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汇入车流。车载收音机里有个男人在给听众出题,他怂恿听众给他打电话说答案。
这是我平生第三次乘坐出租车。坐出租车对我来说,相当于富人花几千万美元乘坐航天
飞机去太空旅行。
我一边看车窗外边一边说:“小旭,我还是觉得咱们找胡敬的理由有点儿那个,不尽情
理。”
米小旭说:“欧阳,到了胡敬那儿,你不用开口,我替你说。事实上,也是我出的主意。”
我的心情比较复杂,我得承认,我想见胡敬,但我又不想以这样的理由见他,我怕他在
心里笑话我。
出租车在一座墙上挂满了空调机的楼前停下了,米小旭掏钱给司机。
“到了,下车。”米小旭对我说。
我打不开车门。
米小旭伸长胳膊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下车。
米小旭下车后指着楼说:“胡敬领导的经济研究所在这座楼的二层。”
我跟在米小旭身后上楼,楼道很静,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手里拿着文件夹。
“请问,胡敬在哪个房间?”米小旭问她。
女子指指她身后的一个门。
米小旭敲门,我在米小旭身后悄悄整了一下我的头发。
“请进。”胡敬的声音。
米小旭推开门,我看见胡静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后边。房间的四面都是书柜,书柜里
的书争先恐后向来人展示主人的博学和与众不同。
“请坐。”胡敬对我们说。他的口气就像我们经常来这个房间似的。
我和米小旭坐在胡敬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上。
米小旭大大咧咧地说:“胡敬,我们有事求你。虽然是欧阳的事,但是是我想出的主意。”
胡敬微笑着说:“我记得你从小主意就多。”
米小旭说:“你害惨了欧阳。”
“我?”胡敬惊讶地看我,“我害惨了欧阳?”
我忙说:“你别听小旭瞎说。”
米小旭打断我的话,说:“胡敬你听我说,咱们那次聚会时,我见欧阳家庭经济状况不
好,儿子今年又要上大学,我就动员她炒股。”
胡敬责怪米小旭:“你怎么能动员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人炒股?首先不能拿生活费投资
证券,其次,目前咱们的股市还不规范,庄家恶意做空、疯狂砸盘和反复洗筹的暗箱操作违
规行为并不少见。”
米小旭打断胡敬的话:“你是著名经济学家,我在你面前说股市肯定是班门弄斧。但我
的炒股实践说明,投资证券市场是可以盈利的。我想帮欧阳。”
胡敬说:“你这是帮倒忙。”
米小旭说:“本来欧阳一帆风顺,一期投资两千元,当天就盈利了。后来证券报上刊登
了你的关于银行可能调高利率的讲话,股市大跌。”
胡敬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话导致股市大跌,股市大跌导致欧阳赔了钱。
央行副行长出来说话后,股市不是已经反弹了吗?”
“可以说唯独欧阳的股票依然下跌。”米小旭说。
“你买的什么股?”胡敬问我。
“蟾蜍股份。”我说。
胡敬摇头,表示不了解这支股票。
米小旭说:“蟾蜍股份是生物科技股。欧阳损失不小,当然是对她来说。她儿子上大学的
费用本来就不够,这下雪上加霜了。”
胡敬问:“你们找我帮忙,我能做什么?”
米小旭说:“欧阳是要强的人,我说她的损失由我出,她不干。现在只有你能帮欧阳了。”
胡敬看我。
我尴尬地说:“我觉得不合适······”
米小旭说:“胡敬,你对媒体说句话是很容易的事,你只要说一句‘生物科技大有作为’,
见报后,蟾蜍股份保准涨停,你信不信?”
胡敬笑了,他说:“小旭,你这可是害我。知道《刑法》第一百八十二条的内容吗?操
纵股票价格是违法行为,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米小旭说:“这可不算操纵股票价格,你又没有投入资金,只不过说一句话。”
我说:“这么做确实不合适。小旭,算了。胡敬身为经济学家,怎么能为小学同学炒股
损失了几百元就说不负责任的话呢?”
胡敬说:“我看这样吧,欧阳,我借给你一千元钱,等你有了钱再还我。”
米小旭说:“胡敬,你明知道欧阳不会接受你的借款······”
“小旭!”我不让米小旭再说,“胡敬是好意。我很感激,尽管我确实不会借钱。”
胡敬迟疑了一下,他说:“欧阳,我决定为你犯一次错误。小旭,你得保证不向其他股
民泄露我的话。”
米小旭兴奋:“我保证。向毛主席保证。”
胡敬对我说:“明天你把蟾蜍股份卖了,把剩下的所有钱买进泥沙实业。”
“泥沙实业不是绩优股。”米小旭提醒胡敬。
“听我的没错。一周后再卖掉,欧阳应该能把损失赚回来。”胡敬说。
“谢谢你,胡敬。”我感激地说。我清楚,炒股获利最重要的莫过于获得正确的信息了。
胡敬再次提醒米小旭:“小旭,我担心你的嘴。”
米小旭说:“放心吧,我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守口如瓶。”
我看表:“我们该走了。”
我知道胡敬的时间比我们的时间含金量多多了,都是生命,却有天壤之别。
“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我还要请你们帮我一个忙。”胡敬说。
我和米小旭互相看。
胡敬说:“我在做一个课题,我正准备下去了解社会各界对开征遗产税的意见,你们可
以代表一个阶层。”
米小旭说:“美国已经废除遗产税了,可以预见,其他发达国家也会步美国后尘相继废
除遗产税,此时咱们开征遗产税,不是和国际脱轨了吗?”
胡敬问我:“欧阳,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遗产税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我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遗产税的事。”
胡敬启发我:“比如你的孩子上不起大学,开征遗产税后,就可以从富人那里拿钱设立
奖学金,使你的孩子上得起大学。富人子弟也因此不能再过不劳而获的日子。”
我说:“把富人的钱通过遗产税给穷人,不是等于让穷人过不劳而获的日子吗?”
胡敬一边点头一边记下我和米小旭说的话。
胡敬又问了我们几个问题,我和米小旭一一回答。我感到荣幸,说不定,日后胡敬写的
文章里会有我的观点。
通过和胡敬交谈,我明显意识到他属于那种洞察一切的人,和他打交道,不能有丝毫隐
瞒,不能撒谎,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会准确地发现疑点,当你还在自鸣得意蒙了
他时,他其实早已察觉,而且还装傻。
敲门声。
“请进。”胡敬说。
刚才我们在楼道里碰到的那个女子推门进来,她对胡敬说某某某现在要见胡敬,我和米
小旭吓了一跳,某某某是天天上电视的超级大人物。
我和米小旭赶紧告辞,生怕耽搁了胡敬去见某某某。
胡敬和我们握手,当他的手和我的手接触时,我得承认我确实有“一股暖流涌心头”的
感受。胡敬确实有魅力,学识、气质和言谈举止都是一流。
米小旭和我在路边等出租车。
“我送你回家。”米小旭说,“股市已经收市了。”
“我的自行车在证券公司,你送我去证券公司。”我说。
在出租车上,米小旭对我说:“明天一开盘,你就按胡敬说的,卖掉蟾蜍,买泥沙实业。”
我冲前排的司机努努嘴,向米小旭示意别当着外人说这事。米小旭点点头。
“你不买?”我问她。
“当然买!”米小旭说,“我沾你的光了。”
“你说反了,是我沾你的光。”我纠正她。
“听说外国首脑都有智囊团,我估计胡敬是咱们国家智囊团的成员。”米小旭说。
“差不多。”我同意。
“小时候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长大了差别太大了。”米小旭感慨。
“各有各的活法。”我说,“别忘了还有一句话:枪打出头鸟。”
“这倒是。”米小旭点头。
我妈自杀前的几天,她反复跟我说的就是这句“枪打出头鸟。”
我到家时,曲斌已经在家了。
“怎么样?”他劈头就问。
“还没卖。”我说。
“在涨?”他问。
“跌停了。”
“你?”曲斌瞪我。
“上午一直在涨,下午一开盘就跌停了。”
“跌停也要卖!”曲斌脸色煞白。
我把米小旭和我去见胡敬的经过告诉曲斌。
曲斌脸上有了点儿血色。
“胡敬的话很准?”曲斌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他肯定有内部信息。〃我说,“他知道咱们家的经济状况,如果没有百分之百
的把握,他不会说。”
曲斌的脸上恢复了血色。
“明天一开盘你就卖出蟾蜍股份,然后买入泥沙实业?”曲斌问我。
“对。”我说,“米小旭也要买入泥沙实业。”
“小学同学也是财富呀。”曲斌说。
“认识的人都是财富。”我说,“也可能是祸水。”
电话铃响了。
“你接吧,我去做饭。”我对曲斌说。
“今天我做饭。”曲斌往厨房走。
我拿起电话听筒。
“是曲航家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我说。
“你是曲航的什么人?”对方问我。
我心头一紧,电视剧中的一些镜头出现在我脑海里:医院或警察局给家属打电话。
“你是谁?我是曲航的母亲。”我的声音变了调。
“我是曲航的同学毕莉莉的父亲。我叫毕庶乾。”对方说。
“您好。您找我有事?”我问。我想起曲航通过毕莉莉向其父咨询蟾蜍股份的事。
“我从我女儿的书包里发现了你儿子写给她的一封信,我认为我有必要把这封信交给
你。”毕庶乾说。
“······”我说不出话来。我往厨房看,我看见曲斌正往我这边看。
“你在听?”毕庶乾问我。
“·····在听······”我说。
“如果你不反对,请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现在就把信送给你,我不进你家,我到了后
给你打电话,你出来拿。”他的口气里含有明显命令的成分。
我想起一本小说里说的,和富家女恋爱,最难过的一关是其父。
我只能告诉他我家的地址。
放下电话后,我发现曲斌已经站在我身边。
“米小旭的电话?”曲斌问我,“坏消息?”
我拿不准这事该不该让曲斌知道,曲斌对儿子管教很严,但他不讲方法。
我觉得瞒不住,一会儿毕庶乾到了楼下,曲斌怎么可能不知道?
“曲斌,我说了,你不能冲动。”我先给他打预防针。
“曲航的事?”曲斌盯着我问。
我刚要说,曲航回来了。
我冲厨房使使眼色,示意曲斌跟我去厨房说。
曲航问我:“妈,咱们赔了吧?”
“赔了什么?”我没听明白。
“蟾蜍呀!”曲航说,“我听毕莉莉说,蟾蜍股份跌得很厉害。”
我点点头。他一提毕莉莉,我心里就发麻。
“赔了多少?”曲航问。
“没多少。”我说。
“家里出事了?”曲航看出我异常。
“没事。”我说完去厨房和曲斌接头。
曲斌站在水池边,他的左眼盯着我,右眼监控着厨房外的儿子。结婚这么多年,我头一
次发现丈夫的两只眼睛可以分开看不同的目标。
我回头看儿子进了他的房间。
“你先答应我要沉住气。”我说。
“你说吧。”曲斌不理我发出的要约。
“刚才是曲航的同学毕莉莉的爸爸来的电话。”我压低声音说。
曲斌脸上的血色过量了,他满脸通红。看来他已经意识到我要说什么了。毕竟这是曲航
的同学的家长头一次给我们打电话,而且是女同学的家长。
我几乎使用耳语对曲斌说:“毕莉莉的爸爸说,他在毕莉莉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封曲航写
给毕莉莉的信。他一会儿把信送来。”
曲斌脸上的血管继续膨胀,脸已变成紫色。
“他不好好准备高考,给女生写信?”曲斌头一次用鼻子说话。
我说:“你先别去问他,现在是高考前的关键时期,咱们不能鲁莽行事。等毕莉莉的爸
爸来了,咱们看了信的内容再决定怎么办。”
“毕莉莉的爸爸来咱们家?”曲斌皱眉头。
“他说他在楼下给咱们打电话。我下去拿信。”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
是写了封信吗?我从书上看到,如果女儿十五岁了还没男孩儿邀请她赴约,美国家长能急死。
咱这儿的家长正好相反。”
“你怎么能这么说?”曲斌瞪我,“这是中国!真要出了事······”
曲斌还没说完,电话铃响了。
当我走到电话机跟前时,曲航已经先于我把手放在话筒上了。
“这个电话还是我接吧。”我对儿子说。
“为什么?”曲航的手按在电话机上问我。
曲斌站在厨房门口用命令的口气对曲航说:“让你妈接!”
曲航诧异地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