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一个男人的模糊剪影,他个子相当小,带着一个手提箱。他一直在观察这个与外界隔离的环境,无疑,那辆出租车是送他到这里的。
出租车。他乘出租车到这里!大个子比尔感到胃的深处警告性地拧了起来。令他恶心。
“哈罗。”大个子比尔说。
“你是奈兰医生吗?”带手提箱的男人转过身问。他在一张纸上查了查。那显然是一组如何到达柳屋的指示。
出租车司机打了个哈欠,朝他们挥挥手,然后沿着那条回亚特兰大的安静小道开走了。
“叫我比尔吧。”大个子比尔说,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很随意,他为来客拉住门。“进来吧。”
他暗暗地扫视着街道。柳屋坐落在一条长满云杉和山胡桃树的僻静小道的尽头。这里曾是一个旧种植园的一部分,将——25年后——变成亚特兰大西北部的一个安静郊区。即使这样,引起当地人的怀疑仍是不允许的。大个子比尔最近曾不止一次溜出去。他可不想冒着让学院大怒的风险再来一次。他相当喜欢自己的工作。
陌生人警觉地跨进大厅。在楼梯的最上面。埃玛·彼查姆珀停了一下,以便能看清他。
“我的名字是黑斯廷斯,”他说,“皮尔斯·黑斯廷斯。”
这个男人唯一的财物是那个真皮手提箱。这是去20世纪旅行的人所必需的装备。他穿着黄褐色的棉布裤子。蓝色的运动衬衫。浅灰色的开襟羊毛衫。他的服装和这个年代很相称,只是不合季节。不过。瓦尼埃学院宁愿让人觉得古怪,也不会降格以求,违背时间旅行定律——更不用说引起玛丽埃塔居民的好奇心了。他还算得体。这点最要紧。
但是,以大个子比尔的观察。这个男人看起来显得与柳屋特别不相配:他看起来太健康了。他的金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有因为化疗药品而脱落;皮肤显得健康红润;步伐稳健,呼吸轻松,仿佛去杂货店闲逛了一圈,此刻刚回来似的。
大个子比尔提醒自己:而且他是乘出租车来这里的!这个男人已经与当地人混在一起了……
“欢迎来到柳屋,”大个子比尔说,“希望你到玛丽埃塔的旅途愉快。”
“考虑到我来这里的原因,”皮尔斯·黑斯廷斯说,“我想还算好吧。”
大个子比尔不喜欢那种言外之意。
楼上有人动作迟缓地四处走动,橡木地板吱嘎作响。柳屋的房客极少在10点钟以前起床,不管是什么日子。还有极少几个从不起床。
比尔侧耳倾听正头顶上方卧室的动静。他辨出了埃玛·彼查姆珀照料苏珊·克雷斯蒂博士时的轻柔脚步声。
学院已经知道苏珊·克雷斯蒂恰好要在今天离开柳屋吗?他们已经掌握了办法,能将时间流下游的某人精确定位到确定的时间点?
“让我们进去吧。”大个子比尔提议,粗大的手臂指向洒满阳光的起居室。
皮尔斯·黑斯廷斯满不在乎地走进宽敞、通风的起居室,那里放着12张椅子,那些茶几和一张巨大的粉红色大理石咖啡桌上都堆着杂志。他放下手提箱,不等大个子比尔开口,就从衬衫下面拿出一个大奖章。它很像一个普通的圣克里斯托夫奖章:椭圆形,10美分硬币大小,就和真实世界里的任何奖章一样乏味。
“他们告诉我,你会首先要看我的节点警报器,”他说。“给。”
比尔只是扫了它一眼。他对奖章没有什么兴趣,更感兴趣的是带着奖章的人。他说:“它看上去挺好。”
黑斯廷斯的警报器嵌在圣克里斯托夫奖章背面的一片微型芯片里。对身旁任何瓦尼埃节点的聚合敏感地作出反应。虽然1958年的亚特兰大相对平静无事,但是附近可能有重要的节点在聚合时,所有的旅客必须心里有数。虽然过去能够容忍来自未来的游客。但有些线是克罗诺斯王所不允许逾越的,有可靠的屏障保护着历史的关键时刻,那可能是人、地方或者事情。
这就是他们要让柳屋远离亚特兰大的原因,在这个地方。21世纪的晚期病人不会受到任何瓦尼埃节点的影响。杂志、收音机和电视,虽然很原始。但对于柳屋人来说已足够了。
“你吃过了吗?”大个子比尔问。他听到埃玛·彼查姆珀正在下楼梯。
“没有。”黑斯廷斯说。“我不饿,谢谢。”
“别的人很快就要吃早餐了。来点咖啡怎么样?那可是真货。”
从苏珊·克雷斯蒂的房间里。传来一个妇女哀伤的歌声,声音低低的、沙沙的。她在自己的高保真唱机上放了一张唱片,音量很低地放着。佩茜·克莱恩是她永远的最爱。
“不了,谢谢。”皮尔斯·黑斯廷斯说。
他转头看窗,窗子朝着街,街那边是宽阔的草地。最近的房子——其实是一个小农场——在东面几百米远处,正是学院所喜欢的。
埃玛·彼查姆珀拿着空盘子回来了。
“埃玛,我们只要咖啡。”大个子比尔说。
“这位先生要吃早餐吗?”
“不要。”皮尔斯·黑斯廷斯相当粗暴地说。
埃玛·彼查姆珀知道自己在屋里的地位,她可不单单是一个仆人,凡事她都有自己的主张。
“如果他们是即时把你向下游转移的。那么你就错过了你的早餐。事实就是这样。”
黑斯廷斯转过身:“我说过我不饿。”
“没必要嚷嚷,”这个女人回答,“一个人应该享用一顿好早饭,特别是在这里。”埃玛·彼查姆珀退回厨房。楼上继续传来轻柔的音乐。
“她是黑人。”黑斯廷斯说,紧紧盯着大个子比尔。
“我知道。”大个子比尔说。
“他们没告诉我,你这里有黑人仆人。”
“她是一个实习生,不是仆人。”比尔说,“她在这里训练。我们这里经常有当地人来访。这样有助于让我们看起来与这里相配。”
“我不会让一个黑人妇女为我服务,”新来的男人粗暴地说,“就是这样。”
第二章
比尔以前看到过这种反应,这可能是向时间下游旅行带来的震惊。甚至他自己也受过这种痛苦——迷惑感,完全的陌生感,因为到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时代,一个明显不属于他的时代。
然而,这个皮尔斯·黑斯廷斯身上有些特别的东西。尽管大个子比尔以他那强化了的本能绞尽脑汁,但他仍不能很明白地指出那是什么东西。
“我需要看你的介绍信,”大个子比尔说,“我们没想到你会来,事先学院什么资料都没送过来。”
黑斯廷斯作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似乎直接从虚空里拉出了一个塑料剪贴板。它以前被塞在这个男人看不见的个人亚空间区域里。比尔猜想他其余的财物也在那里:拿着的那个手提箱只是摆个样子。
大个子比尔研究着那张生命记录卡,黑斯廷斯则继续打量思索着窗外的古怪世界——八哥,山胡桃树林里的啾啾鸟叫,凉爽的6月早晨。光这些东西,对一个来自21世纪晚期的人来说就够怪的了,那里6月不像6月,那里没有八哥。
不过,比尔面前的这个男人与生命记录卡上描述的男人看起来并不相符。但是如果诊断真是正确的,那么皮尔斯·黑斯廷斯当然确实该来柳屋。
那张记录卡将皮尔斯·黑斯廷斯描述成——就像柳屋别的晚期病人一样——一个有着伟大科学成就的人,他是芝加哥大学的植物学家。然而,这个男人成了他那个时代四处弥漫的基因噩梦的牺牲品,并被诊断为晚期。这就是他被送到柳屋来的原因。
让大个子比尔不安的是,皮尔斯·黑斯廷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病人。而且,从来没有到达者从大门那里搭出租车,大门藏在玛丽埃塔西面几英里外的一个农场里,就在那里,阿巴拉契亚丘陵开始变成田纳西的座座高山。
“是怎么发生的?”大个子比尔问,将剪贴板还给他。
黑斯廷斯耸了耸肩,把剪贴板扔回亚空间:“肯尼迪以为,既然战争结束了,那么派一支联合国队伍去刚果的沙丘是个好主意,看看我们能否让雨林重生。”
“我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大个子比尔评论道。
“已经结束了,”黑斯廷斯说,“但是非洲白人让收容中心和破陋小镇都浸透了多功能战术病毒。我们整支队伍都感染了或者这种或者那种病毒。”
他没有进一步详谈。大个子比尔能推测出来,黑斯廷斯的其余队友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时间下游某个像柳屋这样的歇脚地里,等候死亡。
根据生命记录卡所说,皮尔斯·黑斯廷斯最多只有6个星期好活了,然后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会在一次剧烈的痉挛里溶解。黑斯廷斯感染的恶魔是一个生物工程造就的纳米机器人,它能自我复制。而且效率高得可怕,它唯一的功能是:寻找骨髓线粒体里的RNA复制子。并改变让细胞壁有弹性的联结信息。它们改写细胞质的代码,于是新细胞里就会有一个自毁程序。纳米机器人还有一个巧妙的休眠程序。这样它们就能躲过巨噬细胞,或者躲过时间上游的医生用来对付黑斯廷斯体内恶疾的别的纳米机器人。黑斯廷斯的身体里。有一个生产微型神风特攻队飞行员们的工厂,这个工厂只有在他停机的时候才会关闭。
大个子比尔以前在别的病人身上也见过类似的状况,他们都已在很久前就离开了柳屋。如果生命记录卡上所说的是真的,那么黑斯廷斯实际上正在解体。这将不会是愉快的死法——对旁观者或者黑斯廷斯本人都一样。
不过,黑斯廷斯来的时间真太不合适了。让大个子比尔更加不安的是,通常他们事先都会收到某种警告。学院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管理时间旅行。关于到达者,有全套的规定,但是对于黑斯廷斯,学院一条都没有遵守。
这让柳屋的舍监非常不安。
第三章
楼上有人在浴缸里把水搅得哗哗响。比尔意识到,那可能是菲尔·克莱默,这个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总是纵情享受晨浴,是柳屋极少数几个能自己走进浴室的房客之一。
埃玛打开了通往主餐厅的双层门。桌旁只安排了5个人的座位,因为柳屋的绝大多数房客都没法离开他们的床。
埃玛·彼查姆珀两臂交叉在胸前,宣布道:“你们最好在东西冷掉前吃掉。”她对着新来的男人说,“除非这不合你的口味。”
“那是什么?”他瞪着桌上的食物问。
“鸡蛋,熏肉,橘子汁和咖啡。如果你不喜欢。告诉我你要吃的东西,我来搞定。厨房里没有的东西。我个人空间里会有。”
皮尔斯·黑斯廷斯瞪着桌子,大个子比尔观察着这个男人的反应。这些食物里的胆固醇和动物脂肪含量比一个人一辈子应当的消耗量都大,更不用说在一顿饭里吃完。不过作为舍监,大个子比尔尽他所能地让他的病人生活轻松。每一餐都当做最后一餐来对待,每个房客都被伺候得好好的。
黑斯廷斯绕着桌子走,活像一只在接近可疑兽尸的动物。
埃玛从旁边慢慢靠近大个子比尔,低声道:“你对这件事都知道些什么?”
“毫无头绪。”他告诉她,“你去照顾苏珊,并告诉菲尔我们来了一个新人。”
埃玛点点头,然后走了。
楼上古旧的留声机发出的忧伤歌声。像悦耳的小溪一样顺着楼梯流下来。黑斯廷斯的浅蓝色眼睛扫视着天花板,寻找音乐源头。
“那是谁?”他问。
“苏珊·克莱斯蒂,”大个子比尔说,“她是我们的一个房客。”
“我指的是音乐。”他很不耐烦地说。
“佩茜·克莱恩。”大个子比尔看到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开始滔滔不绝,“她是一个乡村歌手。苏珊因为她而选择了柳屋。她还喜欢埃尔维,但他现在在西德。一个月前我们去了格雷斯兰——”
大个子比尔突然中断了高谈阔论。他虽然很外向。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告诉他,谈论他的“外出”可不好。离开屋子出门旅行。是会让远在时间上游的瓦尼埃人大皱眉头的。而且,不只一个舍监为了这些旅行而丢了工作。
不过,从黑斯廷斯的表情来看。他对格雷斯兰或者谁是埃尔维斯一无所知。事实上,黑斯廷斯看起来没有认出苏珊·克莱斯蒂的名字。几乎所有的上游人都知道这个科学家,她找出了宇宙中所有“隐藏着的”物质所在,这为她赢得了诺贝尔奖。不幸的是,1个月以后在海牙,一个不负责任的情人的吻让她感染了新发现的HIV-4型病毒,这种病毒当时已横扫了整个西欧。6个月后,苏珊·克莱斯蒂成为柳屋的一名住户。
新的到达者把注意力转回到早餐桌。大个子比尔密切观察着他。
“你们怎么能忍受这里的生活?”
“这里有它自己的价值。你得习惯它。”这时,刚刚洗完澡的菲尔·克莱默穿着浴袍和拖鞋,拄着一根金头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下楼梯。看着菲尔·克莱默的神色,大个子比尔知道埃玛已对他警告过这位新到达者。他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还没干。
“菲尔。”大个子比尔介绍道,“这位是皮尔斯·黑斯廷斯。黑斯廷斯博士刚刚到。”比尔又转向黑斯廷斯,介绍说:“这位是菲尔·克莱默博士。他过去在瓦尼埃学院与吉恩一起工作。”
在无法阻挡的癌症开始占领他的肝和肾之前,菲尔·克莱默博士是那种爱交朋友的人。现在。他也努力显得相当泰然自若,用一种贵族式的优雅倚在拐杖上。
菲尔·克莱默握着新来者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他的话音嘶哑而深沉,清晨时他的嗓音一向如此。
但是,菲尔·克莱默也知道一些时间流协议的内容,任何不宣而至的到达者都是担心的理由——特别当他们所有人都认为那天有人要离去时。一个离去者已够他们对付的了,一个到达者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除非是学院在搞什么名堂,比尔提醒自己。而且他知道菲尔也看到了这点。
“你又遇到了麻烦,还是什么?”当菲尔经过比尔身边,走向自己常坐的位置时这样说。
新来的男人看着菲尔·克莱默长满斑点的脸。然后抬头看着管理柳屋的红头发巨人。
菲尔问:“什么麻烦?”
“没事。”大个子比尔说,他伸手去拿咖啡壶,为那位将死的数学家倒了热气腾腾的一杯,“来,菲尔。喝点咖啡。”
大个子比尔放下咖啡壶,面对着黑斯廷斯。
“我要对你实话实说,皮尔斯。对我们来说,这是尴尬的时候。”大个子比尔解释道,“没人告诉我们你要来,而且今天我们有一个小小……任务要执行,恐怕是一个令人哀伤的任务。”
菲尔·克莱默开始自己动手,吃了一点点鸡蛋和熏肉。他的眼睛闪着那种只有每天服用内腓肽止痛片的病人才会有的特殊的光。
“这是苏珊·克莱斯蒂在柳屋的最后一天。”比尔继续说,“我们要开车送她去亚特兰大的收容所。当然,这里欢迎你,但是埃玛需要一点时间为你准备好一个房间。通常学院会警告我们——”
“这里是他们唯一开放的时间。”黑斯廷斯回答。
菲尔·克莱默从盘子里抬起头:“另外11所房子怎么了?”
“不是1958年的佐治亚就是1893年的西雅图。其他别的房子都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