下来的F-14模型,十分安静地躺在毯子里,听着。球运着、运着……
“砰”,球运着、运着、运着……“砰”!每一次投篮,球都猛撞在车库门上。
清晨5点15分。窗外的世界是一片淡淡的蓝灰色,在天空衬托下的树梢似乎一动不动。
突然,打球的声音消失了。
一切都非常奇怪。查理向下伸伸脚,轻轻碰碰他自己,然后,慢慢从床上溜下来,穿过房间。谁会一大早在那里呢?
他把脸贴在纱窗上,除了房子旁边一条狭长的小路外,他能看清下面整个车道。没有人!刹那间,查理纳闷篮球的声音是否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或许可能他弄错了,是隔壁传过来的什么声音。
但,接着他看见地上有个东西,就在犯规线的左侧,这个东西小而亮——是一颗他拳头大小的、红黄相间的钻石!它像陀螺一般快速地在原地转动。
查理转身跑进客厅,在母亲房间的门口停住,轻轻叫她的名字——一次、两次——但她并没睁眼。他站在那里朝房间里看着她,有好几秒钟:一个男人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这个男人双臂毛茸茸的,并刺上了好多黑色花纹。
查理向楼下冲去。当他跑时,房子嘎吱作响,似乎还在沉睡。他母亲的一件连衣裙卷成一团扔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他踩过连衣裙,通过窗户向车库望去,那个水晶般陀螺还在猛烈地转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水坑,一股细细的金黄色的雾霭从水坑里升起,而这个水坑现在已把犯规线全面淹没了。
当这颗钻石从车道地面上升腾而起时,查理心中的全部恐惧顿时消失。一刹那间,钻石在地面上方一尺高左右飘动,像陀螺仪在旋转,喷出桔黄色的液点,一些液点溅到纱窗和窗台上。然后,随着一阵阵轻哨声和一道白光,钻石向高空升起,在篮板和车库上方形成弧线形状。
“哇,”查理惊叹道,“妙极了。”
然而,最后促使他走出房子外面的是他惊异地看到他的篮球被人撕破,放掉了气,丢在那边草坪上。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祖父在昨天把这个球给他的——“迈克尔。乔丹空中攻击”,整个球红黑两色相间,非常新,看上去好像很轻很轻。而现在,它看上去就像当狗无聊时可能啃上一两口的东西。
“直到我起床时,你才能离开这个房子,”他妈妈总是这样告诉他,特别是自从她开始与她的朋友们很晚睡觉以来。所以,他尽量轻轻地打开厨房门,走到外面的银白蓝色的黎明之中,暂时决定忘记或不去想那个旋转的钻石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