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曾经从新闻幕上听到过。我记得那时没有任何大亨来视察,但我可不敢发誓。”
“你的土地属于哪位大亨?”
泰伦斯将两侧嘴角向后一扯:“发孚大亨。”
斯汀突然开口,令人不禁有些讶异。“喔,真是的!”他说,“你以这种方式发问,简直正中发孚下怀,强兹博士。你看不出来这样问不会有任何结果吗?真是的!难道你以为,如果发孚想要看牢那个家伙,他会不辞辛劳、亲自前往弗罗伦纳看着他吗?巡警是干什么用的?真是的!”
强兹显得有些狼狈:“像这样一件事,整个世界的经济,甚至可能包括它的存亡,全部系于某个人脑中的资料,这个心灵改造者自然不会放心将守护的工作交给巡警。”
发孚打岔道:“就算他已经将那个脑袋洗得干干净净?”
阿贝尔撅起下唇,同时皱起了眉头。他眼看这场赌博将与前几场一样,又要输在发孚手里。
强兹再试了一次,以迟疑的口气问泰伦斯:“有没有哪位特定的巡警,或是一群巡警,总是在附近徘徊不去?”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在我眼中只是制服。”
强兹转头望向瓦罗娜,仿佛要猛然扑过去的样子。他注意到瓦罗娜的脸色变得惨白,双眼瞪得老大。
“你怎么了,小姐?”他问。
但她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
阿贝尔难过地想,无计可施,大势已去了。
此时瓦罗娜却站了起来,双腿还微微发颤。她以沙哑而细弱的声音说:“我要讲一件事。”
“讲啊,小姐,什么事?”强兹说道。
瓦罗娜一面喘息一面开口,脸上每一条皱纹、手指每一次神经质的抽动都透出明显的恐惧:“我只是个乡下女人,请不要生我的气,从你们这些话中我好像只听懂一件事。我的愚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的意思是,就像你们所说的那样?”
强兹柔声道:“我认为他当初非常、非常重要,而且我认为他现在还是。”
“那就一定像你说的那样,不论是谁把他放到弗罗伦纳,都不敢将眼睛移开哪怕只有一分钟,对不对?我是说,万一愚可被加工厂的监工殴打,或是被小孩丢石头,或是生病死了,那该怎么办。愚可不会被随便留在田野无依无靠的,不然可能还没被发现就死了,对不对?他们不会假定光凭运气就能让他平平安安。”现在她越说越流畅了。
“说下去。”强兹望着她。
“因为有个人真的从一开始就看着愚可。他在田野发现愚可,然后就安排由我照顾他,保护他不发生意外,而且每天知道他的状况。他甚至也知道那个医生的事,因为我告诉过他。就是他!就是他!”
她在高亢的尖叫声中,伸出手指坚定地指向米尔林·泰伦斯——那位镇长。
而这一回,就连发孚的超人定力都瓦解了。当他猛然转头望向镇长时,双臂不禁直挺挺撑在桌面上,将那粗壮的身躯从座位上足足举起一英寸。 一时之间,众人的发声系统仿佛都瘫痪了。就连愚可也只能木然瞪着瓦罗娜,后来又转向泰伦斯,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
然后,响起斯汀尖锐的笑声,沉默才终于打破。
斯汀说:“这话我相信,真的!我就说嘛,那个当地人一定是受雇于发孚。现在你们认清发孚是怎样的人了吧?他会雇用当地人去……”
“这是个恶毒的谎言。”
说话的不是发孚,而是镇长。他站起来,双眼闪烁着怒火。
阿贝尔似乎是其中最镇定的一位,“什么谎言?”他问。
泰伦斯瞪了他片刻,起初不了解他的意思,然后才激动地说:“大亨刚才所说的——我并未受雇于任何萨克人。”
“那女孩说的呢?也是谎言吗?”
泰伦斯用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是真的,我就是那个心灵改造者。”他随即又说,“别那样望着我,罗娜。我并不打算伤害他,后来发生的事都不是我的本意。”说完他再度坐下。
发孚开口道:“这是诡计。阿贝尔,我不知道你图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有一点很明显,这名罪犯根本不可能独自犯罪。只有五大大亨才能拥有必要的情报和管道,这点可以确定。难道你是急着要替你的人斯汀脱罪,才会安排这个假口供?”
泰伦斯双手紧紧交握,在座椅中倾身向前:“我同样没有拿川陀的钱。”
发孚不理他。
强兹是最后一个回过神的。前后有好几分钟,他都无法接受镇长其实并非与他同在一个房间,而是在大使馆的另一个角落;他几乎忘了自己所见到的只是这个人的影像,那其实不比发孚更为真实,而后者远在二十英里外。他差点走到镇长面前,想抓住他的肩膀,单独与他交谈,可是这根本不可能。终于,他说:“在我们让这个人自白之前,争论根本毫无意义。先听他解释整个来龙去脉吧,假如他就是那个心灵改造者,那么他所说的细节将是我们急需知道的;假如他不是,那么他的说明一定会有破绽。”
“如果你们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泰伦斯激动地叫道,“我会告诉你们。隐瞒事实对我再也没有任何好处,毕竟不是萨克就是川陀,所以去你妈的太空吧。这样做,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把一两件事公之于世。”
他轻蔑地指着发孚:“这是五大大亨之一。这位大亨说,只有五大大亨才能拥有必要的情报和管道,做到那个心灵改造者所做的事。他说得真是斩钉截铁。其实他知道什么?所有的萨克人又知道什么?
“经营政府的可不是他们,而是弗罗伦纳人!是国务院里那些弗罗伦纳人。他们领取文件,他们填写文件,他们收存文件,是那些文件在治理萨克。当然,我们大多数都温驯得甚至不敢啜泣,但你们可知道,如果我们要做的话,即使在那些该死的大亨面前,我们也能做到什么吗?嗯,你们已经看到我做到了什么。
“一年前,我在太空航站充当临时交通管制员。那是我接受的训练之一,这有记录可查。不过你们得花点工夫才挖得到,因为台面十的交通管制员是个萨克人。他拥有那个头衔,但由我执行实际工作。在标示着‘当地人员’那个部分,可以找到我的名字。萨克人都不想看那一部分,免得污染了他们的眼睛。
“那天,当地分析局将那个太空分析员的电讯送到航站,并且建议我们派辆救护车去接他的太空船,而收到那封电讯的正是我。我把安全的部分转告有关单位,关于弗罗伦纳的毁灭则秘而不宣。
“我安排那个太空分析员在郊外的小型航站着陆,并且亲自去接他。我能轻易做到这件事,操纵萨克的绳索都系在我的指尖。别忘了,当时我在国务院。我所做的这些事情,五大大亨哪个也休想办到,除非他命令某个弗罗伦纳人替他执行;而我不需任何人帮助就能独力完成。有关情报和管道的问题,我的解释到此为止。
“我接到了那个太空分析员,将他藏在萨克和分析局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尽可能从他口中套出有关的资料,并开始利用这些资料帮助弗罗伦纳对抗萨克。”
发孚勉强吐出几个字:“第一封信是你写的?”
“没错,第一封信是我写的,大亨。”泰伦斯平静地说,“我以为能逼你们将大部分蓟荋田交到我手中,好让我有足够的筹码和川陀打交道,把你们赶出那颗行星。”
“你疯了。”
“也许吧,反正没有成功。我曾经告诉那个太空分析员,说我就是发孚大亨。我必须那样做,因为他知道发孚是该行星上最有影响力的人;而且只要他以为我是发孚,他就会愿意言无不尽。他还以为发孚渴望尽一切力量帮助弗罗伦纳,这真是令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幸的是,他比我更没耐性。他坚称损失一天就是一场大祸,而我却明白,要和萨克打交道比任何事都更需要时间。我发觉难以控制他,最后不得不动用心灵改造器。要弄到这东西也不难,而且我曾在医院中看过怎样使用,对这种仪器有些了解,遗憾的是了解得不够。
“我设定好改造器,准备消除他心灵表层的焦虑。那是个简单的手术,我至今不明白发生丁什么事。我想那些焦虑一定藏得很深很深,改造器自然而然往下追,将大部分意识层一起挖出,剩下的就是个心智全无的白痴……我很抱歉,愚可。”
愚可一直在专心聆听,此时悲伤地说:“你不该那样对我,镇长,但我十分了解你的感受。”
“没错,”泰伦斯说,“你已经在那颗行星上住过,你了解巡警和大亨,以及下城和上城的区别。”
他继续叙述他的故事:“所以在我手中的,是个完全丧失心智的太空分析员。我不能让任何可能查到他身份的人发现他;我也不能杀掉他,我确信他的记忆将会恢复,而我仍然需要他的知识。再说,如果杀了他便无法获得川陀与分析局的善意回应,而那是我终将需要的。此外,在那个时候,我还下不了这种毒手。
“我安排自己调回弗罗伦纳去当镇长,我利用伪造的文件带着那个太空分析员同行。我安排他被人发现,我挑选瓦罗娜照顾他。从此没有任何危险,例外的只有被那名医生发现的那次。为此我不得不闯进上城的电厂,这并非不可能的事,那些工程师虽然是萨克人,不过守卫都是弗罗伦纳人。在萨克的时候,我学到足够的电机工程知识,懂得如何令一条电力线短路。我花了整整三天,才找出破坏电力的正确时间。从此以后,我杀人就容易多了。不过,我从来不知道,那名医生在上、下两间诊所各保存一份记录,我真希望未曾疏忽这一点。”
泰伦斯能从他的座位看到发孚的精密时计:“后来,一百小时之前——似乎就像一百年前——愚可开始恢复记忆。整个故事就是这样,现在你们都知道了。”
“不,”强兹说,“还没有。这位太空分析员说的有关行星毁灭的故事,它的细节究竟如何?”
“你以为我了解他说的那些细节吗?那是一种——对不起,愚可——疯话。”
“不是,”愚可火了,“那不可能是疯话。”
“这位太空分析员有艘太空船,”强兹问,“现在船呢?”
“早就送到废物堆去了。”泰伦斯说,“遵照一道命令办的,命令由我的上司签署。当然,萨克人从来不读公文,我毫无困难就把它报废了。”
“那么愚可的文件呢?你说他给你看过一些文件!”
“把这个人交给我们,”发孚突然说,“我们会问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不,”强兹说,“他最初的罪行是与分析局为敌。他绑架一名太空分析员,并且损伤他的心灵,他应该是我们的。”
“强兹说得对。”阿贝尔说。
泰伦斯说道:“给我听好。要是没有安全保证,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愚可的文件在我手里,不论萨克人或川陀人都永远找不到。如果你想得到那些文件,你必须承认我是政治难民。我所做的都是出于爱国心,出于我们行星的需要。萨克人或川陀人都能自称是爱国者,弗罗伦纳人又为何不可?”
“大使曾经说过,”强兹说道,“会把你交给分析局。但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将你移交萨克。由于你曾经迫害这位太空分析员,你将因此受到审判。我无法保证结果如何,但如果你现在跟我们合作,我们就会从轻发落。”
泰伦斯以凌厉的目光望向强兹:“我愿在你身上赌赌运气,博士……根据那个太空分析员的说法,弗罗伦纳的太阳正处于爆前新星阶段。”
“什么!”除了瓦罗娜,其他人都发出惊叹。
“它就快要爆炸,砰一声化为灰烬。”泰伦斯以讥讽的口吻说,“到时候,弗罗伦纳上所有的一切将被气化,变成一缕轻烟。”
阿贝尔质疑道:“我不是太空分析员,但我曾经听说,目前根本没有办法预测一颗恒星何时会爆炸。”
“那是事实,至少直到日前为止。愚可有没有解释他为何会这么认为?”强兹问道。
“我想他在文件中有所说明,我能记得的只是它跟碳原子流有关。”
“什么?”
“他当时一直说‘太空碳原子流,太空碳原子流’,此外还有‘催化效应’,就是这些了。”
斯汀哧哧傻笑,发孚皱起眉头,强兹睁大双眼。
“失陪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强兹低声说着走出接收空间的范围,随即消失无踪。
十五分钟后,他又回到原位。
强兹回来之后,立刻慌张地四下张望。除了阿贝尔与发孚,其他人都不见了。
“他们……”他问。
“我们两人在等你,强兹博士。”阿贝尔没等他说完便回答,“那位太空分析员和那个女孩正在前往大使馆的途中,这场会议已经结束了。”
“结束!银河啊,我们才刚开始呢。我一定得解释一下新星形成的可能性。”
阿贝尔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没有必要那样做,博士。”
“非常有必要,有绝对的必要,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让他讲吧。”发孚一面说,一面露出微笑。
于是强兹说道:“我得从头说起。在银河文明最早有案可查的科学文献中,人类已经知道恒星的能量来自它们内部的核反应。此外还知道,在已知的恒星内部物理条件下,刚好只有两种核反应可能产生必需的能量,两者的结果都是氢核转化为氦核。第一种是直接的反应——两个氢核和两个中子结合,形成一个氦原子核。第二种是间接的反应,包括数个步骤,最后的结果仍是氢核变为氦核,但在几个中间步骤有碳核参与。这些碳原子核不会被用掉,在反应进行中会重新产生,因此微量的碳核可一用再用,而将大量的氢核转化成氦核。换句话说,碳原子核扮演一种催化剂的角色。这些理论都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追溯到人类局限于一颗行星的时期,倘若真有这样一个时期的话。”
“如果这些大家都知道,”发孚说,“我就要说你这番话毫无用处,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但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恒星究竟使用哪一种核反应,或是两者同时使用,这点从来没人能够确定。长久以来,支持两种可能性的学派都一直存在。通常大多数意见偏向直接的氢—氦转化,因为它是两者中较简单的一种。
“好,愚可的理论一定是这样:氢—氦直接转化是恒星能量的正常来源,但是在某些情况下,碳核催化作用的重要性增加,加速了间接转化过程,使恒星的温度升高。太空中有许多原子流,这点你们都很清楚,而其中有些是碳原子流。通过这些原子流的恒星会吸取无数原子,然而恒星所吸引的原子总质量,与恒星本身的质量简直无法相比,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有碳原子例外!要是通过一道含碳浓度非同寻常的原子流,恒星就会变得不稳定。我不知道需要经过多少年、多少世纪,或是需要几百万年,碳原子才能扩散到恒星内部,不过大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就代表碳原子流必须够宽,而恒星与它的交角必须够小。总之,一旦浸透至恒星内部的碳原子超过某个临界值,恒星的辐射量就会突然暴涨。在不可思议的剧烈爆炸中,恒星的外层将尽数崩溃,这就形成了新星。
“你们明白了吗?”
强兹等着他们的反应。
发孚说:“根据镇长记忆中那个太空分析员一年前讲的几句空话,你就在两分钟内想通这一切?”
“是的,没错,这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