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他背着两个人的行李。“重极了。”
“我来帮你吧。”
他把裤带拉得啪啪作响。“哈!我还挺得住——你应该见识见识我背镐头和财宝的样子!”曼诺尔坡脸涨得通红,开始气喘嘘嘘了。我们徒步穿过平坦的树林,避免了许多岩石和沟壑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岩质物的不稳定迫使我们从一个沟壑的一侧爬上去,然后睁大眼睛,振臂奋起,滑向另一个沟壑的一侧。确实,也正是因为这些沟壑的阻挡我们才撇下我的柴油发动机汽车。
我们又爬过了一道沟。参天松树正滴答着树脂。树影黑郁幽深,把我置于一种阴郁中使我想起我做的梦——我想知道书怪是否能把这些树附上万能的力量,将其连根拔起。我又想蒙尼衣,我的对手,他曾写过住在斯得地罗东南部附近坑道中的庞大野兽。据他们说,看了井中一有踪迹,那个野兽便会马上现影。一巳成形,它便会把陷入巨砾中的探矿者们解救出来;救出所有人之后,它便会消退或成元素状。我希望书怪不要像我噩梦中的怪物而像蒙尼衣描写的怪物那样仁慈、善良。这一想法令我鼓起了勇气。
但天气很冷,冷得出奇,因为在阳光普照的沟壑中时我们还热得难受。“当然,”我说“这里空气稀薄,并不与外界隔绝。”
走在前面的曼诺尔坡点头道,“你能解释空气变化,你能分析一下书怪吗?”
我凝视着那一捆帐篷柱,当他走路时柱子的影子随着他毛茸茸的小腿的走动一跳一跳的。“书怪是我们文明时代的一种现象。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
“他的生长、他的贪得无厌。斯戴文先生你或许会想他如同一本书般的简单因为他读书。我告诉你并非如此;有一个地方那里有过多的书。一种文字癌症,你懂吗?”
“你们山地人就像书。”
“噢,我们永远不会有太多的书。艾托吉亚经历得不多;我们酒喝得不多,不像你们世故的城里人,一个人干了几小时的重活、挖金子、套野兽,无论是什么,在这之后需要一本书来丰富他的灵魂。当然,也不排除迷信。我们控制它的发展。”
“但你所说的——关于书和癌症——听起来像迷信。”
曼诺尔坡停下,转过身来,冲我笑了笑,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从他红红脸颊上淌下的汗水,“那不是迷信,是一种现象。现在休息一下,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接近晌午时,我们爬上了一条阶梯形的石灰岩路;这片山地的大部分突出高地都覆盖着含化石的灰白色石头。天气又暖了起来,天空瓦蓝,我几乎想脱下夹克衫了。有一个床式形成物似乎通向一堵墙,我们顺着这座墙走了半个小时。在这个床形物的右侧是处于两峭壁间的一条裂缝,我以为曼诺尔坡要爬过这条裂缝,但他却转身向床形物走去。
我们爬上了床形物,虽然我想象不出它除了把我们带到一堵墙之外还会有什么用途。我竭力告诉曼诺尔坡我不会爬墙,但我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床形物的尽头是一块光滑、弧形的类似床头板的东西,有二米高。自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床形物并非紧贴着那座墙,它们之间有一块空间。“过来,”曼诺尔坡说;然后他卸下两件包裹,把它们放在石灰石上。他抓住石头床头板似的东西,向上一跃,把脚趾插到缝隙中便爬上了墙头。
我学他的样子,我得用尽全力由于我的魁梧身材,(虽然不胖),并对(这个)海拔高度很不习惯。
我看到了书怪。
书怪呆在洞口处,坐在花岗岩宝座上,赤身裸体。他的面孔很平常——两眼间挺着一个大鼻子,方下巴,稀疏的黑发错落有序地梳成了偏分。他的胸肌发达,胳臂巨大,尽管看起来由于不常用而显得无力。他的皮肤很怪,——从上往下,皮肤颜色逐渐变浅;他的面部是褐色的,胸部是像北爱尔兰人那种桔红色的,而腹部则比石灰石还要苍白——一种没人色的,可怕的苍白,这种苍白会使一个不懂得科学客观性的人心中产生极大反响。书怪的腰部似乎跟他的王座融为一体——没有支撑身体的腿股、臀。据传说,他的身体延展到石座底下的物质之中,而且很可能深入地下数米之深。
在洞口处周围是一片空地,阳光普照,那里堆积着几十甚至几百本书,很零乱,其中许多书被坏天气和昆虫弄坏了,如同一个图书馆废墟,它的大理石柱子和破本书架都已成灰,柔软腐坏的东西能维持生命。曼诺尔坡咧嘴笑了然后便跳了下去,从上到下足有五米高,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他要做什么的话,我一定会以为他疯了呢。但他双膝着地,书籍承接了他的体重。
他站起来,示意我也跳下去,我照办了。我落在了一堆《修辞大百科全书》上,虽然我跳下来的姿势不如我向导的优美;我向前倒去。书很潮湿,我弄破了一个书皮。曼诺尔坡哈哈大笑扶我站了起来。
我们走过一堆堆烂纸来到书怪面前;他一直在观察我们,我的心蹦蹦直跳,同时我又温习了一遍我准备问他的那些问题。距书怪大约五米远时,曼诺尔坡抓住我的手腕,拦住了我,他把那张灰白色的带蒜味的脸贴进我说。“书怪也动。但他去过的其他地方并不重要;他总是在这。不要写你在这儿发现了他。”
“你记住我的话。”他咕哝着拉着我往前走。我们在书怪脚下停住,那里放着几卷书,打开放的,似乎已读了一部分。
书怪看着我们,我意识到没带笔记本,那么就不能记下我们的谈话。常识使我回去从我们的行李堆里拿出笔记本;但我几乎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意识到在百年科学的大事年表中很快就会有我的位置了。“我叫嘉洛莫·斯戴文。”我说,但我原准备的自夸和吹嘘的言语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斯戴文,”书怪说,他的声音清晰响彻,似乎是冰质的发音器,“我读过你的作品。现在这是一种风尚,崇尚分析而忽略精神。”
“这么说你读过斯罗吉尔和他的流派?”我突然感到很困倦。人们听说过农民为在困苦生活中求得生存而累断了腰;为了说话我也只好甘愿受训,“我书中的文章是对自然哲学的有力的辩护。”
“你把你的书带来了吗?”
“没有。”我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得不太清楚。
“我带了。”曼诺尔坡说道,他拿出了藏在裤袋里的一本小册子交给了书怪。
当书怪接过书时,我注意到他苍白的胳膊不像是由肌肉组成,倒像是石头;传说是真的,他的食物是地球上的非有机物。因为在他的指节处有些细小的裂缝,而在他的长指甲下有青苔的绿点。他开始阅读,如饥似渴地,在他翻书的时候,两眉间的三角区时而上抬,时而下落。
书怪边读书边和我们俩交谈,在这里我不想记下谈话的内容,因为那是一种梦境般、情绪化的东西,或许受大脑中利迷克系统的引导,尽管我们的谈话可以用符号调节,但我仍不确信不用语言。这些符号是手势;关于书怪是探矿者的传说是真的;他跟曼诺尔坡有相同的微笑、皱眉、啼嘘、耸肩,突然看看天的举动以及通过操纵手指和大拇指发出微妙声音的方式。但他们也有其他的交流方式,我觉得曼诺尔坡与书怪则通过脚下石灰石的振动来交流;这是一种水手用的符号,尽管我无法释义。我记得当时还寻找出动的意思和黑甲虫在书上爬过的痕迹的含义,但现在我却觉得这种寻觅是多么荒诞。
无论如何谈话在礼貌的气氛中开始了;书怪很高兴接受了我的用布绑着的廉价文集。当我有勇气时,我提了一些问题——我不明确是否我用的是我所写过的壮丽的言语或者干脆是任何的语言——去证实我所听到过的神秘的传闻。
书怪回答说一切属实;他根据书中的启发创造了自己的形象;他用石头当材料因为它们随手可得,到处可见;他发现生物书籍尤其实用(因为他可能按照细胞组织的照片来为自己造形,而不是在艺术家的代表作中找到的雕塑或绘画,他们虽然赏心说目,但缺少科学的整体性:薄膜、血管、肌肉组织、神经和器官)。书怪又向我展示了山地人的神秘传闻是多么迂腐,他的身体可以延伸至上千米而不止几米。事实上,如同一棵树可以扎根于大地一样,他已把自己扩展至漫山遍野,我和曼诺尔坡刚才穿过的沟壑是书怪用来获取石块的渠道。最后,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读了那么多非科学性的书籍——神学、喜剧、戏剧、小说和游记——他回答说血肉并不能构成完整的人,需要信念和梦想来促使他精神活跃。
正在那时书怪拒绝和我继续谈话,而只和曼诺尔坡交谈。他们谈话的题目和我们自己的无关,讨论了书怪的阅读材料;突然他们争执了起来,完全把我撇在了一边。我很失望采访就此结束,我一屁股坐在厚厚的,书页折角的微积分书上,尽量不理会他们的争论。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是他们的谈论中心,书怪想把我留在他的石灰石洞中;曼诺尔坡不同意;他说我是一个善良慷慨的人,并不像大多城里人那样懦弱,易犯错误。而且我已经发誓不把这个地方透露出去。这时书怪勃然大怒,棕色的脸变得铁青几乎和石头一个颜色。他告诉曼诺尔坡我是一个愚蠢的淘金者;难道他不明白我会写本关于书怪的书而把整个地球搞个天翻地覆?书怪的意思很明确,我将永远成为他的囚徒。
这时曼诺尔坡打了个模糊的手势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再也不会送书来。
书怪笑了,说即使是所有的山地人钻到床下吓得发抖,不再给他带书他仍就可从其他途径搞到书。
“那我们走!”曼诺尔坡喊道。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但我像被催眠了似的仍一动不动。“斯戴文,快走!”他虽胖点但很强壮,开始从背后拖我走;我的脚跟弄碎了从书中掉出的发黄虫蛀的书页。
这时我回过神来,让曼诺尔坡松开我,我们一起跑到床头的石头墙:“凸口,用凸口,”说着,他便飞快把脚趾伸进小洞里爬上了墙,落下的尘土扬了我一脸。
“快!”他爬到墙顶时冲我说。
“为什么?”我开始登墙,把手指伸到距头很近的凸口处,跃起来离开满是书籍的地面,但手指的刮痛又使我跌回地面上。
“快!快!”
我又试了一次,但又失败了,“我做不了。”
书怪大笑,笑声猛烈地回荡在石灰石的墙壁间。
“斯戴文!”曼诺尔坡张大了嘴,指着我的脚。
我看了看——一只石灰石胳膊正扬起来伸近我的右脚,把一册四大喜剧拨到了一边。我用脚踢掉那个大拇指。
我的心嘣嘣直跳,我抬起头。我的向导不见了。“曼诺尔坡!”我大喊,边喊边用脚踢石灰石胳膊,它已抬到胳膊肘处并渐渐慢慢移向我的腿。我把它的食指指关节踢碎了。
“斯戴文,”曼诺尔坡又回来了,递下一条绳子,我把它拉近,紧紧抓住,希望它把我拉上去,我猜想———他喊道,“爬上来!”
另一只石灰拳头向我的腿袭过来。只需几秒钟我就和曼诺尔坡在一起了。
“把包袱扔了!”他尖叫着,我抓住我的笔记本,撇下那些气压计、昆虫和土壤标本、温度计。他往前跑,几乎已经到了床形物的边上了。
我跑下石灰石台阶。现在并不仅仅是手臂还有身体——从裂缝中穿出石雕塑在他的脚处和大地连在了一起向我们袭来;它们不能行走;他们不能脱离书怪,就像一个人的手不能离开身体自由活动。有很多这样的石头人,我们本可以被抓住,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多了,但我们找到了大粗棒当武器;我们边跑边挥动棍棒,打断那些手指。有一次我敲碎了一个完美女士的头,我很高兴由于我的科学训练对于毁损这样一件杰作我也一点也不后悔。
“他们是书中的人物,不是吗?”我说,因为我清楚地看到皮龙·斯戴曼、骄傲的娼妓,杰尔百特招着手向我走来,穿着尖顶靴和过时的上衣。
“还不止这些!”曼诺尔坡打断了一个老人的手,“理想化,拟人化的理想!快跑!”他向前冲去,我跟着他。“他看到的每一个人都用到自己身上!”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好像跑过一个艺术长廊,其中挤满了过多的移动塑像。但,一旦通过了这些石灰石物,突然其数量就变得少多了。
到达第一个沟壑时我停了下来。沟里不再空荡而是装满了石头和岩块,上下晃动着如同孵化了般;有时会形成身体的各部——胳膊、头脚,又灰又深——然后立即消失了。
我丢下木棒,颤抖着。
“跟上来!”曼诺尔坡拉住我;我反对。他放开我,跑过沟壑中的骚乱;他安全到了另一边,“跟上来!”
我跟了上来,害怕极了;但那些下巴,忽隐忽现,膝盖、手腕、骷髅、没有骨头的肉,摸起来感觉如同移动的沙子。我通过了。
“他不能形成得太快,几乎是不可能。”曼诺尔坡解释说,他颤抖得好像要爆炸似的。“跟上来!”
我们向前跑着,不停地跑,穿过森林,跨过更多的沟壑,渐渐地沙子和碎石消退了,肢体部分也变得越来越原始,灰白阴沉,如同原形质,就像当我们进化时,我颠倒过来看进化史,用论据来解决我们时代的争端。
当我们看到曼诺尔坡雕像时,我们在距我车子100米的森林里,这是个胜过真人的更年轻、较弱的雕塑;强壮、留着胡子,他斜靠在一棵树上,自豪,双臂交叉,并不凝视我们而是望着幽深的森林。他站着一动不动。
“不。”我刚要举棒粉碎这个塑像,曼诺尔坡一把抓住了我。
“干什么?”
“不要毁了它。”然后他便抚摸这个塑像,赞美它。他拍了拍头骨,听起来声音很硬,“非常英俊,是不是?”他看了看我,雕像把它拦腰抱住,紧紧抓住了他。
真人曼诺尔坡看起来很惊奇;他挣扎着,但雕像把他抓得很紧。过了一会儿他说,“噢,往前走,斯戴文。书怪很快就会疲乏,往前走。”
“曼诺尔坡……”我说;然后我跑开了,来到停在森林另一边的车上。
有什么东西从地里长出来;灰乎乎的,一个巨人,他的卵形的脸好像无限大。他半个身子从腰往下埋在黄草底下,他的粗糙的手正伸向我座位的底环。我没有等着看这块石头究竟能形成什么样的人;我开始挥动我的木棒猛击它;我先打掉了它的胳膊,然后是头,接着我开始毁掉它的躯干。这个雕像好像由于没成形显得尤其脆弱。
我爬到了我的座位上。
两星期后,我完成了我的初稿;现在已准备完毕可以送到卡外斯基,他是《自然哲学论坛》的主编。在稿件中我尽量在描写书怪,包括它的历史和它与山地人尤其与艾多吉亚村民的传统关系,我也仔细考虑了他通过添加细胞于机体的机械理论、他的新陈代谢,以及他可能患的疾病。这是一篇完整、论据充足的论文。
但手稿仍放在我的桌上,用绳捆着放了三天。我不能确定是发表了它还是毁了它。因为我理解为什么书怪会怕我——他料想到我会写这篇论文,他知道他将最终读到它。他的本性促使他在石头中发现他所读的;他实现了,用雕塑的方式表现出他所读到的人物。由于读到了自己,他必须用石头创造一个自己的翻版。
他怕这点;他怕自己将被卷入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