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克莱默从盘子里抬起头:“另外11所房子怎么了?”
“不是1958年的佐治亚就是1893年的西雅图。其他别的房子都满了。”
“一直往下到渐新世?”菲尔问。
黑斯廷斯勉强点了一下头。
菲尔已经吃了他能塞下的所有东西。放叉子。他最后又努力地呷了一口橘子汁。比尔能看到这位大数学家脸上的痛苦。
“那苏珊怎么样了?”大个子比尔问。
菲尔小口喝着橘子汁:“很好地接受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我认为她想尽快走。她不想单单为了躲开克罗诺斯王,整天在亚特兰大兜圈子。”他又加了一句,“我想她很痛苦,比尔。”
克莱默博士然后审视着新来的男人:“比尔已告诉你这里的规矩了吗?”
“我知道那些规矩。”黑斯廷斯说。
菲尔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项链上的节点警报器,那是一幅印度灵学大师默赫巴巴的小画像,这位大师1958年时尚在人世。“如果你想要我提建议,不要游荡得太远。走得太快。否则克罗诺斯王将一脚踢在你屁股上。”
瓦尼埃的节点警报器是所有时间旅行者都必须携带的,它只是在重要历史时刻接近时发出警告。虽然吉恩·德·瓦尼埃已经证明时间旅行是可能的,不过已经有某种手段阻止对即将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进行实质干涉,其结果是,重要的历史事件是不可改变的。有时候。如果节点的重要性不同寻常。历史的力量——有些人给它取了个绰号叫克罗诺斯王。另外一些人则称之为上帝——将把他们远远拦住,无法到节点附近,这样就不会扰乱事件的正常发展。这种效应称为“时间旅行定律”。除此以外,一个时间漫游者可以自由闲荡、研究……自由地做几乎任何事情。
大个子比尔提醒自己,足够自由到就超速罚单和警察争吵,然后在玛丽埃塔的监狱里呆上几天……
大个子比尔知道过去是如何保护自己的,但他也知道,即使是和老百姓最无关紧要的接触,学院也没有宽恕过。他们的第十一条戒律毫不含糊:尔当服从历史。
大个子比尔注意到,这天早上菲尔不像往日那样快乐。无疑,他正为即将失去苏珊·克莱斯蒂而闷闷不乐。新到达者的意外出现可能也是部分原因。
比尔觉得毫无必要拖延不可避免之事。如果苏珊已起床了,如果别的房客已经和她道过别了,那他们最好马上就出发。另外,这将让他有额外的时间来考虑他们的新到达者。他不喜欢他的被监护者中有人因为任何原因心烦意乱——而菲尔此时显然心烦意乱。
当他考虑这件事时,想到彼查姆珀夫人也是如此。
大个子比尔看看手表。然后转向黑斯廷斯说道:“当我不在时,埃玛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我们有成打的杂志。每个房间有个电视机。还有短波收音机,各种康乐设施。我大约要出门半个小时,你在这里不要客气。”
黑斯廷斯环顾了一下宽敞的厨房,然后是起居室。随后他扫了一眼天花板,那里传来正在起床的柳屋其他住客的声音。
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和你一起去。”
他的手垂在身体两侧,看上去像个迷路的小男孩——或者一个不知道两只手该怎么放的人。
菲尔看到了这点,大个子比尔也看到了。黑斯廷斯看起来既不绝望也不害羞,这两个特点通常能在新到达者身上看到。虽然如此,如果他感到困惑,那么和舍监在一起可能会让他安心一点。
除非,大个子比尔突然想到,他有别的理由想守在自己身旁。
这其中的暗示让他的心狂跳起来。
“好的,”他说,“但我要让苏珊去决定。说到底。这是她的旅程。”
黑斯廷斯噘起嘴,点了点头。
到1958年,柳屋已快有100年了。它是在谢尔曼传说中的向大海进军后不久修建的,有三层楼高,尖屋顶。楼上两层有凸窗。它号称有22间卧室,数个浴室,以及全套的医疗设备,供濒死的21世纪精英们使用,他们被邀请到这里,远离他们那个世纪的恐怖,度过最后的时光。在柳屋的水管和通风管道中,隐藏着特殊的过滤系统,以防万一有什么东西溜出去。从理论上说,时间旅行定律不会让任何可能影响现今时代的东西产生作用。任何来自未来的侵入有机体——甚至是一个人——都被控制着,以保护历史进程的必然性。
不过,作为舍监,大个子比尔的责任是维护柳屋居民的安全,要身心兼顾。每当他的某个房客要走的时候,总是让他感到痛苦。
柳屋还能走动的房客中,有四五个聚在苏珊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的房门前。有关黑斯廷斯贸然到来的消息已经传开,当他们看到他时,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在楼梯最高处,黑斯廷斯站在比尔的身后。
那些人当中有个男人,全身裹着纱布,身上好几个地方的管子鼓出来,他在一个坚固的助行铝架的帮助下站着。拖着管子无精打采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水汽咝咝地从他的绷带下冒出来,空气中有桉树叶形状的古怪的薄雾。
另一个房客坐着动力轮椅过来,她的身体被一种变性骨病弄得扭曲多瘤。
“比尔?”这个畸形女人问。“这是谁?”
别的房客尴尬地往后退。
“他不是冲你来的吧,比尔。是这样吗?”裹着冒水汽绷带的男人尖着嗓子问。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们自己与这位新到达者在身体状况上的巨大反差。
大个子比尔伸出他粗壮的手臂,阻止了任何进一步的问题:“朋友们,这位是皮尔斯·黑斯廷斯,他刚刚下到我们这里。”
坐着轮椅的变形女人操纵着轮椅转向黑斯廷斯:“你不会带走他,是不是?黑斯廷斯先生?你不能把奈兰医生带走。”
“不会的,丽贝卡,”大个子比尔插话道,“他只不过来得早了一点。一切正常。”不过他在想,是否有人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确定。
住户们研究着新的到达者。站在楼梯旁的黑斯廷斯清楚地显露着健康的身体,不像以前任何一个顺时间流下到柳屋的人。
柳屋的晚期病人们只要看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
第四章
苏珊·克莱斯蒂博士可能是他们最尊贵的房客,她独个儿住那个最大的房间,里面放满了古董家具。有一张四柱大床,100年历史的手织椅罩装饰着一张维多利亚式靠背长椅的扶手,长椅是大个子比尔在某次未经批准的玛丽埃塔郊游中为她淘来的。那次去当地人中的冒险是值得的,这是他愿为这位如此迷人的女人所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
年轻时,苏珊·克莱斯蒂风姿绰约,在哥伦比亚大学骄傲地度过了她终身教授的生涯。但是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周看着她。看到的是死神的真实存在,是21世纪一个真实噩梦的牺牲品。她极其憔悴,在拐杖的帮助下,从椅子里慢慢站起来。埃玛·彼查姆珀在她身边等着,提着一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着苏珊在收容所将用到的物品。
“我准备好了,比尔。”物理学家说。她穿着一件浅天蓝色的印花薄棉裙,尼龙长统袜。他们不会在外面呆太久,路上行人不会有时间注意到她还戴着特殊的肤色调节手套,用以遮掩长在那里的肿瘤。一顶雅致的宽边帽,是夏日绝配,面纱将遮住她帽下苍白的容颜。
从各个方面看,她都将像一位淑女那样出门。
在大个子比尔身后,皮尔斯·黑斯廷斯站在门边。苏珊微微翘起头,从白纱后面相当亲切地微笑着看着黑斯廷斯。“你好。”她说。
“苏珊,这位是皮尔斯·黑斯廷斯。”大个子比尔说。“学院那里有点混乱,他来得早了一点。”
“啊,”克莱斯蒂博士说。她的手在拐杖的弯头处微微颤抖,“很高兴认识你,黑斯廷斯先生。”
黑斯廷斯一言不发,他的双手垂在两侧,好像随时会拔出两把六发左轮手枪。比尔晃晃脑袋,好像要摆脱这种想象。那天晚上,电视上将放《赌侠马华力》和《执法官》,大部分房客把时间都花在电视上,而不管放的是什么。
“黑斯廷斯博士想和我们一起去。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大个子比尔说。“这会让他觉得轻松点。”
苏珊·克莱斯蒂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她说:“我觉得可以,比尔。你说了算。”
大个子比尔不想在与学院玩的游戏里把苏珊当做棋子。这是她的旅程,她生命中最后的旅程,他不希望苏珊为了黑斯廷斯的不期而至感觉不舒服。他愿为他的房客做任何事情,即使这意味着得到的是学院的一两次训斥。
事实上,他已经得过好几次了。
“今天是出门的好日子。”比尔扶着她走进大厅,告诉她。那些聚集在她门口的人往后退,让他们过去。
“是啊。”大物理学家说,“你能闻到长寿花香吗?我母亲过去常种长寿花。长寿花和郁金香,到处色彩缤纷。”
然后大个子比尔像抱一捆木棒似的把她抱起来,抱到楼梯口。她的重量和一个鸭绒枕头差不多。
那个浑身被包在蒸气消毒绷带里的男人向楼梯挪着他的助行车,黑斯廷斯跟众人下楼之前被他强行拦了:“有什么战争新闻?上游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正在把像我这样的人送到下游这里。”黑斯廷斯相当敷衍地回答。
黑斯廷斯转身跟着比尔和苏珊·克莱斯蒂下到楼梯脚。匆匆逃离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
“你可以随意处理我的相册,”苏珊·克莱斯蒂正在说。“我会把佩茜的唱片保存在我的私人空间里。你永远无法知道千年之后谁会把我的朽骨挖出来。我可不想留给他们错误的印象。”
“我认为不会的,克罗诺斯王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大个子比尔回答。
柳屋的房客们从楼上往下看,一片沉默笼罩了他们,眼看朋友离去。难免物伤其类。
这是舍监工作中最糟糕的部分。在所有的职责中,大个子比尔尤其厌恶这个。
他们走到外面的门廊。
比尔转过身,让苏珊能最后看一眼朋友们。他们挥着手.有好几个房客开始抽泣。昨夜的告别晚会很糟,这个更糟。
“再见。埃玛。”苏珊·克莱斯蒂对这个黑人妇女微笑。“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埃玛·彼查姆珀一个人站在门廊里,穿着她的白色制服。“你现在小心一点。”埃玛说。
车库连着柳屋,可以让大个子比尔离开柳屋,同时不让外面的任何人知道他有一辆什么样的车子。然而今天,他只是抱着苏珊绕到车库里,他们新的普利茅斯旅行车正等在车库里。雀鸟在头上的山胡桃树里吱吱喳喳。远处教堂的钟声召唤着教区居民去做主日礼拜。
他们到了路上时,苏珊微微转身对黑斯廷斯说话:“我很高兴你一起来,黑斯廷斯先生。有伴儿真好,特别是像今天的日子。”
看上去她脑子里想着春天——乔治亚州郁郁葱葱的绿色,轻风中的忍冬花香。
然而新来的人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风景。尽他所能吸收着一切。没有一个细节没有被注意到。
大个子比尔慢慢地沿着树阴下的街道驶着庞大的车子。他总是从他们的1958年款普利茅斯旅行车身上得到一种秘密的喜悦。就像驾驶一头恐龙,一头尾鳍有翅膀的恐龙。但是从后视镜里看着皮尔斯·黑斯廷斯。心里那一点儿暗喜便化为乌有。学院对你那点儿喜悦并不关心,他们要的是你信守他们的规矩。 他们很快接近了乔治亚州一个更贫困的角落,从一个乡村教堂旁边经过,那里有数十个黑人,穿着他们最好的主日服装,严肃地走进尖塔的入口。当他们慢慢驶过时,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钢琴声。
“这是去亚特兰大唯一的路吗?”过了一会儿黑斯行业问道。他们两边的小巷积满灰尘。展现着那个时代著名的摇摇欲坠的美国的景象,还有大部分人想忽略的种族阶级。
然而事实是,大个子比尔没有选择最直接的路线去亚特兰大西北区。相反,大个子比尔曲曲折折地慢慢绕过一条又一条街,避开所有的大路和繁忙的通道。他难得加速超过每小时35英里,他沿着破败的偏僻路走,始终留意着克罗诺斯王。
这是协议。
“这是观光路线。”比尔回头说。
一个小女孩在一幢房子的前廊向他们挥手,那幢房子前面有一辆斯图贝克车趴在煤渣砖上。苏珊用戴着手套的手向小女孩挥着。
“观光路线?”黑斯廷斯问,“你在开玩笑吧。”
苏珊在白色的面纱后面微笑。“他这样做是为了我,黑斯廷斯先生。”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说,“有一天他也会为你这样做的。”
“我在避开节点,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大个子比尔一边说,一边转过一个街角,上了一条稍微繁忙一点的路。
一辆流线型的最新款“巡洋舰”,高速冲来,像一枚蓝色的鱼雷超过他们。驾车的年轻人伸出中指,嘲笑他们行动如此迟缓。大个子比尔让他过去,从容不迫。他在为苏珊做这件事,但他也在为自己做这件事。这给了他思考的时间:他的本能告诉他,他作为一个舍监的事业可能就快到头了。
“这里现在仍然是美丽的乡村,”苏珊随后说道。“在100年后或更长时间后也将是这样。知道有些东西永不改变真是好。”
这时候,他们恰好经过一个警官,他正在一个小公园里对着一群年轻黑人说话。有个男孩拿着一个篮球。他们看起来都很害怕,仿佛在星期天早上投篮是某种违法行为,而他们正好被抓个正着。比尔也注意到黑斯廷斯是如何理解这个场景的。
“是的,”黑斯廷斯说,“有些东西确实永不改变。”
前往亚特兰大北部迂回曲折的路途花了他们足足40分钟,等他们接近收容所所在的街道时,大个子比尔注意到,这段旅程已让苏珊筋疲力竭。她的头像花茎一样垂着。在风中晃动。
“就到了。”他说道,转弯穿过一个安静无人的十字路口。
“就像一个梦,比尔。”她抬起眼,低声说。 “呆在过去……让你以为未来永远不会到来……永远不会是你以为的样子……”
比尔给了她一个勇敢的微笑。他原本希望止痛药的效力能支持她到达收容所。他从自己的个人空间里拿出了所有的处方药,给苏珊的是他能找到的最强效的。现在看起来,止痛药的效力正在消失。他按下了加速器。
正在那时,仪表盘上一盏红色警告灯开始闪烁,那原本可能是油表或者温度表。但在那个时候都不是了。因为恰在此刻,他们三人身上带着的个人瓦尼埃警报器像小鸟鸣叫一样,开始一致地轻声敲响。
“哦!”苏珊·克莱斯蒂叫出声来,一只瘦瘦的手放在手镯上面,一扭,马上就把警报器关了。
迅速而又尽可能地小心,大个子比尔把庞大的旅行车停在人行道边一棵高大的山楂树的树阴里。他们现在离市中心更近了。街对面一家室内电影院正在放映星期天日场的《桂河大桥》,已经有一些孩子挤在入口处,推来搡去闹个不休。
“那是干什么用的?”黑斯廷斯问道,身子前倾。指着仪表盘。
“那是菲尔事件后我装在车里的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