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 点我还没让家政机器人做饭,等着丈夫通知他是否回家。我站在窗口,
从204 层楼的高度向远处眺望。又红又大的夕阳正慢慢坠过地平线,然后把晚霞
也逐渐拖进黑暗。街灯亮了,街上跳荡流动着车灯之河。一天又过去了,与昨天
和前天完全雷同的一天。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亓玉出现在屏幕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正是
我认识夏侯无极的年龄。短发,低领T 恤,胸脯极丰满,眼窝较深,带着维族姑
娘的特征(她母亲是维族人),嘴巴显得过大,但一口洁白整齐的白牙弥补了这
个缺陷。亓玉算不上绝顶的美女,但所谓少年无丑妇,她浑身散发着年轻的魅力,
散发着性感和艳色。
亓玉得体地微笑着:“师母,夏候老师让我通知你,他今天又不能回家了。
离你的生日只余下10天,但愿这次试验不再失败。”
“你也陪他加班吗?”
“对。”
我叹息一声:“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但实际上,我对那件礼物并没有
热望。”
半年前,丈夫宣布,为了庆祝我的50岁生日,他要在他的“超高压实验中心”
里为我造出一颗世界上最大的钻石,要超过3106。9克拉的世界第一钻,并以我的
名字命名为“真如钻石”,可惜他一连失败了四次。亓玉说:“不,我们要尽力
把它造出来,这一次有可能成功的。”
我没有再劝,明知劝也无用:“好吧,逼他晚上早点休息,他今年已经58岁
啦。”
“放心吧。”
“58岁啦,我知道他的精力很旺盛,但毕竟岁数不饶人。”
“我知道。”
“劝他节制一点。”
亓玉没有说话,点点头,从屏幕上隐去。
我没有费心做晚饭,让家政机器人冲了一杯牛奶咖啡,随便对付一顿。
我的一生是为别人活的,为丈夫,为女儿。如今女儿远在澳大利亚上学,丈
夫常常夜不归宿。孤身一人,我总是提不起生活的兴趣。丈夫58岁了,在学术研
究上丝毫没停步。超高压实验中心离这幢大楼仅3 公里,丈夫在那儿有一间小卧
室,通霄加班时他常在那儿住宿。他今晚会睡在那张加宽的单人床上,而且多半
会紧紧搂着亓玉。我对这一点太清楚啦!
其实丈夫算不上一个好色之徒,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好色之徒。丈夫是一
个天才,但他的才能常常需要年轻女人的激情之火去点燃,这真是一种奇特的癖
好。25年来,他的身边是走马灯般的年轻女人,先是我,再是小秦、小林、小白。。。。。。
现在则是25岁的亓玉。
25年来,我从未干涉他的私生活。如果让他的天才因缺乏灌溉而枯萎,那比
杀了他更残忍。但我知道他的所有私情。他和亓玉也知道我知道。我同样知道他
们知道我知道。。。。。。。
我苦笑一声,停止了这样的文字循环游戏。我发现即使再简单明晰的判断或
叙述,在进行了上面的多重堆砌后,也会很快失去意义。也许,这在某种程度上
代表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丈夫的“超高压实验中心”,其科研实力在世界上遥遥领先。我从未真正了
解那里是干什么的,我去参观过,但一个文科出身的女人不能深入地了解它。丈
夫曾笑言,我和他的生活基本是“不同相”的,分属两个异次元的世界,我想他
说的并非完全是笑话。我只知道,这个实验中心能使用世界上的任何办法,如微
型核聚变,来获得极高的压力,甚至达到宇宙大爆炸仅仅几个滴答后的极端高压
(一个滴答是10…34 秒)。要这样的高压做什么?我不甚清楚,我只知道它的一
个次要用处是制取人造钻石。
钻石,七彩闪烁的宝物,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创造。它产生于地幔岩浆的高温
高压中,藏身于因岩浆爆发而形成的管状金伯利岩矿脉里。钻石的成份其实是普
通的碳元素,与软石墨和黑煤是一样的。但经过地狱之火的锻冶,它变成了自然
界中最硬、折光率最大、色散性最好的矿物。钻石晶莹澄彻,其品位高低是以它
的“色”来划分的。95色以上的无色微蓝钻石称为白钻,最为昂贵,黄色的次之,
其它颜色的钻石较少。据报道,世界上有三颗著名的黑钻石,最大的一块叫林布
兰钻石,125 克拉,原是珠宝商人弃之不用的废物,后来一位有心人——荷兰珠
宝师富力克。范纳斯——以数年精力把它琢磨出来,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物。
钻石也可以人造,这也有数百年历史了。原料是极普通的石墨,甚至是花生
酱,反正只要含碳元素就行。开始是制造小颗粒的工业用钻,到20世纪末已能取
得宝石级的钻石,其硬度、透明度和天然钻石相差无几。在丈夫的实验中心里,
人造钻石的制造工艺被改进到了极致,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数百克拉的95色以上
的钻石。不过他过去并不经常制作。这种自我约束是基于一个简单的原因:如果
数百克拉的钻石能从生产线上滚滚而下的话,那它的价值就等同于一个普通玻璃
球了。正像在中世纪,一面玻璃镜子就是一件宝物;拿破仑时代,一件铝制品要
与黄金等价呢。世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你扯动任一扣,都会带出你不一定愿
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丈夫从没为了出售而制造宝石级钻石,在他的内心深处,仍遵循着中国
古代圣贤的教诲:不可暴殄天物。但他同时又是一个顽固的至善主义者,就像武
侠小说中的独孤大侠,孜孜追求武学的绝境而其意并非为杀人。不过,这位夏侯
大侠的对手不是凡人,而是上帝,他发誓要比上帝干得更好。大自然中不是有一
块3106。9克拉的库里南钻石吗?那他一定要造出一块超过库里南的钻石。他不会
出售它,不会把它解开,他要把它整体琢磨成58翻(指钻石的折光面)的钻石,
送给妻子作50岁生日礼物。
在丈夫与上帝的这场赌赛中,我只是一个附带的收益者。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心中没有妻子。结婚25年来他一直深爱着我,当他在一个
又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汲取激情和灵感时仍深爱着我。也许这件无比昂贵的生日礼
物表达了他无言的赎罪。
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喜欢年轻女人,就像我喜欢读书喜欢独居一样,
只是一种生活习惯。我不忍心让他的天才之火慢慢熄灭,所以——由着他去吧。
对付了晚饭,家政机器人悄悄缩回它的角落。我打开凉台透明屋顶上的遮阳
罩,露出繁星满天的夜空。204 楼是大楼的顶层,在这儿遥望夜空,似乎繁星比
地上的灯火更近。一弯残月谦逊地隐在夜色中,晚风带着清脆的啸声从屋顶急匆
匆地滑过。
婚后我就放弃了自己的记者生涯,蜗居在这里,相夫教子,任25年的时间如
沙漏般从指缝间流失。我曾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一直到知天命之年,一缕若有若
无的怀疑才渐次而生。我爱丈夫吗?爱。我仍然愿意为丈夫贡献我的一切。我了
解丈夫吗?恐怕回答是不。在共同生活了25年后,我不敢说我能进入科学家夏候
无极的内心。
我在凉台枯坐了一个小时,回到里间。晚上干什么呢,看三维光碟和互动式
电视吗?我置买了满满一柜的光碟,足够我看50年了。但可看的东西太多,反倒
失去了兴趣。记得爷爷说过,60年前他上大学时曾组装了一台12寸的电子管电视
机,送给爸妈作礼物,这个简陋的家伙那时是上百家街坊中的唯一。每天晚饭后,
院墙内外挤满了人,眼巴巴地从人头的缝中盯着电视,直看到屏幕上映出“再见”,
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开。这种乐趣在今天再不能复现了,那么,是谁更幸福呢?
是60年前物资匮乏的爷爷一代,还是生活于高科技天堂的我们?
我在光碟柜前呆立一会儿,没有打开柜门,转回头无聊地打开电脑。在300G
的硬盘里,容纳了我和我家50年来的所有信息,从小学的作息时刻表、大学的笔
记,到我几十年的私人日记和私人文件,等等。只要回头看一看,50年的生活就
如影重现——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信息过滥就变成了噪音,面对浩如烟海
的资料,这些年来我从没静下心来回顾过。
但今天实在闲极无聊,还是回到过去徜徉一番吧,也许能拾到一些往日的乐
趣。我打开电脑中我的日记,第一页,日期是2011年3 月29日,日记上写着:
“妈妈送我一本精美的日记,爸爸说我要养成天天记日记的好习惯,一直坚持一
生。我能做到这一点吗?一生,这是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假如我能再活60年,那
就是两万多天。我能坚持下去吗?”
这一点我倒是坚持下来了,我一直坚持记日记,至今不辍,并把日记本里的
内容全复制到电脑中。我又随手点到2016年4 月14日,那年我16岁。这一天的日
记很简单:“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忘掉它。”
我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它”代表什么?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还是一件震
撼心灵的事件?我苦苦回忆,没有一点踪迹可寻。日记中没有任何暗示,任何注
解,也许16岁的我认为这一天极端重要,不可能忘却,只用在此立一个“无字碑”
即可。如果她能预知34年后的自己会彻底忘掉这件事,又该怎么想呢?我怅然地
摇摇头,又翻到2025年7 月16日。这一天我没忘,这是我与夏候无极初识的日子,
日记里这样写道:“。。。。在科学大会上采访了夏候无极和他的同事后,我常
常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这七八个风流倜傥的青年属于天界,是管理宇宙万
物自然运行的政治局常委,是一些睿智圆通、禅机高深的哲人。他们对万物赖以
运行的深层次机理十分谙熟,可以随手拈出娓娓道来。我对他们礼敬膜拜。”
其后的篇幅里,细细密密地记下了我对夏候无极的爱意。我就是从这天起坠
入爱河,万劫不复了,两个月后便是闪电般的结婚。
后面的日记却是一篇小文章,是抄自别处,还是我自己写的?我回忆片刻,
想起来了,那时我与夏候已有了往来,不过最初几次约会并不是谈情说爱,而是
由他对我,一个无缘在科学之河里畅游的平庸的女性,进行科学人文思想的启蒙。
那时我正是激情如火的花样年华,纯洁而又虔诚,对他讲述的宇宙法则感到由衷
的震撼,于是每天晚上把他的启蒙内容作了笔录。25年后再次翻看这些笔录,我
仍能感到一阵心跳——不过并不是文章本身引起的,我已经失去青年人的锐敏了。
我的心跳只是基于对当时心情的追忆。
我点开第一篇。
《宇宙热寂》1856年,德国物理学家冯。亥姆霍兹调查了科学史上哪一个预
言最令人心寒,答案是:由热力学第二定律引出的断言——宇宙在不可逆地走向
死亡。
热力学第二定律可以归结为简洁的一句话:热量只能从热的地方流向冷的地
方,决不会出现逆向过程。物理学家为描述这个过程,使用了“熵”这个物理量,
熵等于被传递的热量除以温度。宇宙中的总熵永远是增加的,某个地方的熵减必
然伴随其它地方更大的熵增。熵也可以定义为无序化的程度,所以,热力学第二
定律也可表述为:宇宙在不可逆地走向无序。
亿兆恒星(当然包括我们的太阳)把巨大的热量不停息地倾入酷寒的太空,
一去不返,这是何等壮观的不可逆过程!宇宙中所有物理活动都顺着时间箭头不
可逆转地前进,使宇宙一天天走向热平衡,走向无序化,最终的结尾便是宇宙热
寂,是宇宙的慢性死亡。罗素曾悲伧地写道:“一切时代的结晶,一切信仰,一
切灵感,都要随着宇宙的崩溃而毁灭,人类全部成就的神殿将不可避免地埋葬在
崩溃宇宙的废墟之中。”
看了这篇短文,我不由掉回时间隧道,回忆起第一次接触到这款宇宙法则时
的心情。那就像是坐在高山绝顶聆听上帝吹埙,埙声悲伧而悠长,我的心扉慢慢
洞开,心弦上拨出一个个高亢悲凉的泛音,悲凉中又包含着壮美。
我向后翻了翻,另一篇日记是“宇宙热寂”的续篇,但我已经无心细看了。
关了电脑,回到凉台上呆望着星空,一股烦闷的潜流在心底涌动,无法排解。最
后,我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坏心绪与丈夫有关,或者说与丈夫的另一个女人有关。
我苦笑着问自己,真如,你怎么啦?你早已承认了丈夫的奇特癖好,你早把“妒
忌”扔到20年前啦,难道在50岁时再把它捡回来吗?
也许,今天的情绪阴暗只是缘于更年期的失常。我一动不动,坐看星转斗移。
直到自鸣钟敲响了凌晨一点,我起身向电话走过去。电话打到实验室,无人接,
我犹豫良久,还是把电话打到那间小卧室。没有出我的所料,是亓玉接的电话,
她压低声音就:“是师母?有什么事吗?夏候老师刚刚入睡。”
我急忙说:“不要唤醒他!我没有什么事。”
谈话到这儿陷于尴尬的停顿,我想让她照顾好丈夫的休息,又觉得难以出口
:明知丈夫已休息,还打这个电话,你不正是在打扰他吗?我沉默地听着亓玉的
呼吸,义愤慢慢填到我的胸膛里。不管怎么说,我是他的妻子而亓玉只是情人啊,
而眼前的景况倒像她是妻子,我是情人。对方没有打开电话的图像功能,屏幕上
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们此刻一定相拥而卧。我慢慢地说:“亓小组,不要唤我
师母,师母把我喊老了,我们还是以姐妹相称吧。”
我想亓玉那样冰雪聪明的姑娘,一定能听出我话中的刻毒,但她至少没在声
音上显露出来,仍恭谨有加地说:“师母,没有别的事,我就挂电话了。”
听见丈夫说:“把话筒给我。”他问:“真如,有什么事?”
我歉然地说:“没什么,一时心血来潮,想问一下实验的进展。”
“已经有了重大的突破,但最后结果恐怕还需一两天才能出来,明天我又不
能回去了。”
“好的,你休息吧,注意身体,你毕竟已经58岁了。”
“好的,你也早点休息吧。”
“注意节制。”
“我知道。”
放下电话,浓重的失落感把我慢慢淹没。我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丈夫仍未归家,我也未打电话询问。第三天晚上,当我独自在摇椅上
呆望星空时,门铃响了,亓玉搀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走进来。我忙迎上去,两人合
力把他扶到床上,脱下鞋袜。丈夫勉强睁开眼睛,歉意地笑笑,又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意外,也很生气,在我记忆中,丈夫除了年轻时有过一次醉酒外,从
未这样酩酊大醉,无疑,他的这次失控与亓玉有关,也可能是两人之间有什么感
情波折。我尖刻地说:“亓小姐,难道你忘了我的嘱托?他毕竟已经是58岁的人
了,希望你不要干扰他心境的平静。”
亓玉显然不同意我的指责,但她很大度地没有反驳,只是简短地说:“夏候
老师这次醉酒是工作上的原因,我们已取得了重大突破,可惜。。。。。。一言
难尽。”
她的目光清彻坦诚,我相信了她的话,但这丝毫没使我好受一些。我苦涩地
说:“工作上有了挫折?但他为什么不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